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僧詩集 一卷
“宋初九僧”,皆宋太宗、仁宗時沙門,爲宋初詩壇“晚唐體”頗具代表性之詩人群體。方回《送羅壽可詩序》曰:“宋剗五代舊習,詩有白體、崑體、晚唐體。……晚唐體則九僧最逼真。”(《桐江續集》卷三二)今存最早記録“九僧”籍貫的,是司馬光《温公續詩話》,曰:“所謂九詩僧者:劍南希晝,金華保暹,南越文兆,天台行肇,沃州簡長,青城惟鳳,淮南惠崇,江南宇昭,峨眉懷古也。”則“九僧”多西蜀、江浙間人。蓋以其相互酬唱,詩風大體一致,好事者輯其詩爲一集,遂有“九僧”之號。各人事跡已多不詳(九僧可考之事跡及著作單行本,詳拙文《論“宋初九僧”及其詩》,載拙著《宋代文學探討集》,大象出版社二〇〇七年版,第三〇三頁)。
歐陽脩《六一詩話》曰:
國朝浮圖以詩鳴於世者九人,故時有集號《九僧詩》,今不復傳矣。……其集已亡,今人多不知有所謂九僧者矣。
則歐陽脩未嘗獲見《九僧詩》,然知有是集並曾傳世。《温公續詩話》曰:
歐陽公云:《九僧詩集》已亡。元豐元年(一〇七八)秋,余游萬安山玉泉寺,於進士閔交如舍得之。……直昭文館陳充集而序之。其美者亦止於世人所稱數聯耳。
由此知傳世之本乃陳充所編,且有序(已佚)。按陳充(九四四—一〇一三),字若虚,自號中庸子,益州成都(今四川成都)人,雍熙間進士,官至殿中丞。詞學典贍,有集二十卷,久佚。從現存《九僧詩集》可知,陳充至少曾與“九僧”中的蜀僧唱和。今可考知“九僧”之首惠崇約死於天聖元年(一〇二三。考詳前揭拙文),則陳充辭世在前,故其所編《九僧詩集》,殆並非九僧之全部詩作。“九僧”詩宗大曆十才子及晚唐,而無宋調,故此集頗爲諸大家所關注。南宋“四靈”繼其餘響,在宋代影響久遠。
《讀書志》卷二〇著録道:
《九僧詩集》一卷。右皇朝僧希晝、保暹、文兆、行肇、簡長、惟鳳、惠崇、宇昭、懷古也。陳充爲序。凡一百十篇。……此本出李夷中家,其詩可稱者甚多。
馬端臨《文獻通考》(以下簡稱《通考》)卷二四八同。鄭樵《通志》卷七〇《藝文略八》(以下簡稱《通志》)著録“《九僧選句圖》一卷”,蓋摘編九僧詩佳句,非所謂《九僧詩集》也。《書録解題》卷一五亦著録陳充本,然較晁氏所録本少詩三首:
《九僧詩》一卷,……凡一百七首。景德元年(一〇〇四),直昭文館陳充序,目之曰“琢玉工”,以對姚合“射雕手”。九人惟惠崇有别集(祝按:别集已久佚)。歐公《詩話》乃云其集已亡,惟記惠崇一人,今不復知有“九僧”者,未知何也。
宋代所傳除陳充本外,尚别有一本。周煇《清波雜志》卷一一曰:
煇昔傳《九僧詩》,劍南希晝、金華保暹、南越文兆、天台行肇、沃州簡長、青城惟鳳、江東宇昭、峨眉懷古,並淮南惠崇其名也。《九僧詩》極不多,有景德五年(一〇〇八)直史館張亢所著序,引如崇《到長安》“人游曲江少,草入未央深”之句皆不載,以是疑爲節本。
按:張亢(九九四—一〇五六),字公壽,臨濮(今山東鄄城西南)人。天禧三年(一〇一九)進士,累遷徐州總管。此本有張亢序,周煇疑其爲節本,蓋即節編陳充本也。然景德無“五年”,且其時張亢年尚少,當誤,其詳已不可考。
《宋志》著録“陳充《九僧詩集》一卷”。
無論陳充本抑或張亢序本,明人罕有著録,殆亡佚已久。後世所傳,乃毛氏汲古閣影宋本《九僧詩集》,《汲古閣珍藏秘本書目》著録道:“《九僧集》一本,影宋板精鈔。”毛扆《九僧詩跋》曰:
歐公當日以九僧詩不傳爲嘆。扆後公六百餘年,得宋本弆而讀之,一幸也;較之晁、陳二氏,皆多詩二十餘首,二幸也。(晁公武《郡齋讀書志·九僧詩》一卷,一百十篇,陳直齋《書録解題》一百七首。今扆所得一百三十四首,比晁多二十四首,比陳多二十七首。)此本但有僧名,而不著所産,又從周煇《清波雜志》各得其地名,三幸也。又從《瀛奎律髓》得宇昭《曉發山居》一首,並爲增入。但陳直齋所云“景德初,直昭文館陳充序,目之曰‘琢玉工’,以對姚合‘射雕手’”者,此本無之,誠欠事也。
