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永流传:时光中闪耀的文字(套装共8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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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向文字宣战

我发现写史越来越难了,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从小学习小提琴的人,到了35岁,却被塞给了一架钢琴,并要求他弹出大师级的水准,理由是“这也是音乐啊”。对于已掌握了某个领域里的某种特定技能的人来说,无法在同样的领域中学以致用不啻于最可惜之事。我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学会如何借助明确建立的秩序观察并分析历史,而所谓“明确建立的秩序”即是由皇帝、国王、大公或总统所领导,有国会议员、参议员和财政大臣辅政的国家。而且,在我还年轻的时候,上帝仍然被认为是掌管一切的万物之首,受万人敬仰。

后来战争打响了,旧秩序被推翻,皇帝与国王被废黜,主政大臣们接连被不知所谓的秘密委员取而代之。在世界很多地方,天国的大门因议会的独断专行被轰然关上,他们甚至把过气的御用文人追封为古往今来所有先知的继承人。当然,这一切并不会长久,只是,文明的步伐被拖慢,得再经历好几个世纪才能赶上发展,而届时,我早已入土为安。每思及此,即使面前布满沟壑险滩,我又如何能坐视不管?

以沙俄为例,约20年前,我曾在这个所谓的“圣地”住过一段时间。当时从国外传进来的报纸就像是打翻了鱼子酱的桌布,至少有四分之一篇幅被涂黑,根本没法看,更别说明白报纸所传达的意思了。沙俄当局解释说,这样做是不想让单纯的百姓们知道太多险恶的事情。世界其他国家的人把这种舆论监督视为难以容忍的“黑暗时代”的复苏,西方各国更是通过几份特定保留下来、惨遭涂抹的美国连环画报向本国百姓说明,不可一世的沙俄也不过是偏狭专制的蛮族。没多久,俄国十月革命爆发。

在过去的75年里,俄国的革命家们总说自己“一贫如洗,忍辱负重,完全没有自由可言”,因此不得不服从当局的指示,监督和截断所有关于社会主义的宣传。1918年十月革命,使以往总被人踩在脚下的中低阶层终于实现了大翻身,“废除审查制度,还我新闻自由”却依旧是一纸空谈。他们把那些不肯吹捧新领导的报纸杂志查封了,把直言不讳的编辑们流放至西伯利亚和阿尔汉格尔斯克阿尔汉格尔斯克(Archangel):历史上俄罗斯的重要港口,位于北德维纳河河口附近,是阿尔汉格尔斯克州首府。——译者注。他们的不宽容比沙俄统治下的大臣和警察更让人寒心。

我是在较为开明的社会中长大的,信奉弥尔顿弥尔顿(John Milton):约翰·弥尔顿,1608年12月9日—1674年11月8日,英国诗人、政论家、民主斗士,英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六大诗人之一。代表作《失乐园》。——译者注的格言——“给我自由的最高形式,让我凭着良知自由地认识、自由地发言、自由地讨论吧!”令人遗憾的是,“开战了”这个电影式的开场白却让我仿佛回到了过去,那时,连《登山宝训》《登山宝训》(Sermon on the Mount):亦作《山上宝训》,指的是《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五章到第七章里,耶稣基督在山上所说的话。《山上宝训》当中最著名的是“八种福气”,这一段话被认为是基督徒言行的准则。——译者注都被政府认定为居心叵测的亲德派文书,公民不可随意传阅。凡有出版物流出,必定追究其编辑和印刷商的责任,轻则罚款,重则坐牢。有鉴于此,似乎放弃研究历史,转而写些短篇小说或经营庄园更明智些。可这无异于认输服软,我不能接受。我坚信,在井然有序的国度里,只要没有损害他人利益,没有违反社会秩序,没有触犯当地法律,每个正直的公民就都有权利表达、思考和陈述自己认为是正确的道理。我不在乎这些言论是否会让自己被政府当局列入重点审查的黑名单。但依我之愚见,警方的审查应针对那些为了私利而印刷和出版色情杂志和报纸的人。至于其他的,不妨高抬贵手,能放就放。我并非理想主义者,也不是改革家。相反,我很讲究实际,最讨厌劳而无功的事情,而过去500年的历史已清楚表明,以暴力压制文字出版和言论自由不但没有好处,也不见丝毫成效,不过是白费力气而已。

