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我去二〇〇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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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风暴天

文|周嘉宁

暴雨过去以后,天空恢复明亮,我们穿着塑料凉鞋站在被改变了面貌的外部世界,水漫到小腿,垃圾和树叶一起漂浮,自行车破浪而行,我的父母也是他们中的一员,正骑车从单位往家赶。而这中间的一段时间是美好的空白,空气清洁,我和所有人一起停留在被水覆盖的宁静里。

有位老朋友每年夏天都会给我发来台风讯息,在那些卫星照片里,台风正横渡海洋到来,或者正在我们头顶形成——“因为你喜欢风!”——惭愧,我很多年没有见过真正的台风,然而风的白色旋涡便在图片里也令人震撼,自然里这些事物,真是和人的意志力一点关系都没有。

念大学的暑假,我和朋友们昼伏夜出,依然有着无法消耗的创作愿望。那会儿贴在论坛里的第一个完整故事和台风有关,写的是住在高楼的女孩砸碎四周的玻璃,观察大气的变化,想在第一时间得到台风讯息,然后打电话告诉喜欢的人。当时现实中的朋友们正和我一起等待一场台风。他们整个夏天都在拍摄一条短片,凌晨,虚构的男孩们赤膊在世纪大道的尽头踢野球。二十年前的浦东是一片奇异的荒原,荒废的楼和正在建造的楼像电子游戏里后人类的想象。朋友们想等台风到来的时候,爬上一栋楼的楼顶,举起一面大旗子,和不存在的东西作战。他们早就做好了旗子,用的是我宿舍里军训时发的被单。然而台风迟迟不来,夏天干燥、明亮、压抑,万物的影子都有清晰的边缘,台风不见踪影。后来这条短片的名字叫《从上世纪来》。而21世纪以来到底有没有真正的台风光顾过上海。肯定也是有的,但和1990年代不同,1990年代由漫长的夏天组成,而酷热的尽头一定会有一场超大型的风暴在等待。

曾经在《天空晴朗晴朗》的开头写过小女孩在闪电的下午跳出浴缸。我的童年时代总是被警告说闪电的时候不能待在水里,并且得关闭所有电器。1990年代我居住在静安寺背后的弄堂,就读的小学和我的家仅一墙之隔。墙对着学校的那边是小卖部。有一年夏天从晚上开始暴雨,小卖部顶棚严重积水,导致我们共用的那面墙到半夜开始渗水和脱落,直至水彻底击溃墙面,像小型瀑布一样侵入我们这一边。我的父母叫醒楼上两户邻居半夜抢险,几位父亲爬到小卖部的顶棚疏通被树叶堵塞的下水孔。事后他们常常回忆这个筋疲力尽的夜晚,棚顶布满电线,水没到小腿,雨始终没有停,空中闪电落雷不断。而父亲们果断,灵巧,有力,无视危险。

1990年代上海排水系统失调,每年夏天一下暴雨城市就要被淹没。之后我查看上海天气资料,1990年代上海平均每年暴雨后出现积水路段约378条,居民家中进水超过6万户,积水深度一般在20厘米左右。一般一次暴雨后积水可在半天内消退。上海市区暴雨造成损失最大的年份是1991年,当年的8月和9月出现一次特大暴雨和一次大暴雨,其中8月那场是雷暴,暴雨中心在市区,积水最深处达到一米,整个静安区被淹没,公交线路瘫痪。中国人民保险公司上海分公司在那一年夏天赔偿投保用户接近两亿元。

我家在底层,有一个小小的天井。为了应对每年夏天的大水,家里始终是水门汀的地面,所有家具都长着脚,打了木架把所有衣橱和电冰箱都垫高起码30厘米,以防被淹。而暴雨的大水不是从门外倒灌进来的,更像是从地底下渗透进来,全方位地漫过地面。我的应对流程非常熟练,关闭电器,把地面的一切都挪动到高处。之后我便坐在用椅子搭建起来的堡垒里,对自己被困的身份充满各种想象。暴雨过去以后,天空恢复明亮,我们穿着塑料凉鞋站在被改变了面貌的外部世界,水漫到小腿,垃圾和树叶一起漂浮,自行车破浪而行,我的父母也是他们中的一员,正骑车从单位往家赶。而这中间的一段时间是美好的空白,空气清洁,我和所有人一起停留在被水覆盖的宁静里。

