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造容声:一部激荡的中国品牌“质造”启示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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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中国制造的容声故事

(一)

早在20世纪90年代,我便到顺德看过容声品牌的母公司——科龙,但第一次深入研究这个公司的案例,已经是在2006—2007年间写作《大败局II》的时候了。彼时的科龙刚刚度过一场生死考验:由于实际控制人涉案,科龙在2005年经历了资金链断裂、生产瘫痪的恐怖局面,这家曾经最具有现代气质的家电企业一度身临末路,令不少财经观察者为之扼腕。尽管海信火线驰援,于危亡之际扶住了这座将倾的大厦,但科龙一年亏损36.9亿元,净资产贬值至-10.9亿元,涉案93宗,其前景之晦暗不言而喻。

我把科龙的案例收入了《大败局II》,因为这实在是个太典型不过的“中国式失败”:具备崇高威望的创始人以卓越的才能造就了企业的辉煌,但企业的性质却是板上钉钉的集体所有制,在产权清晰化的改革大势之下,控股方与创始人之间的共识破裂,于是创始人出局,企业每况愈下、匆忙转卖,最终走向不归路……佛山的两家明星企业健力宝与科龙,居然沿着同一路径从神坛跌落,不能不令闻者心惊。

产权问题固然复杂难辨,但有一点确然无疑:在国有企业、集体企业普遍遭遇困境的当年,以相对合理的方式推动产权量化改革,是解决“代理人问题”并形成激励的有效举措。与科龙同处顺德的美的、格兰仕在随后的加速发展中都证明了这一点,而科龙却一步踏错,步步差跌。有人将科龙之败归咎于“国退民进”,经济学家周其仁评论道:“不是科龙改制给了格林柯尔机会,而恰恰是没有及时改制。科龙的主要教训就是潘宁时代没有及时发起并完成产权改革,否则顾雏军就不会有入主的机会。”他还特意写了一篇专栏评论此事,专栏的标题是一声悠长的叹息——《可惜了,科龙》。

好在,科龙的故事并未就此结束——如果它就此结束,也就不会有蓝狮子今天的工作。在兵败如山倒的危局之中,海信控股科龙最终成了扭转战局的“胜负手”。这家以黑电起家的山东企业当年的销售额已三四倍于科龙,却因行止低调而被媒体误读为“蛇吞象”。在一片救亡图存的肃杀之气中,颇有军旅之风的海信精兵尽出,双管齐下,一边商谈收购,一边托管业务。与顾雏军天马行空的资本大迷局相比,海信低头“结硬寨、打呆仗”,开足马力造血,全力接续枯竭的现金流,使科龙从休克中复苏。

重组之后的海信科龙,变成了一家继承科龙血脉、嵌入海信基因的全新企业。自此开始,它忽然远离了舆论的喧嚣,避开了镁光灯的追逐,一边缓步消化历史遗留问题,一边耐下性子重塑管理流程、提升制造水平、追赶标杆企业。13年过去,海信科龙(如今已易名为“海信家电”)在悄无声息之间,从一家官司缠身、资不抵债的“烂”公司重返白电行业第一梯队,销售额增长了近300%。

只不过,对于财经观察者来说,海信家电的成功似乎缺少了宏大叙事中常见的那种波澜壮阔之感。它的成就既不是来源于激动人心的战略转折,也不是来源于光彩夺目的外延并购,它所做的,只是回归商业的本质——用合理的成本组织生产,再用合理的价格将产品尽快销售出去;它所做的,只是回归制造业的本质——钉是钉,铆是铆,做好一点,再做好一点。于是,一切细水长流,水滴石穿。

也正因此,我的创作团队在进入海信家电之初,多少显得有些困惑。他们说,比起曾经那个呼啸于行业之巅,继而大起大落、屡发巨声的科龙,现在的海信家电是如此的中规中矩,实在难以担当伟大戏剧中的主角。

不过随即,他们又自我安慰地补充道:“或许,对于一家企业来说,没有故事反而是好故事。”

(二)

容声当然不是一个没有故事的品牌,恰恰相反,它的故事源远流长。

1983年,中国尚处于改革开放之初的启蒙年代。初春方至,乍暖还寒,冰河刚刚解冻,万物始有复苏之相,虫豸杂鸣却无共声。在一片轻微的骚动之中,容声从泥土里钻了出来。

“从泥土里钻出来”不只是一个比喻,这恰恰是容声的真实写照。和容声同时代的知名冰箱企业,多以直接引进国外成套生产线为起点;唯有容声,它的第一台电冰箱,是一个叫作潘宁的基层干部,领着十几个普通的乡镇企业工人,利用简易的工具和检测仪器手工打造出来的。电冰箱在当时是货真价实的高科技产品,没有多少人相信这群“土老帽”能造冰箱,唯其如此,成功才显得难能可贵。

然而,造出电冰箱的珠江冰箱厂(科龙电器前身)仍然是一个“土得掉渣”的乡镇企业。在当时森严的等级序列和僵硬的销售体系下,乡镇企业多被视为异类,容声冰箱在倨傲的国营卖场面前,不出所料地被怀疑和鄙弃。但第一代容声人凛然无惧地面对市场竞争,并拿出了三个法宝。

第一个法宝是“高质量”。在那个大家电极为短缺、产品常常需要凭“条子”供应的年代,容声是少数几个最早诞生质量意识的品牌,质量管理全面且严格,出厂合格率始终保持在很高水平。容声冰箱的质量口碑使其能够泰然自若地穿越宏观周期波动,市场份额始终保持行业领先。

