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次油画肖像写生
阿华无所不能。他自己裁布做衣,打造家具,修理沙发自行车摩托车无线电电唱机照相机或那时想得到的所有玩意儿。他从旧货铺买来表芯、表壳,将大钟表表面剪裁成手表尺寸,粘上指针时刻,整个儿精心模仿名表欧米迦样式,发条一转,那表走得精确如仪,再请会“书法”的朋友描出“Ω”字形,超真迹一等,然后戴在腕子上。
打架,劝架,耍赖,斗智,说笑话,讲道理,阿华样样精通,他早岁失怙,上孝敬老母下扶助弟妹,家里一套社会上一套单位里一套他都做得来畅晓条达,上海人是叫做桥归桥路归路动兜得转吃得开头脑光清动作清爽。论年纪,他还算不上旧社会过来的上海滩上“老侠客”,老侠客的做人与美学他却是天生有样学样:卖相要潇洒,做事要漂亮,新社会里照样玲珑八面我行我素,去新疆去内地去农村他一次次躲掉,与里弄单位层层周旋他花招百出,有一夜初雪纷纷景贤路小帮会澡堂子堂里堂外一群少年恶客寻仇而来一触即发,我眼瞧阿华不动声色兜了几圈摆平一场几乎动刀子见血的斗殴,事后数落哪拨人是哪条来路其实谁和谁根本不认识谁跟谁早就串通好幸亏半当中来了谁谁又正好没有来等等等等,他讲得是行云流水鞭辟入里,若用在黄金荣杜月笙吴四宝门下阿华绝对好汉一条,真真可惜了。十五岁时我在澡堂子里赤身裸体认得阿华,他的正职就是持一支滑亮的竹竿给各路客人叉衣挂裤。“摆面孔啊?”他斜眼冷笑对一位刁钻的顾客极温柔地说,“要摆面孔嘛三毛钱挖出来楼上雅座去泡汤,此地一角五分洗完就走,你来发嗲,啥意思!”然后提高声调环顾四座,“大家讲,是不是这道理?”
满座裸体,哄堂大笑。有那真上来“配模子”即上海话打相打的,阿华似笑非笑伸腿扫倒:“来呀瘪三,今朝实在对不起!”顺手扔条热毛巾劝那家伙擦一擦。
我至今学不会阿华似的气闲神定,真枉为朋友一场。他抢先付钱买方砖冰激凌给我俩兄弟那姿势极之松爽,递过来时包装纸已经剥开留给手握的位置刚刚好,年初二去他家吃饭看他照应一大桌老小亲友无微不至,酒席宴都是那年月难而又难才得弄到桌面上的本地吃食外地时鲜。那年月,多有二十出头小年青这样子老成得体,我真想知道现在的上海小伙什么做派。阿华大我七八岁,男中音,两道粗鬓角一刀刮齐瞧着好不羡慕,他看我画画眼神格外柔和从不说三道四。忽一日他面色一正说:那么丹青,你给我画张油画像。
时在1969年,革命喧嚣就在窗外,有那么一位上海澡堂的阿华恳请一位弄堂里将去插队的少年画张油画像。多年后,美国的阔佬富婆出钱订制,哪比得此回庄严贞洁:这是我第一次正经摊开油画家伙在画布上连胸带手画肖像。阿华不会让我破费,画布、内框都是他掏钱。那天上午气象澄清,他来了,自然是请的所谓“病假”。他头发分路梳好油光可鉴,进门后表情神秘而得意:一伸手,他从包里摸出一件西装,一条领带,西装半新,米灰色,干干净净,他穿上戴妥,得逞似的一笑:怎么样?画进油画怎么样?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真西装(双肩笔挺我哪里知道里面垫着硬衬帮),第一次看见中国人穿西装(阿华忽然活像民国老照片里的洋场阔少)。三十多年前这套打扮简直匪夷所思,然而非常“上海”,非常阿华。上海的阿华天生崇洋,天生只能偷偷穿西装,但那时他就知道在油画里画上自己穿西装——加上那只“欧米迦”。共和国新人一代,阿华的西装意识西装行为比大家早了十多年!十多年后,他的单位仍旧在澡堂,没有海外关系,没有别的门路,但“文革”一过他就申请护照准备出国,谁能难倒他?有一天我午觉睡醒,阿华来了,手上摊开一本酱色护照,坚硬挺括,正像那西装的垫肩,那可不是仿制的“欧米迦”——阿华从不犯法。
敢干不难,阿华敢想。其时我正在美院上学,未有出国之念,但那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中华人民共和国护照的模样。阿华总是前卫的,他开了我的眼。虽然在我去到纽约十年后他才翩然来美,但在我心目中他是位伟大的想象家,实行家,一位社会主义上海滩私藏西装时刻准备“走向世界”的先驱——该怎么向今日的青年解释?三十年前,头发稍长,裤腿稍紧,就会给众人扯开听候训斥,当场脱裤,当众剪发。那时,在抄家物资展览会的种种“罪证”中,就陈列着“旧社会”的马褂长衫手杖怀表礼帽之类,当然,还有笔挺的西装。
那幅油画肖像画得怎样呢?开手画时我就认定我本人就是伦勃朗,不过才起了一道单色油稿,我就沪驴技穷,不知怎么画下去了。我要说的是另一个可怜而滑稽的瞬间:当“伦勃朗”正在描绘“洋场阔少”时,楼下张家姆妈上来晒台晒衣裳,只听得脚步蹬蹬响——谁?!居委会?户籍警?红卫兵?好汉不吃眼前亏,阿华从来不犯法:一个新社会的青年居然穿着旧社会的西装,万万不能给人看见呀,看见了,逮个正着,那就迹近,不,几乎等于犯了法!
“说时迟,那时快”,阿华纵身跳起,脱下西装,一把掖在我家被窝下——是的,阿华谁都不怕,就怕给人当场撞见穿西装。
上世纪30年代,上海华联电影公司两位电影人,瞧他们西装西裤的款式,与当年好莱坞同行完全同步。到了五六十年代,这两位老兄如果仍被新中国电影业留用,身上的行头肯定藏起来,再不敢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