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老师魔性诗词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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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是要自由,还是要功业?

在盛唐时代,每个人都自我感觉良好,其中自我感觉最好的非李白莫属。在这一点上,没有人能比得过他。

其实,一个人如果能自我感觉好是特别幸福的,李白就是一个很幸福的人。

他在《为宋中丞自荐表》中自述才能,提到自己“怀经济之才”。经济不是“money”,是经纶济世的意思,经济之才就是治国的才能。“怀经济之才,抗巢由之节,文可以变风俗,学可以究天人。”在李白的感觉中,天下没有什么事情是他搞不定的。

才能既然很高了,志向自然也不会小。

李白在《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中,写到自己的志向:“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他在他的许多诗文中表示,要从政就要扭转乾坤,就要做像吕尚(姜太公)、范蠡、鲁仲连、张良、诸葛亮、谢安这样一流的人物。

李白诗中常提到的这些人,在古代都被称为国士。

同样,李白也觉得自己对国家和民族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他有很强的历史责任感。觉得自己与他们是同类。

李白在《赠韦秘书子春》中提到“苟无济代心,独善亦何益”。这两句诗是对儒家的思想的超越。儒家说的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而李白说的是,“穷也不能独善,独善并没有用”。

所以,李白对陶渊明的生活态度就很不以为然。

他在《九日登高巴陵置酒望洞庭水军》中说道:“龌龊东篱下,渊明不足群。”意思是说,“陶渊明一个大男人,不去管理国家,不去当宰相,却到农村去种田,像这样窝囊的男人,我李白不跟他交朋友”。

虽然每个盛唐人都很自负,但李白的自命不凡比其他人更甚,因此不可避免地受到了一些人的嘲笑。由于他经常口出狂言,他在《上李邕》中提到过,“时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

现在来看,我觉得李白的确很可爱,虽然他确实不太懂政治。

对自己才能高度的自信、宏伟的抱负、强烈的历史使命感,都是那个时代赐予盛唐人的,只不过,在李白身上表现得更加强烈和突出罢了。

在盛唐时代,读书人无不向往自由,而李白就是一个同时追求个人精神上和现实人生上自由的典型。

他在《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中写道:“倚剑天外,挂弓扶桑,浮四海,横八荒,出宇宙之寥廓,登云天之渺茫。”这实在是浪漫极了,而且气派之大,我们现在无法想象。

李白的浪漫理想,也经常表现在他的诗歌当中。

比如,他在《寄王屋山人孟大融》中说道:“愿随夫子天坛上,闲与仙人扫落花。”现代人要是没有看过《西游记》,你就不知道和仙人一起扫落花是什么样的情景,但身在唐代的李白就想到了。

拿着扫帚在天上扫落花,这实在是浪漫极了。

李白的诗歌中,嗜酒、慕仙、携妓、漫游,这四个方面是他写得最多的,同情劳动人民的诗歌极少,加起来也不过四五首。

他的这些诗歌只有放在特定的、追求精神自由、冲破社会和自然的一切限制的社会背景中,才能得到深刻的理解。

过去的李白论者,说李白是为了避世。其实,李白慕仙、漫游,并不是要远离城市,他是要冲破王法的限制和束缚,追求人生的自由。

李白一方面追求人生的自由,另一方面又想建立伟大的功业,那就必须向现实妥协,向达官权贵求情,向他们写信,拍他们马屁。这就使李白形成了所谓人生追求的悖论。

悖论的逻辑表达是:如果A,那么就非A;如果非A,那么就A。

李白同时有这两大追求,所以他一辈子过得并不好,他的灵魂从来都不安宁。

李白又想自由,又想建立伟大的功业,当他天天自由的时候,因为没有完成历史交给他的使命,他就很痛苦;但当他到中央去当官的时候,他又失去了自由,他和其他的官吏也相处不好,所以无论怎样他精神上都很痛苦。

可以通过李白所写的诗歌,来看看他的痛苦是怎么表现的。

比如,他在《酬崔五郎中》中说:“壮士心飞扬,落日空叹息。”简单来说,就是他没有当上官,无法实现自己的抱负。后面他又说“幸遭圣明时,功业犹未成”。翻译成今天的话就是,“我有幸遇上了这个伟大的时代,但还是没有做出什么成果”。

从这几句可以看出,李白非常痛苦和抑郁。

从这个角度来看,他其实并不潇洒。

想要实现伟大的政治抱负,李白就必须低下高贵的头。

他曾不断地跟达官权贵写信,比如给韩荆州写的信里,他说“白,陇西布衣,流落楚汉,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皆王公大人许与气义”。

这封信完全就像今天的求职简历,里面全写着具备哪些技能。比如说,计算机过了,英语六级也过了,会写诗,还可以写古文,普通话也很不错,考了教师资格证,还编了一本书。

甚至在此之前,李白还写过不少“马屁精”之类的求职信。

在《上安州李长史书》中,他就写道:“陆机作太康之杰士,未可比肩;曹植为建安之雄才,惟堪捧驾。[10]”

这几句明显是在夸赞李长史这个人,意思是说:“李长史,你的才气太大了,陆机是西晋的杰士,那和你简直就没办法比,曹植是建安的雄才,但他给你磨墨、捧驾的资格都没有。”胡乱拍了一通马屁,可惜李长史是个文盲,这里面就有问题了。