胡说八道的话就如同炸药,只有放在狭小密封的容器里再加上外力的打击才会产生危险。一个自我感觉良好的半吊子,就算让他开坛布道,至多也只能招来几个好奇的听众,他的苦心孤诣最终也只会沦为别人的笑柄。但若是他“不幸”被粗鲁且更加目不识丁的地方官员戴上手铐,关进监牢,然后又无端被判35年禁闭的话,他就会变成一个宁折不弯的烈士,赢得大家的同情。

镇压

从上述例子中,我们不难看出一个事实——历史上既有甘为信仰牺牲的烈士仁人,也有居心叵测的衣冠禽兽。后者手段狡猾,人们无从防范。所以,我主张想说什么想写什么就由得他们吧,时间会为我们检验他们说的到底是金科玉律还是无稽之谈。希腊人与帝国时代前的罗马人也曾意识到这一点,可当罗马皇帝开始把自己标榜为主神朱庇特的远亲,乃高高在上,半人半神的存在后,一切都变了。他们炮制出一种名为“欺君罔上”的十恶不赦之罪。用现代的话来说,这就是政治罪。从奥古斯都到查士丁尼,不知有多少人仅仅因为直言极谏,冒犯了统治者,便获罪入狱。其实想来,人们也只是一番好意,若真对皇帝和国事不闻不问,自然就不会有这么多忌讳的话题。

当教会统治了世界后,人们自由快乐的好日子也到了尽头。

耶稣逝世前,善与恶,正统与异教之间便有了明确的界线。公元1世纪后期,圣保禄长年在小亚细亚的以弗所游历。虽然那里曾以魔法和符咒闻名,可圣保禄还是孜孜不倦地四处布道,彰善瘅恶,终于成功地使人们明白了异教崇拜的错误。据《使徒行传》第十九章的记载,为了表示忏悔,曾经的异教徒们趁着某天晴空万里,把魔法书和价值上百万的符咒付之一炬。人们这样做完全出于自愿,因为没有迹象表明圣保禄曾试图禁止人们阅读和收藏此类书籍。对文字宣战在一个世纪后开始。当时,有几个以弗所的主教颁布命令,凡载有圣保禄生平事迹的书皆为禁书,虔诚的信徒不应阅读。在接下来的200年里,由于能出版的著作寥寥无几,被封禁的书籍也屈指可数。公元325年,尼西亚会议召开,确立基督教为罗马帝国的国教,对文字或出版物的审查也随之变成教士们的日常工作。按当时的规定,有些书籍是绝对禁止传播的,有些则被定性为“危险品”,翻阅之人都得小心自己的身家性命。由于所有出版物都必须获得教会当局的同意才能发行,于是作者们只好在著作完成的第一时间内,先把手稿送给当地教区的主教审批。即便如此,作者也还是不能担保自己的著作能流芳百世。这一届的教皇认为无伤大雅的东西,在下一届教皇的眼里也许就是异端邪说。不过总体而言,预先向主教报备出版内容不失为一个保护作者的好方法,就算真出事了,他们起码还能保住一条命,不用凄惨地以身殉书。况且那时的图书传播只能靠人手工抄录,出版一套三卷的著作至少需要5年,为免白费人力物力,出版商们都很乐意遵循这样的规矩行事。

不久之后,这一切因约翰内斯·古登堡约翰内斯·古登堡(Johannes Gutenberg):又译作“谷登堡”、“古腾堡”。他是西方活字印刷术的发明人,他的发明导致了一次媒介革命,迅速地推动了西方科学和社会的发展,是与东方的毕相比肩的历史巨人。——译者注的发明,出现了重大的转折。从15世纪中叶开始,有魄力的出版商可以在不足两周的时间内印刷出四五百本图书。托他们的福,在1453年到1500年这短短47年间,西欧和南欧读者们竟可以接触到不下四万册,不同版本的图书,其数量之多足可媲美当时大型图书馆内历代积累的馆藏的总和。

