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同时代人的故事(全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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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第一出戏剧

我平生第一次看到的戏剧是一出波兰戏,并且是充满着民族历史的浪漫思想的。

在以前的几篇笔记中,读者已经可以知道我们的家庭不能称为纯粹俄罗斯的。我们住在沃伦省,即德聂伯河右岸的小俄罗斯地区,这地区比别的地方更长久地受波兰管辖。叶列米亚·维希涅威茨基公爵叶列米亚·维希涅威茨基公爵(1612—1651)是波兰的巨头,鲍格丹·赫美尔茨基的敌人,是天主教的热心的传播者。——原编者注的铁臂达到这地方比别处都近。在维希涅威茨、波隆奈、柯列茨、奥斯特罗格、杜布诺,以及沃伦省的一般城市甚至某些村镇里,现在还到处都有波兰巨头的城堡和修道院的废墟……这些建筑物的墙壁坍塌了,残缺的地方长着茂密的常春藤,这些常春藤还继续在那里侵蚀古旧的石块……村庄里的地主和城市里的中产阶级都是波兰人,或者至少都是讲波兰话的人。在乡村里通行着一种特殊的小俄罗斯方言,这种方言同时受到俄罗斯话和波兰话的影响。官吏(少数人)和军人都讲俄罗斯话……

同时也有三种信仰(犹太教不在内):天主教、正教和这两者之间的合同派同时信奉正教和天主教的一派。——译者注,后者最为式微而受压迫。波兰人在当时把合同派认为是最低级的信仰:从乌克兰来的哥萨克人和“盖达玛克人”“盖达玛克人”是十八世纪时期乌克兰的哥萨克起义者,他们为了反抗波兰统治而起义。——译者注曾经屠杀合同派的信徒,后来俄罗斯人又排斥他们,迫害他们……因此,这种由于懦弱的妥协而产生的宗教在几代人的心中扎根以后,变成了一种受迫害的宗教而要求它的承继者具有忠诚和自我牺牲的精神。我记得一个合同派的僧侣,他是一个高个子的老人,长着一脸灰白色的大胡子,他的头不住地颤动,手里拿着一根很粗的飞锡。他向我父亲深深地鞠躬,一只手碰到地,然后向他诉说了一些话,这时候他的灰白色的长须不绝地颤抖,脸上老泪纵横。他讲了些我所听不懂的话,讲到他所不愿意出卖的上帝,又讲到他们的祖先的信仰。当这老人要俯伏到地上去的时候,我的父亲带着显著的恭敬态度扶他起来,并且答应尽力替他帮忙。老人走了之后,父亲沉思地在房间里徘徊了很久,后来站定了,说出一句格言来:

“世间有一种正当的信仰……可是没有人能够知道这是哪一种信仰。祖先遗教必须遵从,即使为此忍受苦痛关于这一段插话,柯罗连科记录在《祖先遗教》这篇文章中(见《俄罗斯纪事》,1916年,第九期)。——原编者注……”

至于“沙皇和法律”关于这件事有什么表示,他这一次没有谈到;大概他认为他们和这问题是无关的。

我的母亲是天主教徒。在我童年的初期,我们家里通行波兰话,但同时我还听到两种语言:俄罗斯话和小俄罗斯话。我学第一篇祈祷词的时候用波兰话和斯拉夫话,但是常常念错,念成小俄罗斯话腔调。纯粹的俄罗斯话我是从姑母们那里听来的在阿法纳西·雅科夫列维奇·柯罗连科的履历表里,注明他只有一个女儿亚历山德拉和两个儿子——加拉克齐昂和尼克托波列昂。——原编者注,但是她们难得到我家来。

大概在我七岁的时候,有一次父亲和母亲在戏院里订了一个包厢,母亲吩咐给我穿得漂亮些。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看见哥哥很生气,为了他们不带他去而带我去。

“他会在那里打瞌睡的!……他懂得什么呢?这个傻瓜!”他对母亲说。

“这倒是真的。”大人们中有人这样附和,但是我向他们保证不打瞌睡;终于大家坐在马车里开走了,这时候我觉得很幸福。

我的确没有打瞌睡。城里有一个石造的戏院,这一次一个波兰剧团把它租赁了。这剧团演出一出历史剧,剧本的作者是我所不知道的,剧名是“乌尔苏拉”,又名“西吉兹蒙德三世”……

