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山大里亚解经法与犹太拉比
道伯(David Daube) 著
黄江 译 林凡 校
一、[重组]与seres[分割]——或集句(Cento)的源头
在一项先前的研究中,[1]我试图表明,拉比式解经体系源于希腊化修辞术。在我的论证链条中,有一环是,某些拉比术语给人以翻译的印象。这绝非一个必要环节。在为他们所接受的概念发现或铸造良好的本族表达方式上,拉比们并不逊于罗马人。我们无法从notatio[计数法]这个词本身(西塞罗,《论题术》,8.35)猜出它对应的希腊词是。不过,在那些明显能够发现翻译的地方,的确会暗示某种借用。[拉丁语]词汇constitutio[布置、命令、状态等]和status[站立、形势、问题等]明显借自希腊语[站立、地位、内乱],[2]这证明了关于issues[问题、命令等]的含义已从希腊传至罗马。
大约在公元2世纪中叶,以实玛利(Ishmael)的弟子约西亚(Josiah)善于使用通常被称为seres[分割]的方法:一条初看之下不合逻辑的经文,可以通过重新排列其各个部分而使之合乎逻辑。《圣经》记载了(《民数记》9:6以下)几个人带着一个问题到“摩西(Moses)、亚伦(Aaron)面前”,摩西将这个问题传达给上帝,上帝便告知他解决方法。约西亚解释说(尤参《隐秘之书》[Siphra]),这一段需要重新排列。他宣称那些人必定先去亚伦那儿,当他不知道答案时,他们继而前往亲近上帝的摩西那儿。因此,在约西亚看来,真正的意思是问题被带到“亚伦、摩西面前”。
我先前那篇文章谈到了一般意指“阉割”的seres[分割],它对于文中讨论的方法来说是个古怪的名称;我当时推断,选用这个词语大概是受到[切割]和[切口]的影响,它们尤其意指“阉割”及“逻辑划分”。然而,与此同时,我发现这个方法的源头——我曾经假定这个源头出现在亚历山大里亚——和这种方法的希腊语专名,与我曾经的发现不同,此即。
我从未见过有词典收录的这一意项:“通过重新排列进行解释”。我们发现,最接近的是“通过变调进行写作”:比如,用代替,或者“通过改变既定词序进行写作”;比如,将enim[的确]置于句首。拉丁文法家称此为transmutatio[变形]和inversio[倒置]。[3]但是显然,作者给某个音调或语词不同寻常的位置是一回事,一个文本的解读者将其分成各个部分,并着眼于避免其初看之下(prima facie)的意思而重新组合,并据此提出一个他认为更合理的意思,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这种音调或既定词序的置换现象,可能在任何语言和任何时代里发生,尽管相较于《末日审判书》,[4]人们公认华丽的辞藻有更多的用处。相比之下,通过重新排列进行解读就绝非普遍的做法。它假定了一个信念,即这篇相关文献拥有超自然的属性;它是完美的,但只对于那些拥有钥匙的人而言如此;它是一个“既没有说出,也没有隐藏,但却有所暗示”[5]的谜题。
下文将要讨论,拉比们如何把描述为seres[分割]。首先我们将检视它在亚历山大里亚的用法。
荷马告诉我们:“别人只能勉强举起那个杯子,然而涅斯托尔(Nestor),这个老人,却能轻易将它举起。”(《伊利亚特》,卷二,行636以下)亚历山大里亚的注疏者们主张,从字面意义出发,这些诗行表明,涅斯托尔比狄俄墨得斯(Diomedes)、埃阿斯(Ajax)甚至阿喀琉斯(Achilles)都要强壮;但他们认为,这不是荷马的意思。我们应该注意到,即便这种字面解释,出发点还是在于把绝对无误的表述精确性归于荷马。但事实是,荷马当然不会把涅斯托尔与其他伟大的英雄们进行比较。荷马的意思不过是,涅斯托尔尽管年迈,也比许多年轻人更加孔武有力。然而,荷马的崇拜者们无法承认这样的含混。因此,这些诗行就产生一个问题:它们似乎令涅斯托尔甚至比阿喀琉斯强壮;但这当然不可能。
