第二章
政治家私人生活的展示

公元前330年关于授予德谟斯提尼金冠的诉讼，可以说是对德谟斯提尼政治生涯的一次重要总结与评判，埃斯基尼斯在演说中对德谟斯提尼提出“有力的演说，恶劣的生活”（deinos legein, kakos biōnai）这一批评。[1]从第一章的论述可以知道，演说（legein）是政治家意义上的rhētōr从事城邦公共政治活动的最基本形式，在埃斯基尼斯的表述中，生活（biōnai）则成为这种政治行为的对立面。这里的“生活”（biōnai）是指“私人生活”（idios bios），有时也称为tropos（做某事的方式、方法），特指“生活方式”，与城邦的公共领域相对应，包括出身及个人成长经历、家庭治理和人际关系，这些内容连同公民义务的履行情况（作为公民兵参加战争、富有阶层交纳财产税和提供公益捐助等）经常出现于各类诉讼演说辞中。[2]这些关于诉讼当事人个人生活经历和公民义务的内容往往与诉讼案件本身无关，被称为“事实之外”的内容（eksō tou pragmatos），它们在诉讼演说中更多是发挥一种修辞策略的作用，被演说者用来塑造自己与对手的道德形象，属于修辞技艺中的“品格塑造”（ēthopoiia）。演说者通过揭露对手的私人生活来贬损其品格，同时通过自我标榜赢得听众的好感。这种修辞策略虽然广泛使用，但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实践中都遭到批评，被指斥为谎言（pseudos）、污蔑（loidoria）和恶语中伤（diabolē）。

然而，我们还应看到它的另外一面：这些有关私人生活的展示用在政治家身上，有哪些必要性，又会产生怎样的社会和政治功能？在古典时期的雅典人看来，对政治家进行全面了解是民主制的体现，而这种了解不仅是政治家在公民大会中进行提议演说时的公共形象，更包括他作为雅典公民在日常生活中的各种表现。雅典人虽然在概念上对“公”（koinos）与“私”（idios）进行明确的范畴区分，但是在现实的城邦生活中，他们却将“公”“私”领域紧密联结在一起。从事城邦公共活动的政治家有必要在民众面前全方位展示自己的私人生活，内容包括个人生活经历、整个家庭以及亲友与仇敌。德谟斯提尼与埃斯基尼斯的诉讼演说辞使我们得以看到这种展示是如何进行的，那些激烈的抨击、不留情面的中伤和巧妙的嘲讽看似与诉讼主题无关，但是在雅典民主政治的特殊语境中，它们却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

本章即以德谟斯提尼与埃斯基尼斯在诉讼演说中关于彼此私人生活的展示为重点考察对象，首先阐明雅典民主制度和观念对这种展示的要求以及这种展示本身所处的具体修辞语境，并且详细列举和分析德谟斯提尼与埃斯基尼斯展示私人生活的内容及方式；其次，第二节专门讨论他们如何在诉讼场合中相互表述彼此的人际关系，这是私人生活展示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最后在第三节试图论述政治家私人生活的展示在雅典民众的政治认知方面可能具有的社会功能，政治家在将这种展示诉求于社会舆论认可的同时，也在强调着这种展示对社会舆论的影响。

[1] Aeschines 3 (Against Ctesiphon), 174.

[2] 财产税称为eisphora，公益捐助称为leitourgia，主要包括战舰捐助和合唱队捐助两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