历史上,有人很会拍马屁,而且拍得不露痕迹,但李白他老人家拍得确实不怎么样。

拿我举个例子,哪个人要拍我的马屁,说:“戴老师你文章写得太好了,连得诺贝尔奖的人,也没有你写得这么好。”那我一听,就觉得这个家伙是在挖苦我,八成是个浑蛋。

拍马屁拍过了,会拍得别人全身起鸡皮疙瘩。

但大家还是要理解李白。李白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想干一番伟大的事业。要干伟大的事业,就离不开这些人的提携,离不开这些人的举荐。所以他的这些行为,其实是可以理解的。

李白的这些游说、求情、干谒,的确是没有白费。天宝元年,唐玄宗就召他进京了。

英雄好像找到了用武之地,他以为皇帝会给自己重任,但唐玄宗发现他不是个搞政治的料子,只叫他当了翰林学士。他主要的任务,就是给唐玄宗,还有杨贵妃,凑凑趣,写写诗。

风流的皇上,美丽的妃子,浪漫的诗人,这幅画面,还真的有一点文艺复兴时期的那种味道。

浪漫、才华、富裕、风流,所有元素都有了。李白是当时宫廷生活的点缀,也是典型盛唐气象的代表。

一开始,李白还是挺高兴的,可过了一段时间,他就觉得很无聊,受不了了。他指责皇帝,“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用珠玉来买歌笑,用糟糠来养贤才。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给小人和笨蛋高薪,给忠臣和贤才低薪。

李白在京城为官这段时间,跟社会、官场格格不入。他给好友岑勋写过一首《鸣皋歌送岑征君》,抱怨自己的苦闷。

在诗里面他说:“若使巢由桎梏于轩冕兮,亦奚异于夔龙蹩于风尘!哭何苦而救楚,笑何夸而却秦?吾诚不能学二子沽名矫节,以耀世兮,固将弃天地而遗身!白鸥兮飞来,长与君兮相亲。”

在这首诗中,李白把两个特别了不起的人攻击了一遍。

第一个,是楚国的申包胥,他到秦廷去哭泣救楚;第二个是鲁仲连,他谈笑之间退了秦兵。

李白在这里的意思是说:“老子不愿意学这两个人沽名钓誉。我要远离天地!白鸥来吧,我要和你一起玩。”

他在中央待着很难受,但是真正离开了,到了去游山玩水的时候,他又不快活了。

唐玄宗把他老人家赐金放还以后,他一个人在山水中间又天天想着长安。

他在《金乡送韦八之西京》中写道,“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风把他的心刮到咸阳树上去了。这两句真是写得很好,也只有李白能写出这样的句子。他的想象之奇特,是别人很难比拟的。

在南方时,李白写了《送陆判官往琵琶峡》:“水国秋风夜,殊非远别时。长安如梦里,何日是归期。”这首诗表达的是,李白太想回去了,他太想首都了。

在《秋浦歌》之一中,他写道:“正西望长安,下见江水流。”

在《长相思》其一中,也表达出了“长相思,摧心肝”。他老人家是实实在在地太想长安了。

过去,我总是叫孩子要有远大的志向,但现在,我不跟他谈这个问题了。李白那么浪漫潇洒的一个诗人,真的有点志向了,也是很痛苦。可见志向越远大,幸福感就越少。

李白一直到死,还非常懊恼地说“天夺壮士心”[11],还对功业未成耿耿于怀。

李白既有盛唐时代的浪漫气息,又秉有那个时代积极进取的精神,这两种时代的潮流在他身上汇聚,在他的心灵深处,经常冲突碰撞,掀起巨大的情感浪潮,使他的灵魂不得安宁,也使他的个体生命得到了充分的激扬。

当时,没有哪个人比李白更富有生命力。

李白那种旺盛的激情,在中国诗人中极其少有。他通过自己个体生命的激扬,深刻地表现了我们民族处在鼎盛时期的那种伟大的活力。

这是李白最了不起的地方,也是李白的意义之所在。

举个例子,19世纪美国有一个代表诗人惠特曼,他有本代表作叫《草叶集》,其中一首长诗《自我之歌》是最能代表美国精神的。诗中歌颂那种强壮的肌肉,歌颂那种无边的草原。美国的精神、美国的强悍、美国的浪漫、美国旺盛的民族生命力,在惠特曼这首长诗中都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我们现在翻译他的诗,翻译过来的效果并不是太好。

如,“哦,船长!我的船长!”完全没有它那种英语的味道——“O!Captain!my Captain!”它那种生命的激情、那种悲壮,在英汉对译过来以后,就完全不是那种感觉了。

这并不是说我们的汉语不好。

汉译英也一样,比如说我们的“床前明月光”。英文翻译那简直没办法读——“the moonlight before bed”,这读得实在是太难受了,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总之,用英语读惠特曼的诗,和用汉语读李白诗的感受很相近。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读起来让人全身血脉偾张、热血沸腾。

每一个民族,都需要有像李白和惠特曼这样的诗人,需要他们去表现、去张扬民族生命力的伟大和旺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