这个问题偶尔会由反荷马派(anti-Homeric party)提出,也许是佐伊卢斯(Zoilus)本人。[6]他们很愿意坚持诗文的字面意思,但目的是发现矛盾和荒谬之处——正如某些希望使《圣经》去魅的现代无神论者,他们采取的解释甚至比最坚定的基要主义者(fundamentalist)还要严格。
关于这个含混的问题,历史上有三个解决方案。[7]一个学派宣称涅斯托尔是个豪饮之人,很习惯举起他的杯子,所以在这个特殊方面他的确胜过其他人。显然,这个解决方案是基于[仅仅]和[不仅]之间的区分,即绝对为真的命题和仅在由情境、参考系、规则、何时及如何等限定的特定情形下为真的命题之间的区分——[根据什么],[为了什么],[以何种方式],[何时],[如何]。③荷马没有提到涅斯托尔一般而言的力量,但提到了他在酒宴上的力量,他举杯时的力量。
第二种理论是,首词[别人]应读作两个词[但他]。荷马的意思是:“但他——即曾经痛苦负伤的玛卡翁(Machaon,《伊利亚特》,卷2,行506以下)——只能勉强举起那个杯子,然而涅斯托尔,这个老人,却能轻易将它举起。”诗人声称涅斯托尔并非胜过全体其他英雄,而是仅胜过不幸的玛卡翁。显然,这里将[别人]替换为[但他],这就是使用了,divisio,即分割法。[8]在奥德修斯使用双关语[没人]和[无人]时,他就远在语文学家之前看到了这种方法的可能性。[9]
第三种解释引起了我们的兴趣。在托勒密·费拉德尔甫斯(Ptolemy Philadelphus)——委命了七十士译本的统治者——的宫廷学者中,有一位拉刻代蒙的索西比乌斯(Sosibius of Lacedaemon)。他主张,我们应当依靠[经过重新排列的解释]来为此段辩护。更准确地说,“老人”这个词应当立即被置于首词“别人”之后,而单词“这个”则应被置于“涅斯托尔”之前而非其后。[10]结果便是:“别的老人只能勉强举起那个杯子,然而这个涅斯托尔却能轻易将它举起。”在此基础上,荷马所言的一切便是涅斯托尔比他的同辈老人保养得更好。
这便是或seres[分割法]。索西比乌斯很可能是这种方法的发明者。因为他有个[解决者]的绰号。因为在阿忒奈乌斯(Athenaeus)的著作中,两次用这个特征描述他。[11]但解决者的说法通常并不用于普通人。因此它必定是授予他的某个头衔,如同法比乌斯(Fabius)被称为延误者(cunctator),或者“施洗者”约翰。很有可能,这个称号并不涉及他在解决任何类型的问题方面的技艺,而是指他在驳斥荷马的批评者和亵渎者方面的技艺。亚里士多德的《论诗术》中有一整章(即第25章),[论疑难和辩驳],致力于为荷马辩护。我们可以设想,索西比乌斯设计了新的方法来克服前述的荷马困境,而便是其成果之一。
这个观点的证据还在于,这一方法令人惊讶乃至不快。实际上,学者们认为它是不协调的,即所谓[不成功的辩驳]。如同许多创新者一样,索西比乌斯获得了“极不审慎,十分讽刺”的名声。
索西比乌斯是王室津贴的接受者。一天,当一份款项到期,他照例前去领取。但司库们在国王托勒密的教唆下,告知他已领取了。他表示抗议,但他们根据国王的命令重申此句,且别无他话:“你已经领取了。”最终,索西比乌斯要求国王的接见。当他提出了申诉,国王命令取来工资单,并且,经过仔细核查后,判定司库们是对的,而索西比乌斯已领取了津贴。他向索西比乌斯指出,下列学者们已经收到了属于他们的金额:索特尔(Soter),索西吉尼斯(Sosigenes),比昂(Bion)和阿波罗尼乌斯(Apollonius)。“若你从Soter中取出索(so),”国王争辩说,“从Sosigenes中取出西(si),从Bion中取出比(bi),从Apollonius中取出乌斯(us),你就会发现你已经领取了。”
