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闾仲卿竟夕辞庸主 宋太祖雪夜访贤相（上）
太祖雪夜访赵普，百年藩镇一旦无；半部论语治天下，君臣各自装糊涂！
——第四十三回诗引
开篇诗道罢，书接前文。却说由于赵匡胤在陈桥与诸将约法三章在先，故此兵不血刃夺了皇帝宝位。除了副检点韩通死难，满朝文武安然，乃皆大欢喜，并无遗患。当下议定国号，因赵匡胤曾任归德军节度使，藩镇治所宋州，众议以大宋为号，改元建隆，定都大梁，改称汴梁。赵匡胤一一照准，乃请出符太后登座，率众臣跪拜流涕请罪，复故作勉强拜受玺印符节，南面高坐，敕封恭帝柴宗训为郑王，又与群臣约法三章，并作子孙遗训，勒石为碑。其三条遗训则为：其一保全柴氏子孙；其二不杀士大夫；其三不加农田之赋。对于保全柴氏一条又有明令，柴氏子孙有罪，不得加刑，纵犯谋逆，止于狱中赐尽，不得市曹刑戮，亦不得连坐支属。其后直至南宋灭亡，赵氏子孙诸代皇帝基本皆遵守誓碑遗训，柴家子孙与宋朝共存亡。宋太祖即位之后，郑王母子被迁往房州，柴宗训于北宋开宝六年逝世，终年二十岁，谥为恭帝。其另有三弟，其一柴宗让后改名为柴熙让，被封曹王；其二纪王柴熙谨，后被潘美收为养子，改名潘惟吉；其三蕲王柴熙诲，被宰相卢琰收养为义子，改名卢璇。
另有佚史言道，太祖能得大位，皆归功于其年轻之时曾结义社，十个兄弟结拜，约同生死以共，遂有陈桥兵变成功，皆九兄弟扶持之力也。十兄弟皆为何人？乃是大哥殿前都点检赵匡胤、二哥保静军节度使杨光义、三哥天平军节度使石守信、四哥昭义军节度使李继勋、五哥忠武军节度使王审琦、老六忠远军节度使刘庆义、老七左骁卫上将军刘守忠、老八右骁卫上将军刘廷让、老九彰德军节度使韩重赟、十弟解州刺史王政忠。此事记于李攸《宋朝事实》第九卷《勋臣·太祖义社兄弟》一书，当非说话杜撰，列位看官自行审之可也。在宋朝官史中，声称赵匡胤陈桥兵变并无预谋，全是被部将逼迫。后世史家则谓，此乃是当朝史官为尊者避讳，欲为洗白之语。其证据则是因契丹及北汉趁元旦新年来儿，后周朝廷紧急中无将可调，方命赵匡胤挂帅出征；但在兵变成功之后，竟无须再出征，辽兵自行遁去，岂非吊诡之事？另出兵征伐大事，《辽史》中亦无是年南寇记录，又是何故？以及兵变不久前即谣传“点检作天子”，现成黄袍、禅位诏事先草拟等史料观之，陈桥兵变有无预谋，细思便知。建隆二年，太祖罢去慕容延钊殿前都点检一职，亦为避免“点检做天子”重演也。
闲言少叙，书归正本。且说建隆元年初，宋太祖罢殿前都检点职位，以都指挥使代之；又重置黄河边防，提升郑州防御，以荆罕儒为防御使，后又改任晋州兵马钤辖。荆罕儒恃勇轻敌，尝率轻骑深入北汉国境，太原人多闭壁不出，于是每每虏获甚众。是年冬复领千余骑抵汾州城下，焚掠城外市井后引军而退。天色将晚驻军于京土原，未料汉主刘钧遣大将郝贵超领万余兵众来袭，黎明之时追及。荆罕儒被马蹄声从睡梦中惊醒，急遣都监、毡毯副使阎彦进分兵抵御郝贵超各部。荆罕儒分派已毕，尚不以敌军为意，乃披锦袍裹甲，据坐胡床与卫士欢饮，等待前方捷报。方割羊臂臑以啖，忽闻报阎彦进作战不利小却，即扔掉羊腿，上马麾兵径犯敌锋。郝贵超见荆罕儒亲至，遂引军稍退，将其诱入阵中，喝令攒戈舂之。荆罕儒酒醉，犹自格斗，手杀十数人，终被汉军射杀。北汉主刘钧素来敬畏荆罕儒之勇，常欲生擒以为己用，及闻其死，遂遍寻射杀荆罕儒者，皆命诛戮。