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府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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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双方进攻的时间是在太阳升起一竿高的时候,这是古城村和锣村的先辈们约定的时间,谁也不能提前或推后。

太阳在地平线上染红了一道弧形的边,田方伯振臂一呼:“走啊!”河堤上的古城人呼喊着拥下了堤岸的护坡。随之,鼓声便如同飞马奔腾。段五魁挥动着手中的木棍,给敲鼓的人说:“敲!用劲敲!”庄稼人手持木棍、镰刀、长矛、谷杈,跟在田方伯身后,直冲河滩地。紧随田方伯的是“铡刀队”。“铡刀队”里的精壮男子汉双手举着铡刀,明晃晃的铡刀在清晨的太阳光中闪动着凉飕飕的光。河堤上的老弱妇幼只顾打鼓呐喊,很少有人朝那打斗的场面观看,他们明白,每一次的抢滩都要伤人或死人的。他们不忍目睹腿断胳膊伤,血溅三尺,人头落地。可是,谁也不可能制止抢滩和由此制造的血腥,制止就意味着对土地的放弃和对古城村的背叛。在古城人看来,在渭河南岸和北岸的所有庄稼人看来,为夺取土地而伤残,甚至献出生命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田方伯的女人齐云仙一直站在儿子河鼓的身旁,她担心的不是抢滩的成败,她担心的是儿子,不要叫儿子出什么差错就是万幸了。在齐云仙看来,这抢滩太血腥,太可怕了。失去了大儿子河田之后,她苦苦相劝田方伯再不要抢滩了。她宁可不要土地,也不要失去人和地。

庄稼人离开土地固然不能活下去,可是,为了土地而丢失了性命,要那么多土地又有什么意义?几次渭河争滩之后,齐云仙就觉得,争滩地只是一个由头,渭河两岸各村的族长在争滩地的名义下进行一场“战争”,打来打去,固然凝聚了人心,给老百姓带来了土地,不言而喻的收获是,族长的尊严、威望由此而抬高。这些话,齐云仙是不能说也不敢说的。田方伯为了安慰齐云仙的失子之痛,嘴上答应了她不再争滩伤人,却没有按她所说的去做。为此,她哭闹了一场,等她平静下来,田方伯只说了一句话:活着就要有脸面,没脸面地活着,不如死了去。儿子已经失踪——死去了,父亲还是不能原谅他。

每逢齐云仙提起大儿子田河田之死,田方伯没有怜惜之情,他的冷漠、厌恶使齐云仙寒心。如果说是儿子有什么过失,丈夫大概到死也不会宽容儿子的。在齐云仙看来儿子并没有过失,而是丈夫杀了儿子,是依族长的名义杀的。小河鼓的敲鼓似乎成为他观看抢滩的辅助动作了,他的兴奋和激动在鼓槌上,在鼓点上;由于闲鼓劲,他的鼓槌攥得紧,以致手心出了汗。不是他的一双眼睛不够用,而是他的眼睛太嫩太嫩了。他只能看见人头攒动,拳脚相向,棍棒乱舞,刀光闪闪,对于人和人之间的格斗,对于相互的杀戮,他还没有十分恐惧的意识,他的好奇大于害怕,或者说是等量的。齐云仙回过头去一看,儿子不见了。她急忙走出人群去寻找,她的脚步一乱,撞在了段五魁的身上——段五魁拄着一根木棍目不转睛地盯着河滩地——他仿佛在舞台下观看一出精彩的秦腔戏。齐云仙说:“他段叔,你看见我家的河鼓没有?”段五魁眼珠子没有动,他只是把手中的木棍挥了挥:“那边。”段五魁生怕漏掉扑入眼帘的一个动作一个场景。齐云仙朝右边撵去了,她一看,河鼓站在田老大的棺材盖上翘首而望,他的手中依然攥着鼓槌。齐云仙从棺材盖上抱下来了河鼓,河鼓蹬着腿,不愿意下来。齐云仙说:“听话。那是你大伯的房子,你上到房子上去,造罪哩。”河鼓很不情愿地从棺材盖上下来,很不情愿地又去打鼓了。河鼓只能看见人的头颅在晃动,看见人的手臂在挥舞,看见大刀、铡刀在空中划出的一条条粗硬的光线。河滩地里好像没有一丝声息,好像凝固住了,包括河水、石头、草丛、树木、土地和在土地上打斗的庄稼人,都如同过年时贴在院门上的门神一样,成为神话,成为风景,成为历史。只有渭河两岸的锣鼓声和呐喊声是鲜活的、生动的。