第二个法宝是“强广告”。在品牌意识、广告意识尚处萌芽阶段的上世纪80年代,容声冰箱即邀请香港著名艺人汪明荃代言,随后,“容声容声,质量保证”的广告语传遍大江南北,成为一代人的共同记忆。中国企业大规模的广告营销战在90年代中期才上演,而容声几乎领先了10年。

第三个法宝是“新技术”。在业绩井喷、利润积累丰厚之后,潘宁这一代人并没有躺在功劳簿上睡大觉,而是不惜重金投入,在全世界范围内考察先进设备、先进技术,博采众长,为己所用。90年代中期,科龙不但在日本设立了专门的技术研究中心,而且在制冷剂工艺上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容声牌的无氟冰箱甚至被联合国大厦收藏。

这三个法宝,造就了那一代“中国制造”中罕有匹敌的标杆,给容声品牌带来了巨大的财富。这笔财富是当期的:容声冰箱在整个90年代,始终处于行业前二的位置,并成了科龙旗下最有市场竞争力、盈利能力最强的产品。这笔财富更是惠及后世的:即使是在最为动荡的年代,容声冰箱始终保持盈利,其对利润和现金流的贡献,是科龙得以度过死亡考验的重要原因之一。

(三)

老故事有老故事的动人之处,但走过35年的岁月,容声必须要讲出它的新故事了。

新故事的背景音乐并不悠扬。在担当了多年的“世界工厂”之后,中国制造的危机扑面而来。

在供给端,“中国制造”赖以横扫全球的成本优势正在消失殆尽,无论是劳动力、土地还是原材料,其价格都在节节攀升。从长三角到珠三角,大量制造商持续关闭工厂,要么彻底歇业,要么向东南亚转移。

在需求端,国内市场容量的天花板已若隐若现,而更加严峻、频繁的贸易摩擦则给外贸这个产能消化途径蒙上了浓重的阴影。

细化到家电产业,如果从商品的绝对数量来看,家电业的供需关系早已逆转,这个曾经前景广阔的“蓝海”,已经成了杀声震天、血流成河的“红海”。

世界沧桑巨变,有人哀叹:“上帝要惩罚谁,就叫他去做制造业。”

事实果真如此么?

容声并不相信这一点。这个已经年届35岁的“老”品牌,在“科龙风波”中一度跌出市场前十的位置,此后却以几年一个台阶的方式稳步回升,如今已经基本坐稳了冰箱行业前二。此外,它旗下的品类也已大大扩展,囊括了冰箱、冷柜、洗衣机等一系列白色家电产品。

细究海信“再造容声”的方法,在某些方面与先贤一脉相承。譬如,海信的进入,改变了顾氏科龙后期出现的“重营销,轻制造”的倾向。海信集团的灵魂人物周厚健屡次强调,海信的根基在制造业,须坚持“技术立企”,在质量管理上则要牢记“质量不能使企业一荣俱荣,却足以让企业一损俱损”。在这种氛围下,容声“质量取胜”的品牌内核重新得到夯实与强化。

在某些方面,后人则更超越了前人。譬如,科龙时代的海外销售主要以贴牌的方式完成,赚取的是代工费的微利;到了海信时代,海信家电坚持以自主品牌走向世界,在南非、日本、澳大利亚等多个市场取得领先,并在国际顶级赛事上屡次现身,真正成为全球化的品牌。

甚至,对于“产品”的理解,也早已今非昔比。海信家电的一位研发人员告诉我们,中国的冰箱产品初始跟随于欧洲,继而效仿于日韩,产品规划多模仿而少原创;但在三四年前,容声冰箱已经不再追踪国外市场,转而研究目标用户的痛点,根据用户需求反推设计。他信手举例道:“传统的冰箱门上一般采用带褶皱的封边,起到缓冲与密闭的作用,但在中国厨房的油烟环境下,容易积油落灰,难以清理。海信的研发人员根据这一痛点,在封边的外部加套了一个平面的裙边,既不易藏污纳垢,也方便主妇们清洁。”

给封边加个“外套”,这是一个很小的创新,小到多数人很容易将它忽略,小到多年来没有人想到这样去做。但容声着眼去看,着手去做了。它背后所隐含的概念是,容声已经不只是在制造“经用”的产品,更是在制造“好用”的产品。正如海信集团常务副总裁贾少谦在一封公开信中所指出的那样,“家电的本质是家”,家电业的真正使命,是营造美好的生活方式。

而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是永远不会断绝的。

2015年,我写了一篇名为《去日本买只马桶盖》的专栏文章,文中提到了传统制造业的痛苦与彷徨,也谈及了中产崛起与消费升级。这篇文章是我在飞机上用两个小时的时间草草写就的,但它在一天内迎来了100多万的点击量和汹涌无尽的留言,这里面蕴含着人们对“中国制造”所有的关切、焦虑和期待。

在那篇文章的收尾,我这样表达自己的期望:“‘中国制造’的明天,并不在他处,而仅仅在于——能否做出打动人心的产品,让我们的中产家庭不必越洋去买马桶盖。”

如今,类似容声这样的品牌,正走在这样的道路上。这样的道路绝不平坦,非攥裂手指、咬碎牙根不能抵达,但只有走上去了,才有希望。

从制造产品,到制造持续贴近消费者需求的好产品,中国制造转型升级的所有秘密,其本质不过如此。当历史与未来相连,我们才能看到中国制造的完整故事,这也是容声35年带给我们的最大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