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译者序(2)
说起来,这个“苦恼的器皿”真的是由父亲造成的吗?难道不是他为了保护自己、说服自己,而刻意制造出来以求得心安的一种责任转嫁行为吗?事实上,父亲是怎么想的、父亲是如何看待他的,那是父亲的“课题”,不是他需要在意的。诚然,在文明社会,一个独立个体与他人存在着千丝万缕不可切断的联系,然而即便扮演“儿子”这一角色,也不应干涉父亲的意志;同样作为父亲,亦无须干涉儿子的意志。但是,叶藏妄自揣摩父亲的意图,认为父亲站在自己的对立面,把他人的人生背负在肩上,以此替换掉“大庭叶藏”的人生,将自身定位为获得他人认可的滑稽道具,也难怪入目皆是敌意与冲突。
类似的情况也存在于中篇小说《斜阳》女主人公和子的弟弟直治身上。
这部小说分四回连载于《新潮》1947年7月至10月号。故事以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的昭和二十年(1945)为起点,讲述了出身没落贵族家庭的和子,先后遭遇父亲病逝、离婚、产下死婴等一系列挫折后,与母亲搬离东京,去往伊豆乡间生活。不久,弟弟直治复员回家。母亲患上肺结核,身心俱疲地离世。而被旧时代遗留下来的姐弟二人,面对翻覆的天地,做出了截然相反的选择。小说发表后,和子与弟弟直治备受读者关注,很快引发了不同阶层的声音。日文辞典甚至为“斜阳”一词添加了新的注释:斜阳即没落,斜阳族即没落的上流阶层的代称。在太宰的故乡青森,修建于明治时期的津岛家老宅亦被辟作太宰治纪念馆——斜阳馆,并被指定为国家级保护建筑。
故事中,直治展现出与叶藏相似的苦恼,将自己定位为像“细草”一样无能。在他的主观认知里,身边大部分贵族徒有其名,只有纯粹美丽又优雅的母亲是真正的贵族。怀有重度劣等情结的他,将母亲的形象等价于一种理想人格——绝无仅有,更不可模仿。母亲以外的世界对自己充满敌意。“同那些与我出身截然不同、阶级截然不同的同学交往,他们就像顽强的野草。我被他们的强势所压制,不愿屈服”,映现在他眼中的外界和他人从来缺乏善意,生来劣等的自己要想融入其中,唯有采取更加粗暴“向下”的手段,就像他在遗书中提到的游手好闲、懒惰好色、贪图享受等。这样做才能“变成一个下流的人,变成一个强悍,不,一个强暴之徒。我想这才是成为所谓的民众之友的唯一途径”。同时,这些粗暴手段还拥有附加效应,即利用它们,可以最直接迅速地完成对“野草”的反抗与报复。
然而,四肢健全、爱好文学、具备洞察力的直治(即便复员后可能罹患了战后心理综合征)果真是个一无是处的无能之人吗?民众果真像他在意自己一样在意、挑剔他,并从一开始就只想赏赐给他一张“恶意满满又中规中矩的旁听席”吗?他所处的世界果真处处伪善险恶吗?反过来思考,倘若直治没有怀抱这种劣等情结,选择善意地看待民众,选择与原来相反的生存方式,坚定往上,颠覆自己的一切惯性思维,他的人生会不会走向迥然不同的境地?我的判断是“会”,毕竟一个人除了自己,还有哪个“他人”完全握有开启其人生每一条支路的钥匙呢?
在我看来,直治在进入“世间”的最起初,已主动放弃了靠自我赋予人生色彩的觉悟,而选择将人生的色彩赋予权交由民众,交由他人,选择了一种看似轻松简便、风险系数相对较低的生存之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迎合他所以为的民众的需求。他所说的“我连对着人敲诈勒索的本事都没有”,也不是他的“无能”造成的,而是他为在民众阶层求得没有摩擦的一隅,不得不采取的应急措施。为什么?因为与人相争必然产生摩擦,有摩擦便可能导致自己被排挤于他人之外。而被排挤于他人之外,则会进一步加剧他感受到的来自外界的敌意,让他双足悬空,连已经习惯的现有的生活方式都无法维系。总的来说,就是他的“无能”并非“过去”的经历所导致,而是为了延续至今为止的生活方式,他判断自己需要变得这样 “无能”。
太宰治在小说中曾分别为叶藏和直治的行为做出过某种注解:
我不明白,越是努力思考越是不明白,仿佛只有自己是异类,继而被巨大的恐惧和不安笼罩。我几乎不再同别人讲话,不知道说什么,更不知道怎么说。
——《人间失格》
不论做什么都感觉难为情,感觉无尽的不安。终日惴惴,丧失了容身之所。
——《斜阳》
曾经我认为,正是由于叶藏和直治从小经历着这些“不安”,他们的行为看上去才总是不计后果、如履薄冰,永远站在世俗的对立面;在世俗不允许后退、放弃的地方,干脆而坚决地松手,被视作软弱无用、不合时宜的异类。但是现在,我想要推翻这一结论。
所有的“不安”,不是他人给予的,而是叶藏和直治基于自身价值观进行解读、定义的泡影,作为生存之道的具体表现方式被他们挑中,并不断强化。他们生活在一个变形的主观世界中,无法接纳“劣等”的自己,却希望他人承认自己,让自己在其中寻到归属感。
我想,倘若叶藏和直治能够重新选择生存之道,不曲解、不在意他人的视线,不擅自闯入他人的领域,不背负他人的课题,转而恰当正视自我以及自我的能力,充实地用当下的每一秒构筑人生,赋予自己改变现状的勇气,最终切实踏出改变自我的第一步,那么他们原本怀抱的不安,也会从这一步开始逐渐消散。当然,这并不等于如此实践得来的未来不再存有任何阻碍或摩擦。有了阻碍或摩擦,去解决就好了。重要的不是阻碍或摩擦的存在,而是人如何看待阻碍或摩擦,以及从中重拾坚定向上的勇气与方法。
假如您对这一说法存疑,那么请对照看看故事中直治的姐姐和子所贯彻的生存之道,那是基于与直治迥异的价值观而进行的“道德革命”,二者的底色与质地具有决定性的不同。
最后,我想说说书写这篇序言的初衷。一部作品的价值始于“被他人阅读”这一行为。也即是说,重要的是,阅读了作品的读者由此得出怎样的见解,在见解的作用下,如何重新思考,与他人交流作品时会产生什么样的思维碰撞,而最终获得怎样的坚定向上的力量。这篇序言里写到的种种,包括借助阿德勒心理学进行的理解,仅是我的个人看法与思考,并非导读,也不是太宰治作品唯一的解读方式。
同时,要说明的一点是,阅读行为的障碍在于时空本身对文字的阻隔、沉淀和净化,在于一个独立个体无法对另一个独立个体完完全全地感同身受。为此,必须抛开表面的概念、技巧、主义,抛开纠结于作家“过去”与“本意”的妄念,在“此时此刻”坦率地感受思考。
感谢为本书出版工作予以耐心指导的编辑,感谢每一位阅读至此并愿意继续阅读下去的读者。
廖雯雯
2017年6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