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我去二〇〇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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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大事皆与他无关

文|魏思孝

回望1990年代,他想起的更多是父亲留给他的回忆。有年夏天,早上下大雨,父亲背着他,穿着雨衣。漆黑一片,他听着父亲的喘息声,不知觉间,到了学校。他像是盲人,被时代驮着走。大致如此。

他1986年出生,农历丙寅年,生肖属虎,祖父取乳名寅虎。自始至终,家人亲戚以及村里相识的人都这样称呼他。直至成年,还有些村里人不知道魏思孝是谁。这种情况,他会先报上自己的乳名,如果对方脸上还滞留着疑惑,他会加以备注,我爸是魏修达。对方释然。这倒不是说,父亲在村里是多么知名的人物。只是经历了公社,村民一起出工不分彼此的年代,混个脸熟罢了。他至今在村里,有时还被当作生面孔,和初中毕业就在外求学,回到家不喜外出不无关系。

他的母亲出生在十几里地外另一个乡镇的付家庄,叫付艾英,大家都称呼她“老付”。当他长到会问自己是从哪里来时,老付给出了几个不同的答案。如果是在夏天,就说下大雨,被水冲到了家门口。在冬天,她会说,下大雪,早上去铲雪,他在雪地里,没人要,就捡回来了。也有过,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说法。那时,大概老付心情不好。等他再大点,过年去镇上的大姨家,老付指着路边一座废弃的砖瓦房,我就是在这里生的你,还有你姐。农历六月的一天,下着大雨,路上不好走,父亲推着自行车,母亲走着。到了卫生站,第二天不到中午,生下了他。三十年后,老付说,那天雨下得很大,现在没这样的天气,不知道是不是和厂子多了空气不好有关系。再问她,这一路怎么走过去的,不疼吗。老付说,有点腰疼。再也没别的细节了。

按照传统的观念,1986年他的出生,意味着香火的延续,祖父最为高兴。也是这年的3月份,撤销益都县,设立青州市。祖父民国时,在益都县做过文书,他一直没改过口,父辈也是,总是说益都,不提青州。祖父在益都做过文书,这个家族,引以为豪的事,也就这么一点。1986年,墨西哥的世界杯,在阿根廷对阵英格兰的比赛中,马拉多纳先后攻入两球:上帝之手和世纪最佳进球。后来,他在看影像资料时,会想起这一年自己的出生。

出生的那年,他们一家四口挤在老宅的一间偏房里,七八平方,炕上铺着麦秸,冬天在门口生一口小铁炉。第二年,母亲从亲戚家借了一千多块钱,在村北批了一块宅基地,盖了新的砖瓦房。他最早的个人记忆是有年夏天的午后,下着大雨,祖父抱着他在屋门前看雨,院落里有两棵枣树,嫩绿的树叶在狂风中摇摆。祖父对他说,你爸妈就快回来了。他记得,祖父留着很长的白胡子。老宅阴暗,泥土的地面要每天洒水消尘。祖母在屋里,用篮子孵鸡,总有一股家禽的意味。大伯是个智障,住在西偏房里,每天早出晚归从外面捡拾垃圾,塞到屋里,不允许外人进去。

祖父去世,他拿着缠着白纸的木棍,夹在亲人中间,走到村西边的铁道口。发丧结束,他想拿着木棍玩,被人夺过去扔进了火堆里。三年后,祖母去世,他上小学(具体几年级忘了)。发丧的时候,他一直没哭,爸爸踹了他一脚,你亲奶奶死了,你怎么不哭。他就一直哭,等结束了,他还在哭。有人夸赞他,不愧是亲孙子,哭得确实厉害。让他高兴的是,家里给了他两块钱。下午他戴着黑色的孝章去学校,同学们来围观,以他的名字编了个顺口溜:魏思孝,魏家死了人,戴上孝。