索西比乌斯因此而作茧自缚。然而,2200年之后,我们可以足够超然,看出国王对他并不十分公平。的确,通过重新排列来解读是一种特别武断的方法。一旦荷马的任何表述都可以当作几近于那种Sator-square[圣方][12]的密文,那么,只有极少数敏锐的语言学家才不会曲解荷马史诗。你能证明普里阿摩斯(Priam)屠戮了奥德修斯,也能证明宙斯忠于赫拉。但还有两种方法可为索西比乌斯辩护。
首先,我们不能责备托勒密国王未能重视这种方法,虽然他看到了某种重要性。索西比乌斯凭借其新的方法,为一整类文献准备了基础:集句(cento),一篇由来自一位或多位先前作者的片段所组成的文字。到目前为止,文献史家们尚未认识到索西比乌斯工作的重要性,原因仅仅在于,他的方法一直不受重视。结果,集句被看作以一些晦涩的风格进行戏仿,[13]这是非常不充分的解释。一旦我们领会了索西比乌斯的发明的本质,就会有一个更好的解释。是对荷马史诗中的词组与从句顺序所做的变更,以便深入诗人更深的含义。这仅仅是这个词组与从句的顺序变更过程中的一步,目的是达到一个全新的意义,一种公认为诗人从未考虑过的意义,此之谓集句。
在某种程度上,托勒密国王本人也可以说采取了这一步。当他从工资单的其他名字里组成“索(So)—西(si)—比(bi)—乌斯(us)”时,他仅仅装作解释表单,仅仅装作探索它们真实的、内在的含义。实际上,他知道他的所为并非如此,但他的重新排列引入了与最初打算完全不同的意义。我们可以略带夸张地将他的行为称作世界文学上的第一次集句。无论如何,若非索西比乌斯,就没有[荷马集句],就没有尤多西娅皇后(Empress Eudoxia)的《基督生平》(Life of Christ),就没有奥索尼乌斯(Ausonius)的《婚宴集句》(Cento Nuptialis),就没有泰根湖的梅特鲁斯(Metellus of Tegernsee)僧侣所作的圣歌,以及中世纪犹太人以“镶嵌(musive)风格”写下的诗集和祷文。
我们可以顺便注意到,针对的敌意极有可能最先延伸至集句。的名称,“补丁布”或是“小丑的补丁服”,似乎表示出对以此命名之物的鄙视。
其次,适用于《伊利亚特》这类作品的注疏模式未必适用于工资单。对其仰慕者而言,荷马是一位鼓舞人心且永不犯错的先知。采取寓意解经法,并让荷马的话语传达出异于寻常的含义,从而得出某种智慧,这是合理的做法。那么,以不同于史诗文本顺序的方法阅读荷马言辞,为什么不可以呢?但是,对于工资单,一份普通的、旨在传达法律意图的日常公文,作同样的解读便毫无根据了。无疑,托勒密国王意识到了差别。我们只能希望,在面谈结束回家时,索西比乌斯发现一条便笺正等待着他,便笺告诉他勿将玩笑当真——而他的津贴将会提高。
在此我们回到拉比。他们可分为不同的学派,其中一派允许更多的解经自由——或如怀疑者所言,有更多的武断——而另一派则较少自由。但他们都区分了halakha[哈拉卡]和haggadha[哈加达],前者涉及律法及仪式的问题,后者涉及信仰、伦理、智慧、历史等问题;并且,相较于haggadhic[哈加达的]部分,在处理halakhic[哈拉卡的]部分以及经文的各个方面时,需要更加严谨的节制。原因显而易见。一位拉比曾得出结论,在经文“早晨传扬你的慈爱”(《诗篇》92:2[3])当中,语词“早晨”意味着“即将到来的世界”(《先贤集》[Ab.]de R.N.I.),这样的解释不会造成损害——实际上,更多的是补益。这便是关于信仰的haggadha[哈加达]的一例。但它不会用于将此解读转向下述诫命:“雇工人的工价,不可在你那里过夜留到早晨。”(《利末记》19:13)这涉及halakha[哈拉卡]律法。