我们走进包厢的时候,第一幕已经开场,我立刻目不转睛地望着舞台……

戏剧的内容我不大懂得。所演出的是关于西吉兹蒙德三世西吉兹蒙德三世(1566—1632)在他的统治期间曾经发生波兰小贵族反对国王的暴动。——原编者注时代宫廷中的阴谋事件,其中心人物是一个高级私娼乌尔苏拉。我记得这女人并不特别漂亮,我分明地看得出她的眼睛底下画着青色的眼圈,她脸上的粉搽得很难看,她的脖子枯瘦而青筋暴露。但是这一切在我竟全不觉得荒谬!乌尔苏拉是一个恶劣的女人,一个可爱的少女和一个漂亮的青年都为她受苦。这个下流的女阴谋家的相貌的难堪越发加深了我对她的憎恨……

舞台上绚幻灿烂,充满着靴距的叮当声和军刀的铿锵声,还有决斗、呼“万岁”、激烈的冲突和危机,——这一切都给了我强烈的印象。这出戏是好的还是不好的,我现在不能判断。我只知道剧中充满着特殊的色调,我一看就感觉到一种浪漫的历史气氛,这种气氛曾经生气蓬勃地显赫一时,然而已经退避到一个地方,也就是我亲眼看见那个最后的“老波兰人”测量师柯良诺夫斯基老爷所去的地方。舞台上有一个年老的波兰贵族,身材高大,髭须雪白,他和柯良诺夫斯基非常相像,我竟好像觉得他是我的一个亲近的朋友。他所演的角色也跟他相称:他叙述永远消逝了的英勇的过去时代……他的声音里流露出深切的悲哀,我对他满怀热烈的同情……

我特别清楚地记得其中两三个场面。有一个身材高大而相貌阴险的坏蛋——乌尔苏拉的帮凶——差一点杀死了那个漂亮的青年,幸而那个像柯良诺夫斯基的老人(也许是别人,我记不清楚了)用拳头打落了他手里的军刀……明晃晃的军刀铿锵地掉在地上了。我吓得呼吸喘急起来,母亲弯下身子来对我说:

“不要怕……这不是真的……他们不过是装装样子。”

在另一幕里有兹包罗夫斯基兄弟两人,他们是哥萨克人的领导者,曾经为了国王和波兰的光荣而在鞑靼草原上作战,后来昏庸的西吉兹蒙德给他们一种不应得的侮辱,他们就在他的御座前面说了些激昂的话,结果每人都解下弯刀,表示不再用它,傲慢地把它丢在国王的脚边……这时候又发出铿锵的声音,群臣之中起了一阵恐慌和愤慨,两个庄严的哥萨克领袖骄傲地站在中央。我的童心受到感染,也燃烧起一种义侠、刚勇而无畏的情绪,虽然我还没有了解其意义……

这出戏的结局是国王逝世。他的富丽的龙床旁边聚集着军队的使者,要他委任王室的主将……这些风尘满面的、严肃的使者挤近国王身边去,为了祖国而要求他作出决定。垂死的国王的胸脯一起一伏,他痉挛地喘着气说:

“给他们委任……柯涅茨波尔斯基斯塔尼斯拉夫·柯涅茨波尔斯基(1596—1646)是波兰主将。——原编者注……”

接着群臣就说:“国王驾崩!”大厅里响彻了热狂的叫声:“柯涅茨波尔斯基万岁!……”

我不知道戏剧的作者在这最后的喊声里有否赋予双关的意义柯涅茨波尔斯基(Конөцполъский)的意义是“波兰的结局”。——译者注,只觉得这喊声给整个戏剧蒙上了一阵特别悲哀的烟雾,直到现在我还能在心目中通过这悲哀的烟雾而看到这戏剧……我母亲的祖国的过去,曾经是辉煌、繁华而令人神往的,现在已经轰轰烈烈地放出了光荣的最后反照而永远消逝了。

这戏剧像烈酒一般在我脑海中灌注了一种浪漫的陶醉性。我把这出戏讲给哥哥弟弟和妹妹听了,使他们也感染了我的热烈兴趣。我们做了几把木头的刀,又把褥单当作想象的斗篷。哥哥扮作国王,庄严地坐在一只铺花被的高椅子上,或者躺在灵床上;妹妹对这一切还一点也不懂得,我们叫她坐在哥哥的脚边,扮作那个恶婆娘乌尔苏拉;我和弟弟两人挥着木刀,轻蔑地把它们丢在地上,或者用粗野的声音叫喊:

“柯涅茨波尔斯基万岁!……”

这时候如果有人揭开我童年的心来鉴别我的民族性特征,他大概会这样确定:我是十八世纪波兰贵族的幼芽,是充满着豪侠气概、英勇性格、冒险精神以及杯光剑影的浪漫的旧波兰的一个公民。

他的判断大概是正确的……

此后不久,穿波兰服装的戏剧就被禁止;又过了些时候,波兰剧在我们这带地方有很久时间一概销声绝迹。然而过去时代的浪漫主义精神已经披挂着旧波兰的服装而盘踞在我的心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