在他还没长大到可以从事体力劳动前,每年春秋两季只有欢乐的记忆。学校的老师们也从事农业生产,各有半个月的假期。春末夏初,小麦熟了,没收割机前,大人们拿着镰刀把麦子割后捆好,拉到麦场,推着石轱辘碾轧,用叉子把麦秸选出,运到沟里堆积成山。他和小伙伴,在麦垛里追逐跳跃,挖洞成战壕,模仿《地道战》里的情形。晒麦子要麻烦点,村里的胡同还不是水泥的,晒麦场的地方有限,父亲用骡马装上麦子,去几里地外的齐鲁石化厂区外面,鲜麦铺在马路上,烈日下不出三个日头就晒干了,再装车拉回家。那几日,父母在路边扎起帐篷睡觉。夏末秋初,玉米熟了,掰下玉米装袋,运到家门口扒皮,将苞米皮结绳捆在一起,拉到屋顶上,垒在一起,等待自然晾晒。此后,漫长的冬天,蹲在屋里掰玉米粒消磨时日。

家里一共七块地,分布在不同的地方,耕地播种更是漫长。套上犁耙,他蹲在上面,父亲拿着鞭子拉着骡子,大地开花般翻出来。天黑透,收工回家。等他大点,机械化普及,当他在地里拔草唉声叹气时,父母总说现在种地很轻松了,以前还不都是人干。他想不出以前会有多累,当下最是难熬。

农闲的时候,他和伙伴们去村西边的铁路上,把石头摆上铁轨,趴到对面的壕沟,用石头把石头打下来。顺着铁轨,往北走,去爬黑铁山和西山,摘酸枣吃。夏天,村西边两处大水坑蓄满水。他一直不会游泳,跳下去几次,一次被水呛了几口。有次站在小坝的岸边,忍不住跳下去,沉下去,站在坝底,看到四周绿油的水草,水往鼻子嘴巴里灌,他本能地抡起了双臂,上升,浮出水面,伸出双手,在晕厥的瞬间,被岸边的伙伴拉拽上来。躺在地上,过了一会儿,他醒过来,发现自己的肚子圆鼓。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他发觉自己体力不好时,总觉得是这次溺水喝进去太多脏水。

伙伴刘冲就没这么幸运,下水淹死,也是村子唯一被淹死的孩子。此后,家长不让他们靠近水坝。对于刘冲的死,他们私下以为是被水草缠住了,或许如大人所言,确有水鬼存在。刘冲死后的那个下午,他在家里,心里想着从电视看到的一句话,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想用这句话安慰刘冲的家人。几年后,刘冲的父母又生了一个男孩,和刘冲长得一模一样。刘冲还活着,也就是这个样子。

他学习一般,小学从开始的倒数,到快毕业时,语文数学两门课勉强可以考到七十多分。小学在他家的屋后,穿过一片邻村的大麦场就到了。两层楼高,是附近三个村合盖的,三个村的适龄儿童都在这里上。他那时还搞不清楚四季,春秋两季都穿差不多厚的衣服,夏天总是感到困,上课不多久就想上厕所。冬天的教室窗户糊上塑料布,不通风,早上要轮流从家里带着炭块和引柴火去烧炉子。有年冬天,看着烧红的炉盖,他陷入思考,把水滴上去,立刻就蒸发成水汽,那么把手放上去会是什么效果呢。他张开右手的五指,摁在炉盖上,手指肚鼓起来泛白,空气飘着一股焦肉味。

除夕,下过一场大雪。大年初一,天还没亮,父亲在院子里摆上桌子,供奉老天爷,烧完纸后,叫他起床磕头。他对着北方恭敬地磕了三下,心里默念着,虽然不清楚到底要说些什么,一年一次,他有些喜欢这样的仪式感。踩着积雪,来到老宅,自从祖父母去世,大伯失踪,老宅荒废,推开门,点上香放在院落的石磨上,又磕三个头。天光开始亮起来,漆黑天空逐渐透出湛蓝,积雪覆盖着一切,遮掩住原本的破败和不堪。他不知道,此后的几十年,每到春节,他都会想起这次的记忆。与此相伴的,还有他拿着树枝,在屋后的雪地耍剑,把自己幻想成一个剑客。几年后的1998年,电视剧《水浒传》的播出,冬天对雪的记忆,又增加了林冲风雪山神庙。

