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律与文学:从她走向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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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神话与理性

要对让-皮埃尔·韦尔南(Jean-Pierre Vernant)进行释义,我们认为神话不仅存现于社会中而且社会也存现于它的神话中。[1]神话不仅只是提供了娱乐的一个来源或者描写了它们现存的社会,无论是在古希腊还是当代社会中,神话都是自然化和规范化过程中所固有的。神话的唾手可得及其广泛传播意味着它们在教化、统一和恒定的社会及其文化传统和预期中比国家法律更加重要也更有影响力。正如罗兰·巴尔特主张的,在天真地讲故事和客观地描写这个表象背后,神话所表达的信息在规范性、价值观负荷和说教意义等方面一点也不比法庭宣判所传递出来的信息逊色。的确,它们披上“去政治化”外衣要比法律语言更可能成功地使那些所有政治的、任意的以及约定俗成的东西显得更加自然、真实和必然。[2]在诸如克劳德·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evi-Strauss)等结构主义者看来,神话可以表达一个社会的政治、宗教、社会和性等领域的基本假设、结构和传统,在这些领域里,哪里有矛盾不解,哪里就有它们来担当起调停、稳定并且最终解决矛盾的作用。[3]而且对于精神分析学家而言,神话可以表达社会的不满、压抑或者不被接受的欲望:假如梦是通向个人无意识的康庄大道,那么神话就是表达了社会的集体无意识,而且就像自我阻碍无意识导致了个人的神经衰弱一样,那么集体无意识的阻碍导致了集体的神经衰弱,同时也维持了不满意的社会文明。[4]

神话的规范层面没有得到千百年来西方理论家的重视,他们对比研究了神话的窃窃私语和理性的振振有词,然后发现了神话的不足:柏拉图将神话谴责为“无稽之谈”,神话缺乏理性话语的逻辑和示范力量。同样地,历史学者企图限定历史的范围,认为只有在经验上可以证实的资料才能算是历史,因而否定了神话在重述往事中的价值。然而,柏拉图却还是欣赏神话的说服能力足以保证把诗人赶出理想王国,因而在试图表达善良与正义这类概念时并不反对向神话和诗人求助灵感:“那么,亲爱的格劳孔(Glaucon)”,《理想国》(The Republic)中的苏格拉底断定,“他的故事得以保存不朽,如果我们还记得,那么反过来也会保存我们自己”。[5]历史学者同样也同意神话在理解往事中的重要作用,正如巴霍芬(Bachofen)所言,“否定传说的历史性并不能剥夺它的价值。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还是被思考过”[6]。根据法律的起源、定义以及其他神话的延续,把现代法律本身看作神话最近已经成为法律批评家们关注的焦点。[7]

神话所遭受的怀疑表明,怀疑这个概念本身的创造是为了迎合差异性,也是为了诋毁差异性,人们青睐的理性这个工具无法理解或者赞同差异性。让·皮埃尔·韦尔南颠倒了神话和理性之间的优先次序,这说明哲学本身就是企图制定那些神话已经知道并且以寓言故事的方式传播的真理。[8]在希腊人看来,神话是社会共享的文化财富,既真实又珍贵,是教育年轻人的宝贵财富。荷马史诗必须要教,必须习惯在宴会和座谈会上背诵荷马史诗,它也是理解希腊社会的过去和现在的传统以及不断自我定义的关键所在。再加上仪式,神话“明确澄清社会关系中隐含不清的东西”,肯定了社会价值观以及人们选择的生活方式。[9]

神话还被召唤来调停西方社会选择用来界定自己也评判其他社会的更加固执的范畴和对立:人(man)[10]和神之间的对立,人和兽之间的对立,自我和他者之间的对立,自然和文明之间的对立,神的预知和无意义之间的对立,人和城邦之间的对立,公众和私人之间的对立,秩序和混乱之间的对立,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对立。不过,假如这些对立是文化上的而不是自然的,而且那些建构这些对立的话语就像这些对立本身一样是偶然发生的,那么情况会是怎么样呢?假如那样的话,神话不是揭示了世界的真相,相反,神话以及我们对它的解读可能有助于“让这个世界遵照神话而运行”。[11]那么任务就不仅是解决神话应该要调停的那些对立,而是要解决对立本身,更重要的是要解决那些建构这些对立的话语。

没有哪个神话像俄狄浦斯那样能够在西方社会长期普遍存在,给一代又一代的观众和读者带来了愈发广泛的意义。我在发表一些少量的对俄狄浦斯的解释的同时,较少关注这个神话意味着什么,甚至更少关注这个神话是真的还是假的或者它是否与其他神话共同构成系统统一的一部分,是谁赋予了这些意义以及谁会从中受益。俄狄浦斯神话用来调停的对立是什么?这些对立是如何形成的?谁决定这个调停方式?谁又能从中获益?假如就像弗洛伊德所认为的,真理只有通过对它的扭曲才能得以瞥见,那么这个神话扭曲的是什么真理?而且这个扭曲揭示了我们社会无意识的哪些方面?更重要的是,我们社会赋予它的意义对我们自身有什么启示?假如俄狄浦斯神话不仅是过度决定的而且还是用之不竭的,那么它的意义就不会是冰封僵硬的而是任由感兴趣的观众和读者再解读、再挪用。特别是假如俄狄浦斯神话就像我们常常被告知的那样探究了人类心理、社会和法律的起源和根基,那么神话及其解读又能对那些被排挤在外的一切说明了什么呢?对那些在神话产生及再述中被排挤在外的一切说明了什么呢?对那些代表了无意识的无意识以及那些代表了“黑暗大陆”的“黑暗大陆”说明了什么呢?

[1] Jean-Pierre Vernant, Myth and Society in Ancient Greece (New York: Zone Books, 1988), trans. Janet Lloyd), at 10.

[2] Roland Barthes, Mythologies (London: Vintage, 1993), trans. Annette Lavers, at 124-5:神话有“命令和强迫的特性……它具有物理和法律术语的意义”。

[3] Claude Lévi-Strauss, Structural Anthropology, trans. Claire Jacobson and Brooke Grundfest Schoepf (London: Allen Lane, 1968), at 244:“神话思想总是从认识对立到最终解决过程中发展而来。”

[4] 要看荣格对于神话和传说探讨原型意象和动机请参考Carl Gustav Rung, Two Essays on Analytical Psychology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72) [1943]。

[5] Plato, The Republic, trans. Desmond Lee (London: Penguin, 1987), at 393.

[6] J. J. Bachofen, Myth, Religion, and Mother Right: Selected Writings of J. J. Bachofen, trans. Ralph Manheim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73), at 213; quoted in Peter L. Rudnytsky, Freud and Oedipus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87), at 190.

[7] See especially Peter Goodrich, Oedipus Lex: Psychoanalysis, Histroy, Law (Los Angeles and Londo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5); Costas Douzinas and Ronnie Warrington, ‘Antigone's Dike: The Mythical Foundations of Justice’ in Justice Miscarried: Ethics, Aesthetics and the Law (Hemel Hempstead: Harvester Wheatsheaf, 1994); Peter Fitzpatrick, The Mythology of Modern Law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k 1992).

[8] Jean-Pierre Vernant, Myth and Society in Ancient Greece, supra, at 222.

[9] Richard Buxton, Imagianry Greece: the Contexts of Mytholgo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4), at 130.

[10] 这里特意使用男性代词(man)指代所有人是因为,有人会认为,“女人(woman)”不仅被文本本身排除在外而且还被文本的解读也排除在外。

[11] Pierre Bourdieu, An Outline of a Theory of Practice, trans. Richard Nic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7), at 1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