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落子无悔
这座城，叫长安
烟雨蒙蒙，红尘纷纷。
明嫣然闲坐时总是会突然感到莫名的悲伤，好像生命中曾有个很重要的人被自己弄丢了，在红尘，在人间，在哪个不知名的空间，在一个没有记忆的梦里……
指尖的琴弦在她的拨弄下发出一声一声或清脆或悠长的声音，记忆中好像曾有人这样陪伴在身边，看着她抚琴，听着她浅唱，告诉她，这琴名叫‘流怨’，流走怨仇，只剩美好，吟吟浅笑间她扑入男子的怀中，幻想着以后的人生，有他，有她，一切都能好起来的，但是却如何都想不起那人的容貌，有时候想想，或许是个无关痛痒的过客吧，才能让她这般不愿记起！
世间万事万物皆宿命使然，每时每刻都能上演着不同的悲欢离合，或痴男怨女，或爱恨情仇，最终都化为天上的繁星，在如墨的夜空中，星星点点，照耀着自己的那方天地，不多不少，就心之所往罢了。
然而，即使明嫣然遗忘了过往，但那些轰轰烈烈却被风记录了下来，吹散在那年所有人的记忆中，不多不少，刚好成篇……
乾元二十三年初春，风行街道上热闹的很，十里红妆，锣鼓喧天。
相府大小姐明嫣然与元帅之子叶霖瑄成婚，举国欢庆。那场面据说堪比公主出嫁，只因这两家皆是当今陛下的肱骨之臣，而这桩婚事也是由皇帝指婚，更是赏赐诸多奇珍异宝恭贺。
可天下谁人不知，自古文武不合，这叶家跟明家积怨已久，怎么可能结亲，莫不是其中有什么隐情。
当今陛下倒是乐见其成，不过是想着这两家如果结亲，朝堂自然和睦，可究其原因，难道只因为那一道赐婚圣旨？没有人知道……
元帅府的婚房内，明嫣然大红盖头遮着，低眉静静的等待，一会儿要进来的男人就是她将要共度一生之人，脸上的喜悦无法掩盖，红红的，不知道是被红烛照的，还是羞红的。
门‘吱呀’一声从外面被推开了，叶霖瑄带着一身酒气跌跌撞撞的走到明嫣然身前，挑开她的盖头，注视着娇羞的女人，“真好，你终于是我的了。”
明嫣然伸出自己的手，拉着眼前的人坐到身边，红唇亲启，“霖瑄，世人皆道你我两家不和，说我们的婚姻掺杂着太多阴谋，可我不信，我相信你是爱我的，从今天起，我就把自己交给你，万望你……不要负我……”
说到最后，明嫣然闭目，脑海里一段一段的闪过他们在一起的片段。
叶霖瑄拥住眼前的人，轻轻一吻印在她的额头，“傻瓜，说什么呢，我对你的心意你难道不明白？”
明嫣然点头，伏在叶霖瑄的怀中，“还记得我们初见吗？”
男人怀抱的更紧了。
红烛摇曳，红帐旖罗，红影相对……回忆便渐渐荡开，晕成一圈一圈……
乾元二十二年寒冬，明家女眷皆到空灵寺上香祈福，保佑来年全家幸福安康，明家大小姐明嫣然偶听闻寺内梅花开的正艳，便趁着大家斋戒偷偷前去赏景。
寒冬的景，除却白雪便是梅花，可有道是：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所以，世间万物，各有各的好，只看是景中人，还是人中景。
“小心……”
不远处传来一声疾呼，明嫣然不防，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待反应过来却羞红的脸，急忙推开。
眼前的男子一件深色镶金边毛绒披风，静静的站在梅花树下，黑玉般的头发带着淡淡的光泽，丰姿奇秀，神韵独超，给人一种高贵清华感。
正在明嫣然不知如何时，男子向她弯腰行礼道，“唐突了，事出紧急，还望小姐海涵。”
明嫣然看看刚刚自己站立的地方多出一节断枝，便了然了，如若不是眼前的男子，她可能就要被砸了。
微微朝他伏礼，道一句，“多谢公子。”
对面之人向她点头，“在下叶霖瑄，当朝元帅独子，敢问姑娘芳名？”
一听对方身份，明嫣然当即面色微转，她身为相府大小姐，自然知道爹爹和元帅之间的事情，眼前的人是家族仇人之子，万不能相交。
“我叫梅花。”明嫣然随口一个名字，却也有些惭愧，对方真诚相待，自己却连真实姓名都不愿说。他或许与他父亲是有些不一样的吧！