宋太祖闻报亦痛惜不已，因索寻京土原之战中随征诸将，罢黜慈州团练使王继勋为率府率，阎彦进为殿直，斩其部下龙捷指挥使石进德等二十九人。一将战死，敌我两国君主尽皆伤痛，世所罕有。史说荆罕儒轻财好施，在泰州有煮海之利，岁入钜万，家财出入不问其数。有供奉官张奉珪自言是后唐张承业之子，荆罕儒便厚加礼待，赠钱五十万，米千斛。荆罕儒虽然从不读书，倒是尊敬儒生，专爱饱学之士。囊有进士赵保雍客游海陵将归京师，自言以缫丝交易茗茶将有厚利，荆罕儒即以库中四千余两蚕丝尽皆赠之，毫不吝啬。至此壮志未果而致败亡，世人无不惋惜也。
建隆元年，宋太祖赵匡胤即位之后便在身侧安置心腹，命韩令坤代替李重进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重职，将李重进移镇至青州去做节度使。李重进乃是周太祖郭威外甥，福庆长公主之子，当时拥重兵镇守淮南，自恃皇亲拒绝调动，并谓赵匡胤得位不正，遂派遣幕僚翟守珣说服泽、潞二州昭义军节度使李筠，共同起兵抗命。未料那翟守珣为求富贵，暗将此事泄露给宋太祖。于是宋太祖紧急调兵安排应对，并将计就计，要求翟守珣依旧前往潞州照计行事，拖延李重进出兵时间，以防止其与李筠南北呼应。翟守珣欣然领命，乃至潞州与李筠议妥起兵日期，回至扬州见李重进时却交口诋毁李筠不足与谋事，不可倚仗为援。李重进果然中计，未早预备兵马，错失起事良机。而李筠以为既是李重进遣使先来联合自己，则必然会如期起兵相应，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聚泽、潞二州诸将，当众晓喻备战，为故主世宗报仇，复迎少主柴宗训登位，由是二州军民尽人皆知，只以为瞒住东京汴梁君臣。
话说李筠初名李荣，后为避周世宗柴荣讳改名为筠，因骁勇善战，能挽百斤强弓，为周太祖郭威屡建大功，故被升为昭义军节度史、检校太傅、同平章事。世宗柴荣即位后，屡次对北汉用兵，李筠驻潞州，以奇兵屡破辽国对北汉援军，先后攻克辽州与长清寨等地，复因功晋封太尉，对于后周朝廷，可谓元老勋臣。此时闻说赵匡胤利用陈桥兵变欺凌故主所遗孤独寡母，篡夺大周江山社稷，自然不肯听命，率先反对，故此李重进挑唆造反，那是一拍即合之事。其时未待李筠出兵，赵匡胤已经提前动手。这一日，宋太祖遗使持诏到达潞州，加李筠为中书令，命其入朝任职，其实欲夺其兵权也。李筠闻罢天使宣诏，当场便欲发作拒绝受命，但被左右文武部将苦苦劝阻，不得已勉强下拜接诏。待使者宣旨已罢，升阶面南而坐，排酒奏乐之时，李筠却突然命将后周太祖郭威画像挂在墙上，大礼参拜，痛哭流涕。天使大惊，但未敢显于声色，宴罢告辞李筠，急回汴京，将席前哭像之事奏于宋太祖。
李筠知道天使此去，赵匡胤必发兵来伐，又未闻扬州李重进起兵消息，于是即命执拿朝廷所派监军周光逊、李廷玉，遣牙将刘继冲、判官孙孚为使，押着两位监军，又赍降表至太原，向北汉睿宗刘钧称臣，求其发兵支援。刘钧以为机会难得，立即准李筠之降，又以蜡丸封书命刘继冲等带回潞州，约同李筠联合伐宋。汉主刘钧蜡丸书既出，即亲率举国之兵七万余众出团柏谷，群臣饯行于汾水。仆射赵华力谏道：“李筠轻易举事，臣料其难成。今陛下不图成败，只凭其一封降书便空国兴师，臣实忧之。”刘钧正值青春年少，意气风发，哪里肯听此逆耳忠言？于是斥退赵华，领兵即行。前至太平驿，李筠引本州精兵来迎，刘钧大悦，诏封其为陇西郡王，复为二州昭义军节度使。李筠见刘钧仪卫不备，兵甲不整，一派穷酸之态，殊无王者气象，不由深悔称臣于此人，于是自陈受周氏厚恩，不忍背德，愿为结盟，不以君臣相称。刘钧与周太祖及世宗乃是世仇，闻李筠之言亦是不悦。于是遣宣徽使卢赞作为昭义军监军，李筠心中益发不平，此后与卢赞多有不和，刘钧又遣宰相卫融为其二人和解。列位看官！此二人一见面便即各自心怀鬼胎，皮里阳秋，如何能成大事？其败于此可见。
