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论风度

不少言语尖刻的批评家将矛头指向了美国人的风度举止，我认为，他们并非是怀有某种怨恨而对我们展开故意的攻击。相反，假如我们聪明一点儿的话，就应当认真地去听取他们的意见并且加以改正。的确，关于风度这一话题，时常会引起社会上那些有识之士们的关注。谁不为优雅的举止而感到愉悦？风度的魅力简直是无法想象的，给予多么高的评价也不为过。对于那些具有真正的艺术鉴赏力的人来说，风度就是音乐、建筑和绘画。甚至可以说，优雅的风度要比美更为美丽。然而，想要克服不良个性所造成的障碍而获得良好的风度，又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啊！除非你自小便与那些有良好教养的人们生活在一起，你才能获得耳濡目染的熏陶。

我感激那些风度优雅的人，因为，正是他们使我第一次意识到：人的力量在于他的行为和举止，而不是矫揉造作的表演才能，更不是身外的财富。文学作品里经常会塑造出这样一类的人物：他泰然自若地身处于诸多年轻有为却又思想冲动的人们当中，他自信而又坚定，从不像众人那样容易感情用事；他轻易不作发言，惟有在最关键的时刻，他才会亮出他那独特而又高明的观点，掷地有声、一言九鼎；当周围的人们为他叫喊或鼓掌的时候，他却并不为之动容。拿破仑便是现代历史上的这类人物的典型代表，拜伦的诗歌里面也有不少主人公都在此类人物之列。然而，就我们当中的大多数人来说，谁何曾不是深陷于世俗的喧嚣之中，动辄就破口大骂、吹毛求疵和反唇相讥呢？

风度的形成依靠的是一种自然的力量，自然是优雅风度的最好训练者。即便是一个举止粗鲁的人，当他入睡以后，或者埋头工作抑或会心一笑的时候，也会展现出一丝优雅。在一个孩子学会阿谀奉承、卑躬屈膝之前，无论是在游戏中、家庭里还是在社会上，他都是那么的可爱和诚实。那个时候，他不可能会去想到要表现自己的言谈举止，也不可能去与人勾心斗角、争个高下。然而，当他长大以后，他可能就学会了在不同的场合里将自己的手、脚、声音以及表情都运用得恰到好处。然而，在这种温文尔雅、不愠不火的风度里，却没有了思想，也没有了灵感。

众所周知，那些长期生活在象牙塔里的学者们往往会有一些不优雅的甚至令人啼笑皆非的举止。知识分子被认为迂腐、羞怯、笨拙，被认为同典雅的风度无缘。可是，假如优雅的风度也需要智力的话，那么这些敏捷的学者们立即就会展示出他们最为高雅的风度。令人惊奇的是，正是这些知识分子成为了社会规则的制定者。当我们认为一个人无所作为而对他感到失望的时候，那只是因为他还没有找到适合自己的位置罢了。一旦将他放在了社会上一个适宜的地方，人们便会从他的身上看到极为优秀的品格，而他也将会取得丰硕的成就。在画廊里，绘画作品的摆放问题是至关重要的。社会也是如此，你选择什么样的人生位置，对于你的未来将起着决定性的作用。环境是一个重要的因素，只有当人们与适合自己的伙伴们相遇的时候，生活才会变得美妙诱人、丰富多彩起来。

有的人能够一呼百应，而有的人却无一人追随；有的人充满智慧、红光满面、魅力四射；而有的人却面色阴沉、声音喑哑、言语恶毒，有时候甚至会暴跳如雷。阴沉严苛的举止与和蔼亲切的风度之间的这种巨大差别，就像一位八十旬的老翁同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女之间的差别一样。

风度可以将一个人的心灵与性格显露无遗。一个人无时无刻不在以他的气质、身段、姿势、风采、脸庞、局部的表情来透露着他的性格与思想，就像时间总要将自己的流逝用钟表上指针的走动显示出来一样。或许我们多数人对于人们举止里的这些微妙的变化都过于迟钝、不大注意，可是有一些人却对此十分的敏感。吉卜赛人便能够根据一个人的表情和行动立即判断出他今天的运势如何。美国政治学家富兰克林这样告诫青年人说：不要在你囊中羞涩的时候去同你的债主谈论有关还债的事情，因为，他会从你的言谈举止里看出你的窘迫，然后便会像对待一个乞丐那样对待你、甚至侮辱你。你应该努力地工作，再忍受一段时间的穷困，等到你的境况好转的时候，你再去见你的债主，用一种不卑不亢的口气同他交谈，而这时候他便会对你予以尊重了。