河鼓第二次离开了那面鼓。齐云仙一瞥,只见儿子站在河堤边沿,正在向河水里撒尿,他那无所谓的、很潇洒的样子,使打鼓助威的庄稼人觉得好笑,觉得安稳,觉得信心十足、力量充沛,孩子的天真无邪消解着大人们的紧张、担心和憋闷。河鼓仰着身子撒着尿,眼睛大张着朝河滩那边眺望,河滩上的人像盛在簸箕里的粮食,随着簸箕动,一忽儿倒向古城村这一边,一忽儿倒向锣村那一边,最后,漩在了河滩地的中央。真正的斗打、争夺是在河滩中央进行的。

午饭以后,田老大被古城村人抬回来了,四个年轻人将田老大放在河堤上一句话没说,扭头就走了。田老大满脸血污,脑袋上被打出了两个血口子,血水汩汩而流。一个田姓的老汉俯下身在田老大的耳边呼叫:“老大!我是田方明!”田老大一动也不动,血污的面部十分平静,一副孤苦伶仃的样子。他身旁的那口乌黑的棺材发出了打鼓般的回音。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子在河堤上给田老大净了身穿上了老衣。不一会儿,田老大就断了微弱的气息。没有哭声,没有眼泪。打鼓助威的人对田老大的死去似乎视而不见,他们神情冷峻而专注,有条不紊地打鼓,声嘶力竭地呐喊,好像血染土地是十分正常的事情。可是,人们听得出,鼓声和人声中都迸溅出了不可抑制的哀伤和气息不足的疯狂。

段五魁拄着一根木棍目不转睛地盯着河滩中央。

段五魁在广众之中,在乱晃的脑袋、挥动的胳膊之中,在长矛、谷杈、大刀、铡刀之中寻找着田方伯。他从站在河堤上的那一刻就紧盯着田方伯不放。他看见,田方伯像挑麦捆似的用谷杈挑起一个人撂向了一边;他看见,有两个人抱住了田方伯——一个抱住了他的腿,一个搂住了他的腰,田方伯一抖两抖,像抖粘在身上的麦糠一样把那两个人抖掉了;他看见,一把巨大的铡刀盖头朝田方伯砍下来,田方伯被劈成了两半,一半倒在了地上,留下的一半只有半个脑袋一只眼睛一条胳膊一条腿。田方伯仅有的一只手还握着谷杈,谷杈向挥动铡刀的那个人的肚子上猛地一戳,田方伯和劈他的那个人一同倒下去了。段五魁揉了揉眼睛,他的眼前头是一片血光,血光映照得田方伯浑身上下透亮、通红。段五魁已经不是舞台下的一个观众了,他怀疑自己目击到的打斗的真实性,他已经进入了一个幻境,他把自己的想法、意念全部投进了这个场面,他变成了打斗的参与者,两拳紧握,身体上的各个器官绷紧了,紧张了。

