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另一个舅舅
我从未否认人性中的善，但也从不忽略人性中的那些恶。这个世界从来都没有非黑即白的东西。
年少时，我就无数次分析母亲和舅舅脾气暴躁，爱打我和哥哥的原因。因为我实在想不通，一个是生我们养我们的至亲至爱，一个是血浓于水的亲人，他们怎么就能对我们下得了手呢？
总之，这个困扰我多年的问题，我也一直没有找到答案。可是，人总要学会原谅，为自己的恨寻找一个出口。何况......他们都是我的亲人。
于是，一个牵强的理由，我帮他们找到了。有了理由，我便学会了从他们的角度看问题，去理解他们，原谅他们......
我曾在前面交代过我姥姥和姥爷的身世，想必大家都还记得吧？一个是因先天残疾被亲生父母丢弃的“弃儿”，一个是后天因病致残的不受家人待见的女儿。
他们，在这个村里是一点地位都没有的“怪人”。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卑，姥爷的腰总是弯弯的向前弓着，他的头因为弯着的腰向前有气无力的伸着，而脸永远是面向着地面，仿佛在寻找地上有什么宝贝似的。
我母亲曾说过，她小时候经常受到同村小孩的欺凌。她依稀记得，在舅舅之前，她还有一个弟弟。由于姥姥和姥爷总是有干不完的农活，所以弟弟都是由她来带。
同村的小孩经常编一些童谣侮辱姥姥和姥爷，什么“瘸子配瞎子，生的孩子是傻子”、“瞎子打瘸子，吓坏了小孩子”......年幼的母亲听到别的孩子唱这样的歌，当然不愿意。她也会立马反击，破口大骂。但是换来的结果就是被一群孩子围着打，连怀中的小弟弟也会跟着遭殃。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很多很多次，母亲几乎都记不清是哪一次了，在一次厮打中，她把一个孩子的胳膊咬烂了。那孩子哭得惊天动地的，他的父母也不知道从哪闻声冒出来了。一看到自己的孩子胳膊被母亲咬烂了，气得抓起母亲的头发，扬起手朝着母亲的脸就是一阵猛烈的抽打。
母亲当时像疯了一样，连怀里的小弟弟也顾不上了，往地上一放，就朝那孩子的父母身上乱踢乱打。那孩子的父母看她这样，心里也是一怔。这时姥姥和姥爷也赶了过来。
我姥姥不像我姥爷那样怯懦，她毕竟是大家庭出身，上面四个哥哥，还有一个弟弟。她哪能看到自己的孩子受这样的委屈？！她二话不说，就一边骂一边和那孩子的父母厮打起来。
一场混战，换来的是姥姥被人家打得头破血流，姥爷吓得呆若木鸡，母亲挨得鼻青脸肿。如果不是那对夫妻的爹娘怕闹出人命，喊人帮忙拉着，我想母亲和姥姥被人打死也是极有可能的。
但是，这件事的后果远比想象的可怕。
母亲说那次“混战”之后，她弟弟也不知道是不是吓到了，一直啼哭不止，后来又连续几天高烧不退。姥姥和姥爷更是整日以泪洗面，求神拜佛，四处求医问药。
后来，在一位老医生的救治下，母亲的弟弟逐渐好了起来，但是......脑子却烧坏了，成了一个傻子。
弟弟傻了之后，母亲自责了很长时间。她总觉得弟弟变成这样和自己脱不了干系。如果自己当时不那么冲动，也许弟弟就不会被吓到，那样他就不会生病，不会......总之，这件事成了母亲一生的痛，直到现在，每当提及此事，她都会抑制不住的嚎啕大哭。
而对于这个傻儿子，姥姥和姥爷自然是不能接受的。母亲说，有一天，姥姥趁母亲熟睡的时候，把弟弟偷偷抱走，准备丢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母亲心里清楚，姥姥下定这个决心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因为她曾多次听到姥姥和姥爷因为如何处置这个傻儿子而争吵，她知道姥姥要把这个傻弟弟抛弃了。所以，她每天时时刻的抱着她的弟弟，生怕父母把她心爱的弟弟丢弃了。
当母亲醒来发现弟弟不在了，她就发疯似的往外跑。“我的弟弟不见了，她的弟弟不见了......”她的一边跑，一遍再心里不停的重复着。她一定要找到弟弟，因为她而变傻了的弟弟。
后来，她终于在村东头的小路上看到了姥爷一瘸一拐的身影。怀里还抱着个小人儿——两眼空洞，一脸茫然的小人儿。
“俺大......俺大......求求你......求求你......留下他吧......留下他吧......”母亲一口气跑到姥爷面前，跪在地上抱着姥爷的一只腿，泣不成声的苦苦哀求着......