如今，我们都希望通过举止来显示出自己的高雅和风度翩翩。可是，我们美国的青年人太过急功近利了，无法做到轻松自如。甚至可以说，我们所处的这个社会就不是一个能够产生高尚行为、优雅风度的社会。对名利的疯狂追逐，使我们不得不承受太多的痛苦。只有抛却身外的浮华，方能达到高雅的境界。

自制是雍容典雅的风度。圣鞠斯特说道：“保持平静，你便能够征服所有的人。”年迈的法国外交部长塔列朗也说过：“一位绅士首先要做到的，便是头脑不要发热。”为什么在公众场合你会正襟危坐、道貌岸然，而在家里时却又是另外一番模样呢？假如从风度形成的角度来看，基督教贵格会教徒的习惯或许是最为可取的：每日三餐之前，他们都会默默地祈祷。这一习惯能够让人停下嬉闹，给自己留出一段时间来进行自我反省。如果我们也加以仿效的话，就会发现，我们的某些行为举止是多么的野蛮和粗俗——诸如勃然大怒、牢骚满腹、大惊小怪，等等。

避免夸大其词是培养优雅风度的另一个重要原则。当一个人竭力地对他人阿谀奉承、盲目崇拜的时候，他便会逐渐迷失自我，而他的风度也将会荡然无存。一个人可以通过激情和自信让自己摆脱低俗、走向高雅。为什么你要重复别人的观点，而不敢说出自己的想法呢？大胆地说出你的看法，不要害怕会出差错，因为，态度会比观点的正确与否更为重要。

自控也是风度的培养过程中一个不可或缺的方面。肉体的欲望常常会对你原本平静的心灵发起冲击，但你必须要压制住这一本能，并且将该能量转化为美好的事物，转化为一种能够推动高雅风度的形成的力量。我们可以以笑声为例：人类经过了很长时间的进化才将吱吱尖叫或大声咆哮变成了优雅的微笑。切斯特菲尔德勋爵说道：“我相信，既然我运用了我的理智，因此没有人会听到我不雅的笑声了。”我们在生活中常常会面临着文明与野蛮的激烈冲突，我们那智慧的头脑里偶尔也会闪现出粗俗的念头，令我们防不胜防，所以，我们某些野蛮的原始本性应当在文明的进步过程中受到越来越严格的限制。

既然讲到了这里，那么我还需要对人类的穿着也来说上几句。穿着能够很好地展示出人类文明的演进过程。穿衣戴帽其实包含着深刻的道德含义。当一个年轻的欧洲移民经过了一个夏天的辛勤劳作，终于穿上了一件新衣的时候，他所穿上的不只是一身新衣，这身崭新的衣服让他意识到，从此以后他的举手投足也必须同这身衣服相配，于是他的行为举止便得到了潜移默化的改善。当然，有些人并不需要通过穿着来显示出自己的风度，比如一位国王或者将军便不必借助一件漂亮的衣服来突现自己那显赫的地位。

假如一个人风度优雅、智慧过人，他反而很有可能在穿着方面不大讲究。只有当他的思想处于休眠状态的时候，他才会去注意一下自己的穿着。如果知识分子以及那些具有高尚情感的人们在穿着方面稍微在意一些的话，那么他们肯定会在服饰上穿出自己的风格，展现出独特的风度，并且成为旁人艳羡和竞相模仿的对象。可是，如果一个人缺乏坚定的意志和敏锐的感知力的话，那么他应当去一家高档的时装店把自己好好打扮一番。因为，精致华丽的服饰能够帮助他消除内心的不安，能够让他从外表中获得一份额外的自信。衣着为他设立了一道在社交中具有决定作用的壁垒，从而使他在以往或许是乏味和尴尬的谈话里变得谈笑风生、挥洒自如。我曾经听过一位夫人说过这样的一句话：“一身漂亮精美的衣服能够让我获得一种心灵上的宁静，这种感觉甚至是宗教都无法给予的。”