段五魁眼前模糊了。

段五魁揉了揉模糊的双眼,他一把抓起了买地的契约揉成了一团,他跌坐在椅子上,泪水潸然而下。他在心里叫道:段五魁、你,你咋这么倒霉……

你带着金秀珠从鹦鸽街出了山,你们在金秀珠的娘姨家借住了几天以后,你得知,齐家寨街道上的一个四川人要卖掉他的粮行回老家去,粮行里还存有几十石小麦和一些谷子、大豆,你去眉坞县县城打问了粮价和房价,心里一盘算,觉得四川人的要价并不高,于是,就很爽快地买下了这家粮行。四川人临走的前一天找到你说,他在齐家寨还有三十亩土地,如果你愿意要就一同卖给你。四川人带着你去查看那三十亩地的东西南北四址,你一看,那三十亩地在一处,平展展的,连一条土塄也没有。你蹲在地边,掬了一抔黄土,用鼻子嗅了嗅,土腥味儿带着雨后的香甜钻进了你的肺腑。你从来没有得到过这么多的土地。商州的山地都是巴掌那么大,连三五亩成块的地也很少,得到这块土地比你得到的粮行更使你兴奋。你能得到这块土地也算是置下了一份家产,尽管,金大山留给你的银两可以买下这么大的几块地,你还是觉得,先买三十亩再说吧。你一听,四川人的要价也不算高,于是,你请来了乡约,一同和四川人签了约,买下了这三十亩地。你按捺不住如愿以偿的高兴,嘴里哼着山区小调……

等租地的庄稼人收割了最后一料麦子,段五魁准备重新把地租出去的时候,段五魁才发现自己上当了。

那天,段五魁叫了几个人重新在地里丈量土地的时候,齐家寨的绅士王钦哉的十几个家丁背着长枪拿着长矛到了地头,他们不由分说,将段五魁架走了。段五魁被架到了王家大院,王钦哉正襟危坐,他捋了捋花白的胡子,问段五魁在他的地里丈量个啥。段五魁一听,蒙了:这不明明是我买的地吗?咋成王家的地?王钦哉一听,冷笑一声:“你这刁民,青天大白日,竟敢说出讹人的话来!我王家的地咋成段家的?”段五魁从身上掏出来买地的契约说:“王老爷,你看看,这契约上写得明明白白的,咋能说我讹人呢?”这时候,王家的管家也拿出来了他的地契,那地契上也是明明白白地写着,那三十亩地是王家三十年前就到手的。段五魁还在强辩:“刘乡约是见证人,契约上有刘乡约的名字和指印,咱把刘乡约叫来对质。”王钦哉说:“就是县知事来也无济于事,那就叫刘乡约来吧。”不一会儿,刘保来了。刘保说:“我是证人,不错。我以为那三十亩地是王家卖给四川人的,四川人给咱俩说,那地是他的,你当初也没有疑心。我只当媒婆,还能管生娃的事?”段五魁一听,额头立时沁出了汗水。如今,四川人已走得无影无踪;王钦哉是眉坞县有名的绅士,是地头蛇,连县知事也敬他几分,你能斗过王钦哉吗?你能感觉到,四川人和乡约和王钦哉打的是通通鼓,他们串通一气来骗你,你有什么办法?你又一想,连你的钱上也粘着金大山两口的两条人命,那些发了家的人的土地上未必就没有洒血。你只好自认倒霉了。

第二年,段五魁卖掉了粮行,从齐家寨搬到了古城。

段五魁住进古城一次买了一百亩地,雇了两个长工。他想,他从此在古城就成了一个小财东,成了庄稼人尊敬的绅士。他没有想到的是,古城是田家的天下。田方伯不仅地比他多,人缘比他好,而且深受古城人的拥戴,古城的大事小事由田方伯说了算。大他几岁的田方伯比他威严霸道得多,比他沉稳老练得多,比他有气魄有气势得多。虽然,田方伯也尊重他,在他面前并不盛气凌人,但是,田方伯并不拿他当绅士看,古城村的大事小事并不和他商谈。