水势退去的第二天,城市成为退潮以后的河滩,光线特别明亮,成年人花大半天收拾残局。我在天井里养过一只乌龟,它常年自己生活,喜欢在花坛旁的阴沟里玩。后来在一场大水中我们忘记了它,它也终于随着水流去了其他地方冒险。

至1990年代末上海遭遇两次大水,分别是1997年的11号台风以及1999年的特大梅雨,这两场大型风暴之后,经济损失巨大,上海开始了道路积水改善工程。

1997年8月我正参加高中军训。军训在没有住宿条件的本校进行,于是我们被要求自己带折叠床和毛毯脸盆去学校报到,把教室改造成宿舍使用。我们和父母一起用尽各种办法把折叠床背着,绑着,拖着来到学校。我的中学是如今自然博物馆旁边的小小学校,我们一个年级的折叠床几乎占据了整栋教学楼的所有教室。学校为了解决洗澡问题,每天军训至傍晚让我们各自回家吃晚饭和洗澡,晚上再回学校报到。这样近乎胡闹的军训本来没有留下什么印象,最后一天却好运地遇见台风。中断了训练以后整个白天我们都被困在教室,直到傍晚被老师赶回家,晚上不用再回学校,我和朋友们却不甘心错过台风天相聚的夜晚。于是吃过晚饭之后我们说好排除万难都要回到学校。晚饭以后通往学校的公交车都停了,雨还在继续下,我遵循诺言步行前往学校,简直怀着过分巨大的决心。路途中不断看见被吹断的梧桐树,横倒在马路中央,我爬过树枝,蹚水往学校走,雨伞完全是废物,这样来到教室的时候,朋友们都在!

台风之夜是意外的礼物。我们带着饮料和薯片,却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坐在教室的白炽灯下面打整晚的牌。12点以后我们才来到黑暗的教学楼里探险,顺着楼梯一路狂奔,穿过生物实验室的标本,物理实验室的仪器,最后找到另外一个同样亮着灯的教室。那是另外一群在台风天跋山涉水非要赶回学校的人,我们推开门,互相不认识,注视着彼此,都大吃一惊。

第二天清晨醒来雨停了,我和朋友们趴在五楼的走廊窗边,整个学校已经被淹没,教官们住在底楼,他们的鞋子都被大水冲到了花园里,静静随着水流的旋涡打转。我们暂时没有办法回家,也没有人来找我们,告诉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但是我们一点也不着急,像以往任何一场风暴过去以后一样,安静地等待着。

1999年的大雨在高考前的梅雨季节,我和朋友在淮海路的必胜客见面,那里冷气开得十足,我们喝着大杯汽水,聊大学的事情。等到出门一看,倾盆大雨,淮海路瞬间就淹没了,大水浩浩荡荡淹到膝盖,公交车和轿车都滞留在原地,还有执着的人蹚水缓慢地行走。我们又回到座位旁说话,冷气越来越厉害,周围被困住的人们也越来越焦虑。我家里肯定又被淹了,但是不管是我也好,朋友也好,我们都没有特别要担心的事情。因为是这样,时间也仿佛过得很慢。仿佛已经过了几个小时,说话说到山穷水尽,直至雨停了,天却竟然还没有黑。为了离开淮海路,我们一人在脚上扎了两个塑料袋。走到朋友家的时候,塑料袋里都是水。我在朋友家门口取了自行车,和她告别,她高高站在台阶上,看着我脚上的塑料袋鼓鼓囊囊,像装着金鱼的口袋,哈哈大笑。

这是整个1990年代整个20世纪上海的最后一场大水。之后,上海政府投入巨资购置养护机械设备,引入管道检测系统。据说声呐检测仪放入排水管道后,淤泥的厚度数据就会显示在电脑上。而我和朋友们曾置身于1990年代的热带风暴,在暑假的返校日被困在学校门口,那里的下坡路在两个小时的大雨之后就成为小小湖泊,我们用自行车带着朋友,笔直冲进湖里,奋力踩着踏板。尔后,我们共同来到了干燥的下世纪。台风一次次擦肩而过,即便如此,高楼间的云急速移动。没有想到,我们已经身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