叶霖瑄喃喃，“梅花……却也是个好名字。”
明嫣然俯身，“公子见笑了。”
“那么，梅花姑娘可愿与在下同赏梅景，一个人实在无趣的很。”
那天，在叶霖瑄的邀约下，明嫣然与他共赏美景，算是全了自己以虚假姓名告知的愧疚吧！
梅花落了一地，铺就的是一条擦肩而过的缘分，那天的景色宜人，有时候，明嫣然微微的一抬头，便看见光影打在叶霖瑄身上，午后淡金的光芒，在深色大麾的映衬下显得有些……落寞，明嫣然想了半天好像只有这个词能形容他。
景不醉人人自醉，好几次，明嫣然都能听到自己轻微的但又快速的心跳声，然后又被自己压下了。
生命中最不缺的就是擦肩而过，最缺的也是擦肩而过，前者是有缘，后者是无缘。此后很长时间，明嫣然再没见过叶霖瑄，只听得丞相与元帅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深。
本以为就这样了，彼此不过是生命中或轻或重的一位过客，但却又在当今圣上的一次宴会上相遇。
还是那样的景，还是那样的人，变却的只有各自心中的情愫。
皇宫有一处梅林颇有名气，明嫣然好不容易进宫，自然逮着机会便要去寻景，却没想在这里又遇见了叶霖瑄。
转身想逃的瞬间，却被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截下了，“梅花姑娘，不，或许应该叫你明大小姐。”
明嫣然讪笑，“叫什么有什么打紧，不过一个称呼罢了。”
“小姐说的极是，那么不知这次明大小姐可愿还陪在下走这一程。”叶霖瑄目光灼灼。
“有何不可。”
在那个梅花盛开的午后，日光微凉，那些曾踽踽独行于苍茫天地间的人儿好似都找到了可相伴相随的人，不再一个人在晨昏交替间，孤独追逐。
此后的很长时间，两个人都会背着家人去寻找不同的梅林景色，直到花期不再，无迹可寻。
明嫣然感叹世间万物无永恒，花开亦有花落时。
叶霖瑄抱出一张琴，置于明嫣然跟前，“这是长安城的最后一处梅景了，何不弹奏一曲聊以抒怀。”
听弦音，任那三千痴缠，情丝绕；梅花湮，湮没一朝风波，无人闻；若此间情似眉间雪，握住便作永恒……
梅花落的最后一刻，明嫣然听到了叶霖瑄的声音……
“嫣然，嫁给我吧！‘流怨’见证，从此我们山川河流，梅景依旧。”
乾元二十三年初，元帅请旨赐婚叶明两家，以安社稷，当今陛下乐见其成，当即指婚，明家被迫接受，正在考虑如何应对之时，明家大小姐明嫣然自请出嫁，族人劝说不得，只好答应。
婚后，叶家待明嫣然总是极好，叶元帅纵然知她是明家人，也从不苛责半分，明嫣然想，叶家与明家多半是政见不和才导致积怨已久，得想个法子改善才好。
然而还不等明嫣然想出什么好点子，事情变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乾元二十三年寒冬，叶元帅起兵，城外驻军，长安城内一片萧瑟，紫禁城喋血，禁军统领叛变，当今陛下被软禁。
一时间朝堂哗变，风起云涌。
明丞相一家事先问讯，早已人去楼空。叶元帅下令，全城缉拿，如遇反抗，当即斩杀，一个不留。
明嫣然将叶霖瑄约到他们曾一起赏景的山间小屋当面质问，叶霖瑄凄然笑到，“嫣然，你可知我身份，我是前朝太子，本名宇霖瑄，叶将军为了保我这前朝最后血脉假意投诚，甚至牺牲了自己唯一的孩子，我不能负他，我们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这一日，嫣然，请你理解我。”
明嫣然哭喊，“那我呢，是不是从遇见你的那刻起，我就进了你布的局，从始至终都是你的一颗棋子。”
“叶元帅说明家对他盯的太紧，需要这样一门亲事转移视线，我……别无选择。”宇霖瑄不忍看到她的泪水，上前替她擦拭，指腹的温度让明嫣然有着片刻的缱绻，微微的闭上眼。
红唇轻启，“霖瑄，不要继续了好不好，我们离开这里，你说过的，山川河流，梅景依旧。你说过的，流走怨恨，只剩美好……”