王士禎發現汲古閣所得《九僧詩集》,即陳氏書棚本《宋高僧詩選》之前集,疑即張亢本。《帶經堂詩話》卷二〇《禪林類》一九道:
《宋高僧詩》前後二集,錢唐陳起宗之編,多近體五言。予按:前集即《六一詩話》所謂《九僧詩》也。所稱“春生桂嶺外,人在海門西”,希晝句也;“馬放降來地,雕盤戰後雲”,宇昭句也,今具載集中。當永叔時已云其集不傳,世多不知所謂九僧者。而此集更歷六七百年,完好如此,殆不可曉。又按:周煇《清波雜志》云:昔傳九僧:劍南希晝、金華保暹、南越文兆、天台行肇、沃洲簡長、青城惟鳳、江東宇昭、峨眉懷古、淮南惠崇。名字與今本悉合。又云:《九僧詩》極不多,有景德五年(祝按:“景德五年”有誤,上已辨)直史館張亢所著序,引惠崇“人游曲江少,草入未央深”之句,皆不載,疑爲節本,或即此本是也。今亢序亦不載。
書棚本雖收有《清波雜志》所引之詩,然張亢本既是節本,則收詩量當少於陳充本。書棚本既比陳充本多二十七首,肯定也多於張本。疑書棚本乃陳起據張本增補之本。但無論張本或書棚本,當皆源於陳充本。
汲古閣影宋本,今中國國家圖書館(即原北京圖書館,以下簡稱“國家圖書館”)、北京大學圖書館皆有庋藏。傅增湘《藏園群書經眼録》(以下簡稱《經眼録》)卷一八著録道:“《九僧詩》一卷,宋釋希晝等撰。汲古閣影宋精鈔本,十行十八字。”北大本爲汲古閣黑格鈔本,每半葉亦十行十八字,末有毛斧季跋,鈐有“毛扆之印”、“席氏玉照”等印記,參《木犀軒藏書書録》。《北京大學圖書館藏善本書録》有此本書影(北京大學出版社一九九八年五月版)。是集清以後所傳,類皆出於汲古閣本。陳起輯《增廣聖宋高僧詩選》,《前集》一卷、《後集》三卷、《續集》一卷,今亦傳世,國家圖書館藏有毛氏汲古閣影宋鈔本等(本書另行著録)。
黄丕烈曾藏有《九僧詩》,其《蕘圃藏書題識》卷一〇著録道:“《九僧詩》不分卷,校影宋鈔本。”黄氏又作《校影宋本九僧詩跋》,曰:
吾郡詩人陸鐵簫先生向有《九僧詩》一帙,據毛本而又加以各本校勘,故前題云“梅蕭閣校正”也。知余新收汲古閣影宋本《宋高僧詩選》,其前集即九僧詩,因屬爲校正。余手勘如右。自標題以至行款,一一註明,儻欲窺宋本面目,可即是以求矣。宋本之異同,悉爲校改一二。蓋此鈔出於傳鈔,非影宋可比,不能如舊時宋本點畫矣。
後來繆荃孫嘗據此本過録,其《藝風藏書續記》卷六記曰:“《九僧詩》一卷,余蕭客鈔本。余氏手跋曰……乙未(光緒二十一年,一八九五)冬初,假滋蘭堂(祝按:乾隆間朱文游堂名)藏本録畢,記之。”
丁丙所藏,則爲清吴嘉泰手鈔本,其《善本書室藏書志》卷三八著録道:
《九僧詩》一卷,舊鈔本。此書録宋僧詩希晝十八首,保暹二十五首,文兆十三首,行肇十六首,簡長十七首、補遺一首,惟鳳十三首,惠崇十一首、補遺一首並摘句,宇昭十二首,懷古九首。歐公《六一詩話》云“國朝浮圖以詩名於世者九人,故時有集號《九僧詩》,今不復得矣”。晁公武《郡齋讀書志·九僧詩》一卷,一百十篇;陳振孫《書録解題》一百七首,而汲古閣所得宋本多至一百三十四首,並據《清波雜志》九僧各載地里,又以《瀛奎律髓》一篇添入宇昭之下,似與宋本稍歧。余蕭客嘗題其後,黄蕘圃藏影宋本同。此則嘉慶庚申(五年,一八〇〇)吴氏嘉泰手寫,行楷極有妙致。