除了百天照,他最早的一张照片是1997年拍的,黑白照片中的他穿着白色的短袖校服,短发因睡眠压得两边趴着,显得头顶有些尖,眼睛水肿成单眼皮,嘴角上扬,不是因高兴或忍着不笑,本来就如此。这张照片后来用在了学籍证上,保存至今。他还能回忆起那天拍照的情形,正在上着课,老师喊他出去拍照,其余同学都已经照过,只剩下他。走廊,墙上挂着个白布,太阳刺眼,他坐下,眼睛不自觉地眯着。因光照强烈,眉毛处只留下两截黑影。不久后,他小学毕业。1997年,他记得发生了许多事,先是邓小平去世,然后香港要回归。每个学生都发了一枚纪念回归的徽章,红色的,具体印的什么,记不清了。

在漫长的年少时光,他经常猜测家里的经济条件,对照旧社会的影视剧,他们能吃饱饭,和地主家吃的也相差不会太大,起码不是贫下中农。有记忆开始,父亲就是赶骡车拉货,早出晚归,闲时伺候六七亩土地。母亲在建筑队当小工,也当过小贩卖过米糕,她有白斑病,做了没多久,然后是在镇上给承包蔬菜大棚的打工,一年无休。他也曾想,自己家里是不是有什么传家宝之类的,或者家里如此贫寒,大概是故意伪装要磨炼这个儿子。直到上初中,开始了青春期,他才不无遗憾地承认,家里的确就这么穷,在任何的时代,他家都会是在底层。

他迷恋过一阵子武术,模仿甄子丹演的电视剧《精武门》,在白纸上写下这三个字,贴在门框上,找来两根木棍,用绳子连在一起耍双节棍,扔出去,打破了南屋门框上的一扇玻璃,二十多年后,那扇玻璃还是用塑料纸糊着。东屋和西屋门框上的玻璃,是几年后踢足球打破的,也保持原样。1998年的世界杯,当足球运动员,是他第一个人生理想,维持了两三年的时间。其实他也没那么喜欢看球赛,进球太少,充斥着漫长的乏闷。他性格急躁,缺乏耐心。

1998年的抗洪救灾,他还有印象,秋天在门口剥玉米皮。他说,中国人太多,洪水淹死几个也没事。父亲骂他,你这像是人说的话吗,滚一边去。父亲当时已经卖掉骡车,在化工厂上班,负责倒料,十二小时工作制,黑白班,一星期倒一次班。车间化学原料味大,戴着口罩。那段时间,家里总是弥漫着呛人的化学味。也是这时候,父亲的身体开始垮掉,脾气变得暴躁。他是后来才意识到,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那种拖家带口的无力感。身体在走下坡路,孩子都在上学,不敢冒险去尝试。他一直在周围的工厂,轮番打工,短则几个月,长则几年,除了那几亩地,再没固定过。

他进入青春期,冗长的假期喜欢待在家里,无休止地看电视,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他感受着周遭发生的变化,又不觉得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他交过一个笔友,通信几次后,当知道对方的样貌后,他再也没回过信。1999年,班里开始有同学在聊天室交友。这年,他家里刚安装了电话。整个1990年代,对他来说,是记忆的起点,而他刚憧憬起未来的时候,1990年代已经悄然过去。那些所谓的大事,对一个不到十五岁的少年又算得了什么。更让他难以释怀的,倒不如说是,还没牵过姑娘的手。

他生活至今,当年笼罩在心里的谜团,现在也都有了答案。他没想过自己会从事写作,没想到父亲会在自己二十五岁那年离开人世。他和一个姑娘结婚,组建家庭,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从生活中得到的,比失去的多。时代和科技的发展,在他看来,改变的只是生活的方式,人类的感情和隔阂,依旧如此。爱和痛苦,除了时间,不会得到任何的缓解和治愈。回望1990年代,他想起的更多是父亲留给他的回忆。有年夏天,早上下大雨,父亲背着他,穿着雨衣。漆黑一片,他听着父亲的喘息声,不知觉间,到了学校。他像是盲人,被时代驮着走。大致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