汉主所派监军卢赞与李筠既然不和，常相攻讦，李筠之子李守节看得明白，乃力谏其父休得与后汉结盟，宜趁此尚未起兵实反，干脆接受宋室任命，再谋后举。李筠只不欲向赵匡胤跪拜低头，哪里肯听，未待儿子说完，便怒道：“我乃周朝宿将，与世宗义同兄弟；朝廷禁卫之士，亦皆我旧人，岂肯称臣于彼后生小子！”拂袖而去。李守节见父亲不肯听从自己，乃放声大哭。此时从事闾丘仲卿从外而入道：“公子休悲，待我替你谏去。”遂来见李筠道：“臣谓明公孤军举事，其势甚危，虽倚河东之援，恐亦不得其力。大梁兵甲乃天下精锐，实恐难与争锋也。明公果欲成事，不如西下太行，直抵怀、孟，塞虎牢据洛邑，东向而争天下，计之上也。”此番话本是谋国之论，然而李筠刚愎自用，复又不听。闾丘仲卿出帐，乃自呼己名仰天长叹道：“某自非诸葛武侯，彼亦绝非皇叔玄德，奈何妄奏隆中之对策耶！闾丘仲卿，你之不聪不敏如此，安能成得甚事。”回思无颜再见公子李守节，于是回到下处，整理行囊，挑起铺盖，买一头瘦驴出东门而去，至此不知所踪。
建隆元年四月，李筠起兵，杀死宋朝泽州刺使张福，占据泽州城。宋太祖赵匡胤闻报，早有充分准备，遂派大将石守信、高怀德二人为将，率兵进讨。五月，李筠令子李守节镇守上党，自率三万大军向南挺进，欲与宋军决战。两军遇于泽州城南，石守信与高怀德兵分两路奋勇进击，接连三战，阵阵获胜，遂大破李筠及北汉联军三万余人，生擒北汉将领范守图，击杀监军卢赞。李筠连败，只得退入泽州婴城固守，再不敢出。刘钧此时亦不复刚出兵时豪勇，亦率残兵败归太原，吊桥高起。六月，宋太祖赵匡胤率大军抵达泽州，亲自坐镇前线，指挥攻城，十数日不克。上将马全义自告奋勇，身先士卒，率敢死队奋力登城，臂挨一箭不退，终陷泽州。李筠不愿成为宋军俘虏，城池陷落时举家自焚身亡。此次起兵直到败亡，不到两个月时间。宋军马不停蹄，复又进攻潞州，李守节献城投降。宋太祖因闻李守节曾力谏其父降汉反宋，故而格外开恩，免其死罪。李守节向太祖举荐闾丘仲卿，但遍寻不见。
李筠败死，后汉宰使卫融被执，遂至京师汴梁。宋太祖赵匡胤斥责卫融道：“你为何劝刘钧出兵，助李筠造反耶？”卫融说道：“某闻犬不吠主。我全家四十余口受刘氏优待，不忍背叛也。陛下纵不杀我，亦不能效劳，终归刘钧。”宋太祖大怒，令人击其头部，致血流满面，复命拖出斩首。卫融大呼道：“大丈夫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今卫融之死，正其所耳！”太祖急令放释，召太医为其上药疗伤，并赐衣服、金带、鞍马等，卫融乃降。太祖遂令卫融写信告诉刘钧，以其俘获宋将周光逊等换回卫融。因刘钧久未回音，赵匡胤并不见罪，遂授卫融太府卿，赐给房舍。汉主刘钧闻之，乃谓赵华道：“某悔不听公言，几至于败。然失卫融、卢赞，深以为恨尔。”赵华只能无语，夫复何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