是集今傳清鈔本,尚有國家圖書館藏清乾隆四十一年(一七七六)張德榮鈔本,吴翌鳳、黄丕烈校並跋本等。臺北“中央圖書館”則藏有清師竹友蘭室(海寧鄒氏藏書室名)鈔本,有光緒間鄒存淦手跋,稱“汲古閣影宋寫《九僧詩》,余從虞山席玉照家購得,歸於滋蘭堂朱氏,此本乃余蕭客從滋蘭本鈔出者,爲世名書。壬寅(光緒二十八年,一九〇二)秋,余得廣陵馬氏宋本《江湖小集》,内有《聖宋高僧》前後續四卷,其前集即九僧詩也,弆而對之,不獨詩數相符,行款亦不異,不知當時汲古主人宋本即此否?或爲書賈所欺,以《高僧詩》殘本作僞者?因爲校正四十餘字,甚精。復從《雲門志略》補入簡長詩一首,從《湘山野録》補入惠崇詩一首,並録摘句於後”。
清道光十六年(一八三六),石韞玉嘗校刊《九僧詩》,傅氏《經眼録》卷一八記曰:“《九僧詩》一卷,清道光丙申刊本。前有石韞玉序,云從周香巖藏毛鈔本出。”傅氏又作有《題趙聲伯手書九僧詩》(見《藏園群書題記》卷一九,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九年版,下引同),稱“近又有人取石本重刻之”,而同年趙聲伯寫本“言依鬱華館所藏移録,蓋亦源於毛本。然取石刻對勘,字句頗有差殊,互有得失。……今觀此帙,其溯源既古,可糾正時本之訛,而楷法精純,氣息深厚,雅與鍾王爲近。論其品第,可以上追叔寶,下耦枚庵,固不徒以師門之手澤爲可珍也”。趙氏寫本今未見著録。則是集雖云同出毛氏汲古閣本,然經輾轉傳鈔,文字已不一致。幸《聖宋高僧詩選》尚傳世,可以取校。
民國十年(一九二一),李之鼎將傳鈔本《聖宋九僧詩》一卷、《補遺》一卷刊入《宋人集》丙編。今人所編《全宋詩》,據《增廣聖宋高僧詩選》前集悉數收入九僧名下,另補入逸篇零句。要之,經後人陸續增補,今傳之《九僧詩》,且不論陳充本,較之陳氏書棚本亦差異不小。
【附録】
九僧詩集跋
歐公當日以九僧詩不傳爲嘆。扆後公六百餘年,得宋本弆而讀之,一幸也;較之晁、陳二氏,皆多詩二十餘首,二幸也。(晁公武《郡齋讀書志·九僧詩》一卷,一百十篇,陳直齋《書録解題》一百七首。今扆所得一百三十四首,比晁多二十四首,比陳多二十七首。)此本但有僧名,而不著所産,又從周煇《清波雜志》各得其地名,三幸也。又從《瀛奎律髓》得宇昭《曉發山居》一首,並爲增入。但陳直齋所云“景德初,直昭文館陳充序,目之曰‘琢玉工’,以對姚合‘射雕手’”者,此本無之,誠欠事也。
方虚谷謂司馬〔温〕公得之以傳於世,則此書賴大賢而表章之,豈非千古幸事哉!《雜志》又謂序引崇《到長安》“人游曲江少,草入未央深”,此亦無之。且謂惠崇能畫,引荆公〔詩〕爲據。讀《瀛奎律髓》,有宋景文公《過惠崇舊居》詩;又讀《楊仲弘集》,有《題惠崇古木寒鴉》詩,並《歐公詩話》《清波雜志》二則,附録於左。
康熙壬辰三月望日,隱湖毛扆斧季識。(《鐵琴銅劍樓藏書題跋集録》卷四録自瞿氏藏傳録毛扆本,另據臺北“中央圖書館”藏舊鈔本校補二字)
九僧詩集序
《九僧詩》在宋屢爲難得,汲古主人更六七百年得見,誠爲幸事,況所傳本視直齋、公武所見又多二三十首,宜跋語之色飛而神動也。
第汲古佳鈔,以謹守宋槧之舊推重士林,而此本首據《清波雜志》,九僧各冠地里;又以《瀛奎律髓》一篇添入宇昭之下,則與宋本稍齟齬矣。今謂《清波》一條既載跋後,則卷首地里自當删去,而《瀛奎》一篇附入今跋,以還宋本舊觀,以裨汲古主人好古之萬一,或不至以此獲罪於當世諸君子也。
九僧詩入有唐中葉錢、劉、韋、柳之室,而浸淫輞川、襄陽之間,其視白蓮、抒山有過無不及。然山谷所稱“雲中下蔡邑,林際春申君”,此集不載,而惠崇自定《句圖》五字百聯,入此集者亦不及十之二三,使汲古主人聞之,則欣躍之餘,更當助我浩嘆矣。《瀛奎律髓》十四卷宇昭《曉發山居》詩曰:“蓐食少人家,寒煙碎落花。鷄鳴窗半曉,路暗月西斜。世故欺懷抱,風霜近歲華。劇憐詩思苦,悽惻向長沙。”
乙未冬初,假滋蘭堂本録出。立春前一日,蕭客書。(臺北“中央圖書館”藏清師竹友蘭室鈔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