书籍数量的突增使教会忧心忡忡——想揭穿并抓捕一个拿《四福音书》冒充基督追随者的异教徒已是不易,若圣书的印刷品随处可见,几乎人手一本的话,那该如何分辨朋友与敌人?情况的发展已对教廷的控制构成了直接的威胁,必须要指派一个特定的机构,从根源上审查所有出版物,然后再决定哪些可以发行,哪些永世不得见天日了。该审查机构会不时地公布一些书籍清单,斥责它们传播“禁断的知识”,到了后来,甚至炮制出一本跟宗教裁判所一样恶名昭著的《禁书目录》《禁书目录》(Index Librorum Prohibitorum):一份禁书目录,目录中的书籍或著作曾被罗马教廷认为具有“危险性”,内容有害于天主教徒的信仰和道德。凡在《禁书目录》的书籍或著作,都严禁印刷、进口和出售。——译者注

说到这里,也许有很多人会认为,对印刷品和出版物的监督和审查是天主教会独有的规定,但其实不然,很多国家的领导人同样害怕出版物以排山倒海之势冲击人们的认知,威胁国家的安宁。他们强迫国内的出版商把书稿送到审查机关,凡是没有通过审查并加盖官印的著作都不得出版发行。不过,这样的规定除了在罗马,在其他国家都未能延续至今;而就算在罗马,眼下的情形也已与16世纪中叶时大相径庭。教会再不情愿,也敌不过大势所趋。出版业发展迅猛,印刷品除了图书,还有多如牛毛、接踵而来的传单、小册子、报纸和杂志,即使是禁书目录委员会里最勤勉的枢机主教,花上一辈子的时间,也不一定能将所有内容通读一遍,更别说筛查分类了。统治者想通过打压文字出版来控制人民,结果却因为自己的专制而尝到苦头。

书贩

公元1世纪,罗马皇帝塔西佗塔西佗(Marcus Claudius Tacitus):古罗马皇帝,公元276年4月前后至6月末在位。——译者注就曾反对迫害书籍作者,认为“这种愚蠢的行为只会让原本默默无名的书变得倍受瞩目”。《禁书目录》也证实了这个论断,宗教改革一朝获胜,那些被列入《禁书目录》的著作马上成为了想要深刻了解现代文学的读者手中的必读书。不仅如此,在17世纪,德国和低地国家低地国家(Low Countries):对欧洲西北沿海地区的荷兰、比利时、卢森堡三国的统称。——译者注里一些野心勃勃的出版商会在罗马安插耳目,这些耳目的工作就是搜集最新的《禁书目录》并交给指定的信使,信使争分夺秒地越过阿尔卑斯山和莱茵河,把书单交给他们的雇主。有了禁书书单,德国和荷兰的印刷厂便马上夜以继日的抢印,务求在最短的时间内,以最高的价钱,把这些特别的书籍通过职业书贩卖到禁令森严的国家。走私书籍的数量毕竟有限,而不久前,《禁书目录》在意大利、西班牙和葡萄牙等国还十分猖獗。这样的压制政策给国家带来的影响是沉重而深远的,直接导致国家在发展竞争中远远落后,因为他们的大学生用不上制作精良、知识完备的外国教科书,只能咬牙忍受国内粗制滥造,过时过气的印刷品。更可悲的是,《禁书目录》的存在使许多作者无心文学创作或科学研究,毕竟,没有人能忍受自己的心血杰作被无能的审查员改得乱七八糟,或被毫无逻辑可言的禁书目录委员会成员校订得面目全非。在这种情况下,作家们情愿花时间钓钓鱼、跳跳舞、喝喝酒,或坐下来,把对自己和人民的绝望,写成像《堂吉诃德》似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