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唐懿宗宁死迎佛骨 王仙芝怀愤起义兵（下）
话说田令孜之兄名陈敬瑄地位卑贱，曾于街市上以卖烧饼为生。崔安潜镇守许昌之时，田令孜为其兄请求兵马使职务，崔安潜不许。田令孜于是复使其兄在左神策军供职，数年之间便提升到大将军职位。田令孜为培植党羽安排心腹，向僖宗奏请以陈敬瑄及左神策军大将军杨师立、牛勖、罗元杲等出镇西蜀三川。唐僖宗却让四人击球以赌三川，以其胜负任命封疆大臣，将国家政事池作儿戏。最后陈敬瑄得胜，即命为西川节度使，代替西川节度使崔安潜职务；杨师立为东川节度使，牛勖为山南西道节度使。陈敬瑄被任命为西川节度使消息传到成都时，当地人皆为吃惊，不知道陈敬瑄究为何人。
那崔安潜字进之，亦非易与之辈，乃为宰相崔慎由之弟，出身名门，早年进士及第，一直官运亨通，历任观察使、忠武军节度使，镇守许州。懿宗咸通末年之时，忠武军都将李可封从戍边之地路过许州，为胁迫驻守军队主帅，竟无礼索取先前本州所欠粮盐，并命大军在许州滞留四天，使全境惊恐不安。李可封离去之后，守将告知节度使大人，崔安潜表面不动声色，暗中安排已定。秋七月，李可封复还许州，崔安潜便将其及部将逮捕诛杀，致使朝野大震。如此边镇大将何等跋扈，何等威风？但此时值田令孜用事，使其卖烧饼出身之兄一逼致避于益州，再逼竟以西川节度使让之，竟自无可奈何，亦实为可悲可叹，复可气可笑也。崔安潜无奈，于是只得再通兄长关节，复求许州节度使之职，重镇河南之地。田令孜见安排其兄目的已达，自然也就不再为难崔安潜，诏准其请。正当僖宗不问政事，纵使田令孜胡作非为之时，适逢唐朝土地兼并严重，全国农民因无田而四处流亡者，竟达于一半以上。大中之治以后，朝廷每况愈下，至乾符二年，最终逼得天下百姓揭竿而起，按下不表。
且说乾符元年，关东大旱，百日无雨，庄稼颗粒无收。饥民告到州府县衙，要求官家给予赈济，那州府县官哪里肯听？反而将求告饥民暴打枷号，趁机逼税。便有那个别爱惜百姓的好官，将本州旱情上报，要求减免税赋，开仓济民，朝廷亦不批准，反派各州道民风观察使下到郡县，逼勒催缴。那些民风观察使皆系当朝权宦所派，一个个如狼似虎，视细民皆似寇仇，待州府之官亦如奴才，又何曾为天下黎民须臾着想半分？于是离得长安四出，便如过境蝗虫，所到之处蚕食净尽。百姓轻者卖儿鬻女，重者易子而食，苦不堪言。按下别州他县不表，单说这一日山东道民风观察使何浑，率领部从来至濮州郡长垣县，前来催缴本县租税、差役。县令王从闻是朝廷钦差到来，急远迎亲接，请入衙内大礼参拜，告民疾苦，聆听天使训斥。何浑见那县令只是叩头行礼，并无金银珠宝之礼呈献，又不安排酒席相待，早有七分不悦；复听王从说甚百姓走投无路，请上差予以宽限云云，更加怒不可遏，遂大喝一声，命从人将其冠带剥去，就地免职，并令枷号衙外示众。使权行威，自也不用上奏朝廷，出口便是敕旨，令出即行。王从被枷，刹时衙外行人驻足，皆来围观，议论纷纷。