“对不起，我的子民还在等着我，这一切，从我出生的那一刻就已注定，同样的……别无选择……”宇霖瑄将明嫣然搂在怀中，语气中有着太多的无奈和痛苦。
一句话，整个屋内瞬间静谧，外面的梅花开的灿烂，傲立枝头，只是景依旧，再也不会有山川河流……
伴随着轻微的一声“对不起”，皮骨撕裂的声音在血气的弥漫下震彻了那间小屋。
宇霖瑄低头看着胸前的那把匕首以及对面女人颤抖的双手，微楞片刻后竟慢慢的笑起来，她最终是做了选择。
那些无法兑现的诺言，终散作云烟。埋藏在内心最深处的爱恋，别离时缱绻，回望，已是沧海桑田。
明嫣然将快要倒地的宇霖瑄圈入自己怀中，两人一起跌在地上。“霖瑄，对不起，黄泉路上，我会陪你的。”
不知从哪里拿出的火折子，明嫣然往那边的草垛上一扔，瞬间火光冲起，屋内还有一股火油的味道，原来，她早就将一切都安排好了。
宇霖瑄闭上眼睛，双手紧紧的握住明嫣然的双手，声音如初见时般清澈干净，“嫣然，这场局，我输了，本以为是执棋之人，没想到早已是局中人，可是我……不后悔，就这样吧，用我的死来破这迷局，你一定要……幸福啊！”
明嫣然摇头，“如果这是宿命一早就能知道，我们不要遇到该有多好，可现在，霖瑄，没有你，我如何幸福。”
大火弥漫的浓烟让宇霖瑄有着瞬间的清醒，看着眼前的人，嘴角慢慢的扬起弧度，一记手刀劈向明嫣然后颈，不作防备的她眼前一黑，便无知无绝了，积聚着最后的力量，宇霖瑄将明嫣然推出了木屋一丈开外的地方。
看着那女人已安全，宇霖瑄释然的闭上双眼，他与明嫣然之间的点点滴滴犹在眼前。
是非流年里，布下的这一场局，本以为是掌局者，没承想变成局中人，可情至如浪涌似潮汐，不能自己，我成了这迷局中的一颗棋，连进退都难抗拒，可落棋无悔，我早已没了后路，便用我的鲜血破局，是非成败，恩怨随风……
嫣然，愿你山川河流，梅景依旧，只是陪你的那个人再不能是我……
当天夜里，明丞相携暗卫自皇宫密道潜入，定北王率大军自正门强攻，内外夹击，叶元帅措手不及，兵败自刎。
这场战乱还没开始便已结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定北王的大军救援的这么及时，没有人知道为什么皇宫会突然出现一条密道……这场战争最后在史书上仅做寥寥几笔记载：乾元祸事，始从余孽，后兵败，朝廷安。
当今陛下来明府看过明嫣然几次，见她神色清明，不记往事，问之，方才知晓是忘了关于叶家所有的事情。
明丞相有些疑惑，不知为何皇上对女儿关爱有加，难道是因为她是叶家遗孀，诚惶诚恐求皇上饶恕，皇上一道圣旨下来安了明丞相的心。
明家救驾有功，赏良田千倾，黄金万两，并敕封明嫣然格伦公主称号。
一时间，明家风头两无……
明嫣然恍恍惚惚的过了些许日子，听下人们的意思，自己晕倒在山间被救回，可为何会去哪里呢？感觉好像空缺了什么。
指尖琴弦拨弄，琴音凄迷不可闻，弹着弹着，明嫣然眼中就已氤氲，泪水便悄然落下。
一旁的丫鬟看了心疼却也没有办法，姑爷不在了，小姐失忆了，她们这些知道真相的人早已被下令禁止说道。
明嫣然日日弹琴，好似只有这琴音能让她知道自己还活着。
“铮……”弦断了……
就好似压迫着明嫣然的最后一根神经也断了，她……大脑……开始混沌……有些片段慢慢的开始聚拢，最终……集结成章……
我……怎么……忘了你……
听弦断，回忆三千痴缠，终可见；火花湮，湮没一生离殇，诉不尽；若要恩怨了了，用鲜血洗涤便好……
霖瑄，你知道为什么你们精心筹划二十年的局会在一夜倾塌吗？其实陛下曾经找过我，他说叶家不妄动，便可安然一生，若有任何举动必当告知，否则明家满门不保，……我和你一样……别无选择……
谁布下的一场局，局起何时无踪迹，唯痴缠二人，到底是局中人还是人布局，无解……
唯破这迷局，同归同去……
乾元二十四年初，相府大小姐忧思成疾，心郁难舒，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