姥爷也是老泪纵横。是啊，他怎么会愿意扔掉自己唯一的儿子呢？这孩子是他唯一的希望，是他黑暗人生中的一束光。他是宁愿自己死，也不愿抛弃他的。可是......能怎么办呢？自己身体残疾，妻子也不健全。本来在这个村里就已经受尽了凌辱，现在又有个傻儿子，这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活？这孩子将来又怎样在人世立足呢？
“俺大......求求你......留下他吧......以后我带他......以后我带他......这辈子我走哪，都带着他......”母亲见姥爷只是低头抹泪，她知道这个弟弟父母已经决定不要了。可是她不能不要他，那是她的弟弟，一母同胞啊！
最终，姥爷拗不过苦苦哀求的母亲，又把弟弟抱了回家。当然，一个父亲又怎么会轻易抛弃自己的儿子呢？
可是，面对抱回去的儿子和苦苦哀求的母亲，姥姥可并不买账。她仍然坚持要把自己的傻儿子扔掉，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而已。
从那天起，不论到哪里，母亲总是和她的弟弟形影不离。村庄的角落里，到处都是母亲抱着弟弟玩耍的身影。面对同村小朋友的欺凌，母亲也总是忍让，再也不和他们发生正面冲突。因为她害怕再次吓到她的弟弟。
就这样，母亲一边带着弟弟，一边做着姥姥给她安排的工作。但是不论怎样，弟弟永远都不会离开她的视线，干活也好，吃饭也好，睡觉也好......有她在，弟弟就在。
那天，姥姥又让母亲去村西头的菜园里除草。母亲像往常一样背着弟弟，顺地拉着一个比她还高的锄头，冒着烈烈毒日来到了菜地，
母亲说，她到现在都记得那天的情景。中午刚吃过饭，天热极了，树上的蝉撕心裂肺的嚎叫着。她背着瘦弱的弟弟，身上穿的破陋衬衫都汗透了，头发稍上的汗珠像下雨般，一颗接着一颗的滴在了干裂的土地上。
她怕弟弟热着，就把弟弟放在地头的一棵老树下，拿出经常使用的绳子。一头拴在弟弟的腰上，一头拴在老树上。这样把弟弟拴起来的事情，母亲经常做。因为有些农活，她没法一边背着他一边做。而弟弟似乎对她这种行为一点也不抗拒，每次都很配合的让她拴，然后乖乖的沿着绳子的范围玩耍着。但弟弟毕竟还小，又有点傻乎乎的，所以等母亲忙完。看到弟弟不是满嘴的泥土，就是满嘴的屎尿。母亲起初心疼弟弟，后来也见怪不怪了，只是默默的给他清理。
可是那天，天太热了。母亲着急把活干完，就不像之前那样时不时的照看着弟弟。等她忙碌一通，再去看地头边玩耍的弟弟，哪还有半点踪影。她顿时吓得浑身一颤，放下锄头赶紧查看发生了什么事。
老树上依旧是那根拴着的绳，但是绳的另一头，却是空荡荡的绳头。
弟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