便在这围观人群之中，复听了百姓议论，却惹恼一位好汉，直气得三尸神暴跳，五灵豪气飞空。当即呐喊一声，就从肩上空竹筒中抽出一柄陌刀来，斫开王从颈上木枷，令百姓扶起，自率十数个闲汉闯入县衙，逢人便杀，顷刻间将那观风使何浑及其随从杀个净尽。那县令王从推开人群，跟头把式抢入衙署，见数十具尸体倒于血泊之中，并无一个活口，不由叫一声苦，不知高低。因见那为首好汉正在何浑尸体上沥血揩刀，便仗胆作揖问道：“借问这位好汉，高姓大名，作何生理？”那大汉看着县令，微微笑道：“闻你是个好官，能为民请命，倒也不怕你去上报朝廷，前来拿我。俺乃本州鄄县百姓，在本州几个府县来往，贩卖些私盐过活，亦常与贵衙捕快盘还交手。承蒙县台大人见问，也不必隐晦，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是濮州英雄，鄄城好汉，姓王名仙芝的便是！”王从点头叹道：“怪不得，果然是个英雄。阁下今既仗义杀官，便是造反，须小心朝廷派兵来剿，休要祸及百姓。我在本县自亦立脚不住，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便就此别过罢。”说罢入内捡束一个小小包裹，自门后拉出面无人色的小厮，骑了一头瘦驴，施施然出了北门，扬长而去。
王仙芝也不在意，即率那三五十个闲汉复至门首，对围观百姓说道：“如今关东大旱，家家无食。偏那朝廷无道，又派钦差前来逼勒租税，某故仗义出手，救了县令。但既杀朝廷钦差，州府必遣兵来杀良冒功。若使你等遭受池鱼之累，我心实在不忍，你等趁着官兵未至，这便回家领了老小，到别处自寻生路罢。”百姓听了，一齐叫道：“天下各州各县，却不比我家县令慈悲心怀，更加如狼似虎，天下更何有净土？英雄既是王仙芝，我等皆闻大名，便带领我一县之民，反了他娘罢！”于是群情激奋，皆同一心。王仙芝见状大喜，即命占了县衙，又于衙中找出一个主薄师爷，令其捉刀代笔，撰写造反文告。那师爷文笔甚是了得，当下文不加点，顷刻便写成一道檄文，以王仙芝口气斥责唐朝吏贪赋重，赏罚不平，自称均平天补大将军、兼海内诸豪都统，替天行道，除暴安良等语。王仙芝令那师爷念了一遍，不由大喜赞道：“均平天补大将军，绝好称谓，先生真乃大才也！”遂请复抄十数份，令人从濮阳开始，至濮州下属各县皆发出檄文，宣布起义反唐，为百姓均平天下不公之事。
话说那王仙芝倒也实诚，对县令王从并无半句虚言，其果是濮州鄄城县人，因仗着身强力壮，从来不事生产，专以贩私盐为生，引着本县一班无赖汉子奔走各地，专作那刀头舔血的勾当，所谓火中取粟，借以糊口齐家。为抗拒官府查缉，纠结百十个兄弟，皆练会十八般武艺，个个一身功夫。此刻因缘际会，王仙芝路过县衙见到王从受辱，也是出于一时义愤，故而出手，揭起造反大旗。话不重叙，不到旬日之间，县内及州中饥民大集，便聚起三五千兵众，皆乃亡命之徒。王仙芝既称均平天补大将军兼海内诸豪都统，便率领义军出离长垣县城，数日内接连攻克曹、濮二州，威震山东。便在此时，檄文传至曹州冤句县城，复惊动另一个顶天立地的好汉，也是盐商出身，姓黄名巢，亦扯旗造反，前来与王仙芝合兵。
虽说皆是贩私盐为业，但黄巢却与王仙芝家境出身大不相同，甚或相差悬殊。史说黄巢家中世代以贩卖私盐为业，俗谓江北盐帮把头，家境十分富足，可比县侯郡守。黄巢自幼便与盐帮兄弟一处厮混，学得一身绝高剑术，马术与箭法俱佳。与盐帮中那些粗鲁汉子大异其趣者，黄巢却又拜过宿儒为师，粗通笔墨，三五岁时便能作诗，颇有诗才。五岁时曾跟随父亲侍奉祖父，祖孙三代一起欢度重阳佳节。父亲酒兴颇豪，便以菊花为题，与祖父连句。见祖父左思右想不得，小儿黄巢却随口答说：“堪于百花为总首，自然天赐赭黄衣。”因为赭黄衣乃为皇帝专门御用之物，父亲便加喝斥，责其孟浪，举手欲打。祖父老翁偏爱其孙，便打个圆场说道：“闻说我孙能诗，今联句不知轻重，可令他再写一篇全诗罢了。再作得不好时，一并责罚。”黄巢只思想了片刻，也不用纸笔，便开口吟出一首诗道：“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其父又怒，祖父乃叹道：“此儿终非为人下者，若非大兴我门户，则必亡我九族。”黄巢却只是嘻笑，浑不在意。
