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周秦间之画家
周代图画,应用既广,制作渐进,其时从事图画,足称专家者,当不乏人。惟其制作与应用,但求功于实际,合乎礼教,尚不主重图画本身之美否,与作者艺术手段之高下。故虽有专家,亦与一般工匠等量齐观,无有特以画名为世所称道者。周室既衰,诸侯逞强,历春秋而战国,杀伐无宁岁,然诸侯之欲争霸者,无不礼贤下士,招致有才者以为助;于是才知之士竞出,思想解放,文艺焕发,图画之事,因之更进,关于图画之韵闻轶史,亦稍有记载之可睹。楚先王庙及公卿祠堂所图之琦玮僪佹,《楚辞章句》:“楚有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天地山川神灵,琦玮僪佹,及古圣贤怪物行事。”鲁班师之以脚画忖留神像,《水经注》:“旧有忖留神像。此神尝与班师语,班令其神出,忖留曰:我貌狞丑,卿善图物,客在我不能出,班于是拱手而言曰:出首见我,忖留乃出首,班于是以脚画地,忖留觉之,便还没入水,故置其像于水,唯背以上立水上。”其事有类寓言。然亦因班师之善图,而附会成之耳。齐画师敬君因久不得归而背状妻貌,《说苑》:“齐王起九重台,召敬君图之,敬君久不得归,思其妻,乃画妻对之。王因知其妻美,与钱百万,纳之。”此皆可推见当时画家艺术之程度。而宋元君谓解衣槃礴为真画者,《庄子》:“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槃礴,赢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尤得图画之真解。齐君客谓画狗马难于鬼魅,《韩非子》:“客有为齐君画者,问之,画孰难,曰:狗马最难,孰易,曰:鬼魅最易。狗马人所知也,旦暮于前不可类之,故难。鬼魅无形,无形者不可观,故易。”其言写生画与想象画难易之别,亦甚确切,实启后世论画之先声。能画之士,既各国多有,其片段之韵闻轶事,且被采记,播为美谈,至今犹可考见者,虽未敢俱信,然知当时人对于图画之本身,渐多注意,不复如前此之沉寂。
秦始皇崛起于战国之季,以兵力与敌国相周旋,对于绘画之事,虽无暇问及,与以若何之提倡;然亦不见有摧残之史迹。每破诸侯,写放其宫室,作之咸阳阪上。见《史记·秦始皇本纪》所写盖为一种类似营造图样,则其对于建筑上之绘画,若甚重视。始皇尝求与海神相见,神曰:我形丑,约莫图我形,我当与帝会。始皇入海三十里,与神相见,左右有巧者,潜以脚画神形。见《三齐略记》此事荒诞,不足证信,然鲁班固曾以脚画忖留,此亦以脚画,似系可研究之传说,始皇左右之有能画之巧者亦似可据。始皇既灭六国一天下,其为治也,私心独用。焚书坑儒,以愚黔首,战国自由思想,摧残殆尽。虽秦火不及艺术之书,对绘画之学,亦无若何显著之抑灭;而其继续发展之势;盖已大挫。或谓始皇以余威大扩版图,西南与印度为陆上之贸易,当时所谓西南夷者,无不与中国通商往来;西域诸国,亦多归附,交换文明;以事实推论,域外画士,先后来我国者,必当有人,骞霄国人烈裔,其一也。《拾遗记》:“烈裔,骞霄国人,善画来献。”烈裔以始皇元年献画来中国,驻中国久暂不可考,其艺术虽足称道,按烈裔能含丹漱地,即成魑魅诡怪辟物之象,殆若泼墨法。又能以指画地,长百丈,直如绳墨,殆为指头画。又能于方寸之间,画以四海五岳列国之图画,为龙凤骞翥若飞,则若山水写生法。于中国绘画若不受如何之影响。秦代能画之人,可考见者,只一彼始皇左右无名氏之巧者。巧者,疑亦工匠之流。故言秦代图画,当以属于建筑方面的或有可观。盖始皇既一中国,行专制,张威福,以为非极宫室之壮丽,不足以示皇帝之尊严,于是合放各国宫室之制,大兴土木,而著名千古之阿房宫,乃于斯时出现于咸阳。宫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楼阁相属,几千万落。其建筑之壮阔如此,则其间之雕梁画栋,山节藻棁,当亦称是。惜被项羽一炬,尽化焦土,致无数精妙之工匠案画,不得留范于后世耳。
春秋战国之世,思想解放,图画之制作与应用,无一致之观。秦极专制,民众艺术,绝无闻之;上之所好,则似偏于建筑方面。——其事虽异于三代之画衣冠舆服,而用意固欲以助政治,固君权,则犹近乎礼教意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