Seres[分割]法很少,若有的话,也出现在halakha[哈拉卡]的领域。[14]不用说,拉比们从未用于解读诸如工资单这样的日常公文。托勒密国王极不恰当的运用会令他们震惊。
事实上,seres[分割]主要的——尽管不是唯一的——功能,是确立一个合理的《圣经》事件的顺序。在这篇文章的开头,我们提到了一个案子,根据《圣经》的字面文本,被提交到“摩西、亚伦面前”;但约西亚凭借seres[分割]推断,它的提交顺序是“先至亚伦而后至摩西”。应当注意的是,早在约西亚之前,拉比们就已经意识到,不可能把《圣经》事件的顺序当作必然反映了它们曾经发生的顺序。的确,他们规定了一项原则,“经文之中无先后”,接着,他们自由地认定,一件《民数记》第九章记载的事件[在时间顺序上]先于首章记载的事件。[15]偶尔,抄经者们插入标点或括号——尤其是所谓的Nun inversum[倒转]——到手稿中,以此来表达根据其内容本不应在那儿的经文或章节。[16]约书亚,或是任何首先引入seres[分割]观念的人所做的,是将这种注疏方式置于一个更大的名目之下,同时加入一些新变化。
《创世记》中有一段在某种程度上受到了seres[分割]的影响,从而导致了实际的文本变更。在其现存的形式中,《圣经》告诉我们,亚伯拉罕的天使客人是如何离开他的,“但亚伯拉罕仍旧站在耶和华面前”(《创世记》18:22)。从若干拉比资料(尤参《创世记拉巴》[Gn Rabba])中,我们得知,真正的读法是“但耶和华仍旧站在亚伯拉罕面前”。(《创世记》从“亚伯拉罕近前来说”[译按:即《创世记》18:23以下经文]之后的文字,证明了拉比们的解释传统。以上帝与亚伯拉罕同在来描述会比亚伯拉罕与上帝同在更加自然:如果经文中说亚伯拉罕与上帝同在,那么,“他近前”一语就没有什么必要了。[17])然而,抄经者们将耶和华与亚伯拉罕调换了位置,因为“站在某人面前”的表述常指“侍立某人”(例如《创世记》41:46)。一位原始文本的抄经学者或许担心,这一刻或许会形成上帝侍立亚伯拉罕的观点,这是一种不惜任何代价都要避免的危险。
关键点在于,他们无法在seres[分割]法尚不存在的情况下移动文本的位置。[18]因此,尽管他们写下的是“但亚伯拉罕仍旧站在耶和华面前”,他们却想要经文以它的原初含义“但耶和华仍旧站在亚伯拉罕面前”进行理解:他们没有让意义产生含混的意图,而是希望消除一个虽然短暂却可能由原初措辞引起的亵渎想法的可能性。但这显示出,他们信任seres[分割]或的解读方法。顺便提一下,这件事明显具有haggadhic[哈加达的]特征。有趣的是,我们的现代翻译依然采取了倒叙:“但亚伯拉罕仍旧站在耶和华面前”。
seres[分割]这一概念无疑来自亚历山大里亚的。问题在于,这个希伯来术语是否是希腊语的译文,答案是肯定的。seres[分割],虽然原意是“阉割”,但也可以表示“倒置”,“回转”,“将某物从其位置上移开”。[19]它是的一个合理的对应词语。
还有更多的证据证明了这一联系。动词seres[分割]没有出现在《圣经》用语当中。然而,后来的拉比们有时会把Haphakh[倒转]当成seres[分割]的同义词(例如关于《创世记》49:4的《塔乎玛》[Tanhuma])而使用;在《士师记》中,七十子译本两次借助[翻转]提到它。[20]我们可以追问,约西亚(或引入了seres[分割]的任何人)为什么更偏向于seres[分割],尽管它与Haphakh[倒转]相比是一个不太常见的词。对此最可能的答案是,他偏爱它正因为它不太常见,最重要的理由是,它还未像Haphakh[倒转]那样专门用于另一种解经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