黄巢成年之后，不屑贩卖私盐之业，欲凭借胸中才学参加科举，以进士进第光耀门楣，乃至出将入相，以官至节度使为平生志向。亦曾几次入京，应试进士科考，但皆名落孙山。待到第五次落榜之后，黄巢胸中不平，以为考官与权贵子弟通同作弊，故意不录寒门之士。于是满怀愤恨，回到馆驿中饮得大醉，就囊中取出笔墨，就那粉白墙上写下一首七律诗，题作《不第后赋菊》道：“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写罢相了一相，复又大笑，随后便离开长安回乡，继承祖业成为盐帮首领。此后再也不提科考之事，并专门与官府作对，杀捕拒役，无所不为。
闲话少叙，书归正本。且说黄巢在曹州本县乡中闻说长垣盐贩杀官造反，复又收到王仙芝檄文，不由霍然而起，对众位兄弟说道：“想俺满腹经纶才学，却连个举人进士亦不能讨得。王仙芝只便是个小小盐贩，亦能称王称霸，叫作甚么均平天补大将军！我等兄弟既全身武艺，也反了他娘罢。好便好，也混一个衣锦腰紫，不好时，不过脑袋上添一个碗大疤瘌！”一众兄弟齐声道好，黄巢遂在冤句与子侄黄揆、黄恩邺等八人起兵，响应王仙芝。当时只因县中官吏强迫缴租服役，百姓走投无路，本就聚集在黄巢周围托其庇护，已与官吏衙役进行过多次冲突，此时闻听起兵，无不踊跃相随。于是当即扯起反旗，便得帮众数千，赶往曹州与王仙芝会师，声势浩大。王仙芝闻说是黄巢来投，大家都是濮州盐贩出身，岂有不知之理？于是惊喜若狂，即封黄巢为天补将军，以兄弟相称。王、黄合兵，声势大壮，四方苦于苛征暴敛百姓纷纷来归，散居民间之庞勋旧部亦争先投奔，不数月间，便发展到数万人众。
当时王仙芝得黄巢之助，又有票帅尚君长、柴存、毕师铎、曹师雄、柳彦璋、刘汉宏、李重霸、蔡温球、楚彦威、王重隐等十余人为将，遂依曹州为本，四出大肆劫掠。之前京师长安便有童传唱道：“金色蛤蟆争努眼，翻却曹州天下反。”此时待到王仙芝造反，世人谓此童谣已应，于是天下皆惧。王仙芝与黄巢由此军威大壮，起初东攻沂州不克，便转攻山东、河南，进逼汝州。到乾符二年十一月时，已攻掠十余个州，至于淮南，各路义军亦于江淮间蜂拥而起，人数多者千余，少者亦有数百人众。至此农民义军已成燎原之势，无可阻挡，淮西、淮南各州府官吏惊骇，纷纷报入长安。唐僖宗即命左金吾卫上将军齐克让为泰宁军节度使，率军讨伐王仙芝。王仙芝为避敌锋芒，遂率军转战陈、许、襄、邓诸州，将各城百姓不分老幼，全部裹挟而走，号称三十万兵马之众。唐廷见贼势浩大，立即诏令淮南、忠武、宣武、义成、天平军五节度使分兵合击。十二月，唐僖宗李儇任命平卢节度使宋威为诸道行营招讨草贼使，特赐禁军三千，甲骑五百，传檄诏命河南诸藩镇，所遣各军均由宋威指挥。王仙芝与黄巢经过商方，决定避实就虚，采取流动战术，率军跳出河南之地，转而进围山东沂州。宋威率领河南诸镇官军紧随其后，直被义军牵着鼻子车转了半年，至乾符三年七月，终于紧紧咬住义军尾巴。王仙芝见甩之不脱，遂率部回身决战于沂州城下，战之不利，义军大败。正是：从来一将功成时，百万军兵血成河！欲知后事如何，且听正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