风度的形成绝不仅仅是衣着的得体和形体的适宜，这些仅仅只适于肉体的观察，我们还需要更为重要的东西，即思想与灵魂。我们需要知识、需要友谊、需要美德。幸福需要智慧的相伴，需要诚实的行为与优雅的风度。我们应当以理智和真诚的态度来与他人交谈，并且将他人作为反观自我的一面明镜。在生活中我遇到过一些品质优秀、修养良好的人。与他们交谈以后，你会发现，他们的举止是那么的安详，风度是那么的优雅；他们的生命是如此的丰富多彩，但却不带有任何的偏见、阴暗和怨天尤人。

风度在塑造人们举止文雅的过程当中所具有的重要作用，每一天都在得到验证。曾经的莽撞之辈，如今已经不再莽撞了；曾经的平庸之人，如今却渴望获得那些属于高雅阶层的文化状态。当我们想到风度所具有的那种令人信服以及令人愉悦的力量；当我们想到风度是如何使一个人受到他人的欢迎；当我们想到风度是如何决定了一个雄心勃勃的年轻人的命运；当我们想到风度所传达的是一些多么宝贵的经验以及多么鼓舞人心的性格象征；当我们考虑到这一切的时候，我们就会看出这个论题的涉及面是多么的广阔，就会了解风度与力量和美具有怎样的关系。

我曾经见到过这样的情形：风度可以犹如美丽的容貌一般，给我们留下美好而深刻的印象，给我们同样的愉悦感受，并且使我们变得文雅高尚起来。而且，在一些难忘的经历中，风度会突然显得比美貌更为美好，从而令美貌显得多余甚至丑陋起来。不过，要想辨识出这种风度，就必须要熟谙真正的美，并且对其有着细微的感受力。这种风度一定会始终表现出一种自我克制：你不可假意迎合、低声下气，或是口风不严，你应该管束好自己的措辞；你的一举一动都应该显示出一种处于静止状态的力量。此外，这种风度必须由美好的心灵来加以激发。一个人若是怀有在人们的身边播撒欢乐而非播种痛苦的愿望，那么他就拥有了一位修饰面容、形体或者行为的最好的美容师。为一位陌生人提供一餐饭或者一夜住宿，无疑是一种善行。而热情地对待一位伙伴的善意和思想并且对其予以鼓励，则是一种更大的善行。我们不需要考虑特殊的箴言，因为，善行已经将所有的箴言都包含在内了。

每一个社会都需要有一个优等的阶层来保证它的正常运转。这一阶层是由那些英明、温和、勇敢、光明磊落的人们所构成的，并辅之以尊严和成就来为其增光添彩。每一个国家都希望能够拥有这样的一个阶层，并且用自己不同的方式来促成该阶层的产生，使之为国家效力。在欧洲，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各个国家都在通过由子嗣继承所形成的贵族世袭制度来竭力地保证一个较为优等的阶层的存在。然而，这一体制在近代却受到了普遍的质疑。尽管这套制度确实能够巩固家庭、维系传统习俗、让优秀的文化得以存续并且保持历史的连续性，可是，人们却无法保证一位英雄的父亲就一定会生下一个英雄的儿子，更无法保证会有一个英雄的孙子。而财富和安逸容易诱人堕落，这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在许多城镇和城市里，我们都可以看到一些拥有公共意识的人。他们在教堂、学校或者其他的公共场所里提供着无偿的服务。我们中的有些人是在旧式学校里接受英国式的教育，所以他们会较有绅士风度。虽然我们有些人曾经见识过这群绅士，可是我疑心他们多已不复存在了。我们更为常见的，是那些急功近利、轻率浮躁的人。令我感到欣慰的是，这一令人忧心的状况正在发生着改变。我们又能够在周围看到一些风度优雅的人了。这些人浑身散发着无穷的魅力：他们有着坚强的意志、充实的心灵、悲悯的情怀、敏锐的洞察力以及温文尔雅的举止。无论走到哪里，他们都能够给人以美的享受。他们是最优秀的交谈者，他们是人类中最高贵的分子。假如这些人能够成为社会的中坚力量，那么这个国家一定会变得十分美好。

我们制定法律来规范人们的生活，可是，每一天生活里都会有大量的违法现象发生而令我们烦恼不已。所以，我们必须要学会忍让和做出一些牺牲。良好的举止便是由这些小小的牺牲所构成的。言谈、举止、劳动以及公共行为，构成了我们这个文明社会的基础。我们的社会中有太多的遗憾、太多需要完善的地方，可是我相信，等待我们的，一定会是一个更加美好的社会；良好的教育、高尚的生活以及优雅的风度，一定会为所有人所拥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