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作为“知识分子”的“学者阶层”
以各级教师为主体的“学者阶层”,作为另一类“公职人员”,最易使人产生误解。在真正的统治者看来,这些人属于“被统治者”,而在一般被统治者看来,这些人属于“统治者”。从社会上讲,他们同样属于“普遍阶层”;从精神上讲,他们是这个民族的“思想精英”;从等级上讲,他们是国家的一批受雇者;从经济地位上讲,他们处于社会的中间层。惟有“通过学术符号与政治保持距离”这一特点,才使他们与其他所有职业阶层真实地区别开来,因此,他们有着“处于社会正中央”的感受。[1]
德意志“学者阶层”在政治上有过骄傲的历史,作为整个中间等级的政治代言人,他们曾在1848年革命时期的“法兰克福国民议会”中有过2/3的代表。革命遭到镇压而失败后,他们便从政治上退却,退缩到校园的“相对自由”之中。英国社会学家伯特兰·拉塞尔曾这样描绘过德国的知识分子:“他们不是去适应这个社会,而是寻求一种避难所,以便能享受到一种孤寂的自由。这种气质的人有时能具有重大的历史意义,因为他们既敢于拒绝服从,又能抵抗大众化诱惑,更能从事重要的科学研究或制造思想舆论,这些思想舆论或是超前的,或是对当局不满的,或是与之相矛盾的,至少是彼此不一致的。”[2]从思想倾向上看,德意志学者大致可分为四种类型:
第一类是“批评型”学者,也称为“左翼知识分子”,以特奥多尔·莫默逊、马克斯·韦伯等人为代表。他们是有独立意识的自由主义者,但并不是民主主义者。他们没有卷入统治与服从的纪律之中,而是用巧妙的学术语言、充满机智的幽默绕开纪律走。他们利用知识界成员资格展开对社会批评的做法,使他们成为统治者容忍界限之内的“不快”。[3]
第二类是“悲观型”学者,也称为“流亡型知识分子”,以海因里希·海涅、弗里德里希·李斯特等人为代表。他们往往经历了从“自由主义者”向“民主主义者”的转化,但对这个国家的政治前途已悲观失望。在整个19世纪,世界上还没有哪个国家像德国那样,产生出如此之多具有民主思想的知识界流亡者。这说明这种专制政治已不能容忍这类学者了。德国著名社会学家拉夫·达伦多夫指出:“对于他们来说,谁开始对这个社会的统治提出疑问,谁就必须考虑最后摆脱这个社会。”[4]因此,这个时代的德国“民主”是与“流亡”联系在一起的。
第三类是“浪漫型”学者,也称为“内心流亡型知识分子”,以菲迪南·特尼斯等人为代表,最为清楚地表达了从政治中退却出来的态度。他们的浪漫主义首先能在“文化悲观主义”中找到表达,其中宣传着一种奇特的两分法:农业文化与工业文明、乡村与都市、天然共同体与契约社会……而他们是赞美前者,反感后者的。[5]他们总是用一种“原本”来反对一种体现现代化现实的“非原本”。在他们的笔下,对现代化现实的贬低阻碍着每一种对现实严肃认真的评价。
第四类是“古典型”学者,也称为“右翼保守主义知识分子”,以海因里希·特莱契克、阿道夫·瓦格纳等德高年昭的学者为代表。这些人与德帝国占统治地位的权力关系达成了和解,但仍在知识分子角色的框架内,运用学术符号,对现存社会发挥“纠错机能”,例如,特莱契克强烈要求德帝国必须变得“更加普鲁士化”,瓦格纳坚决反对自由放任的资本主义,并一再敦促俾斯麦实行“国家社会主义”。[6]他们以社会“校正力量”的姿态出现,总在寻找那些真正能运用他们方案的权力人物。
后三类知识分子实际上都在为传统政治体制的稳定化服务。“悲观型”学者通过流亡表达了他们对现政权的否定态度,但是,当他们永远地离开这个国家,即使在遥远的外国继续他们的批评,其影响效果仅仅充当了现存统治关系“仍然巩固”的证明。“浪漫型”学者对现政权既不赞成、也不反对,这种政治上的弃权给政府加重不了任何困难,倒是他们通过学术符号表达的研究成果,无论是人文社会科学上的还是自然科学上的成果,往往能为统治者提供根据自身需要对政治现状进行宽泛解释的优点。对于“古典型”学者来说,现存社会统治关系和秩序的巩固,实际上是与他们的愿望相一致的。
数量上占绝对优势的“浪漫型”与“古典型”学者之间,靠牢固的“民族文化传统代表者”意识来联系。在这里,“民族”这个概念从来不是作为一种政治意义上的表达,而是作为某种语言、文化、习俗、传统上具有“独特天性”的东西来理解的。他们追求的不是法兰西式的“自由”、“平等”、“博爱”,而是本民族的统一、强大、影响和权力,以及重建民族的“传统美德”。这种追求使他们中的绝大多数转向反犹主义,以至于“除了莱辛、哥德、谢林、黑格尔等少数学者外,几乎德国历史上所有著名学者都具有反犹倾向”。[7]究其原因,在于他们的价值观念受到了犹太学者们的挑战,这些犹太同行是属于知识界自由、民主先驱者阵营的。因此,他们将他们反感、仇视的一切东西,如现代城市文化、西方资本主义、个人主义、自由民主主义,阶级斗争和共产主义,都与犹太人相提并论了。在这里,不仅有着大量地位卑微的中、小学教师思想右翼激进化的原因,更有“批评型”学者队伍难以发展、“悲观型”学者选择流亡的深层次原因。
总之,德意志“学者阶层”早已是一个内部处于分化,并不断丧失政治、文化“优越感”的阶层。那种“捍卫民族与国家”的呼唤,通过他们的课堂教学与出版物,感染到“渴望行动”的大学生与社会青年。在这些年轻人身上,表现出来的已不是他们老师辈的“文化悲观主义”和“保守主义”,而是进攻性的反自由民主主义与反马克思主义,激进的种族主义与反犹主义了。[8]
[1] 西摩·马丁·利普塞:《政治的人》(Seymourr Martin Lipser,Political Man),纽约,1960年,第311页。
[2] 伯特兰·拉塞尔:《权力,一种新的社会分析》(Bertrand Russell,Power.A New Social Analysis),伦敦,1957年,第19页。
[3] 拉夫·达伦多夫:《德国的社会与民主》,第306页。
[4] 同上书,第302页。
[5] 曼弗雷特·赫特林:《什么是社会史?》(Manfred Hettling,Was ist Gesellschaftsgeschichte?),慕尼黑,1991年,第297页。
[6] 吕迪格尔·冯姆·布鲁赫:《既不是共产主义,也不是资本主义》(Rüdiger vom Bruch,Weder Kommunismus noch Kapitalismus),慕尼黑,1985年,第70页。
[7] 弗朗茨·纽曼:《“贝埃摩特”——纳粹主义的结构与实践,1933—1944》(Franz Neumann,Behemoth,Struktur und Praxis des Nationalsozialismus,1933—1944),法兰克福,1977年,第144页。
[8] 黑尔加·格雷宾:《德意志特殊道路在欧洲,1806—1945》,第16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