听说,又要在渭河上抢滩地,段五魁暗自高兴。前一次的抢滩中,田方伯失去了一个儿子,这一次,说不定田方伯会失掉一条胳膊断了一条腿,如果段无魁的运气好,田方伯就把命丢在河滩地上了,那时候,就该由他出面收拾古城村的残局了。段五魁隐隐约约看见田方伯被劈成了两半,倒在了血泊中,当他睁开眼睛再看时,田方伯依旧在滩地上,他挥动着谷杈,古城人跟在他身后,他们把锣村人向北边赶。田方伯是不会轻易死掉的。段五魁不再注视打斗的场面,他回过头来,蹲在远处,目睹着几个老头子将田老大向棺材里抬放。

争夺河滩地的打斗结束在太阳偏西浮云疲惫之时。古城人没有赶走锣村人,锣村人也没有赶走古城人,按约定,他们在太阳距离地平线一竿高的时候停止打斗。可是,还没到太阳一竿高的时候,古城村和锣村抢滩的庄稼人都放下了手中的家伙,停止了打斗。他们齐刷刷地站在滩地上,如同一座座木桩,如同一座座蜡像或雕塑。他们齐刷刷地看着西边的天,天空雾蒙蒙的,两个血红血红的太阳静静地贴在天上,仿佛两团鲜肉。两个太阳!两个太阳!渭河两岸的庄稼人从来没有目睹过天穹上镶嵌两个硕大而真实的太阳——他们只是像听故事似的从老年人口中听说过这奇事怪事。当他们亲眼看到这个事实的时候便惊怵不已,目瞪口呆。两个太阳并排而立,血光直射过来,渭河滩地上一片血红,每个人的头上脸上身上仿佛向下滴血,他们身旁的渭河也是一片血色,滚滚的波浪蹿起来,似乎在河里升起了几丈高的血柱,天地间被血色弥漫了。庄稼人代代相传,以为这奇观就是凶相——天上只能有一个太阳。这时候,田方伯大喊一声:“跪下!”两个村子里的庄稼人一齐跪倒在滩地上,给两个血红血红的太阳不停地叩头。直至两颗血红血红的太阳被地平线淹没,庄稼人才起来。渭河滩地上静谧得如同被封存了的锣鼓。暮色四合之前,由两个村的族长出面从河滩中间划开了土地,栽上了界石。古城村的土地略多一些。土地的得来,是打斗流血的结果。古城的土地是用田老大和一个黄姓人家的小伙子的生命换来的,而锣村人也丢失了两条人命,一条丢失在了田方伯的谷杈之下——田方伯本来只是想用谷杈在年轻人的腿上戳一个口子,可是,当他挥动谷杈的时候,年轻人竟然抡起手中的铡刀向他的头上砍来了,这就是段五魁目击到的他被劈成两半的那一刻。他一躲,铡刀砍伤了他的胳膊,他的谷杈刺偏了,刺在了年轻人的心脏上,年轻人趴在地上,没再起来。另一条命丢失在了土炕上,在炕上丢了性命的是罗天龙的女人花莲儿,她死于产后大出血。

当锣村人敲响第一声锣开始抢滩之后,接生婆第二次跑来了,她躲过刀枪棍棒找见罗天龙,要罗天龙给他四个小伙子,她要把罗天龙的女人抬到塬上的罗局镇去,那里有一个妇科的高手,因为罗天龙的女人是难产,接生婆已经无计可施。罗天龙说:“不行!一个也不行!你快走。”接生婆说:“你的女人咋办呀?”罗天龙说:“你自己想办法。我不能给你人!”接生婆一看,罗天龙脸色铁青,满脸杀气,目光像刀子一样。在你死我活的时刻,她是要不走四个小伙子的,她含着泪走了。

河滩上,罗天龙指挥着锣村人用长矛大刀对付古城村人的“铡刀队”。渭河北岸,罗天龙的女人在呻吟喊叫中生下了一个女娃娃。古城人的血溅得罗天龙满身满脸都是,罗天龙和几个小伙子围住了田老大,罗天龙的第一刀砍向田老大头部的时候,在他家的厦房里,女人的血腥之气弥漫了她最后的生命。孩子是立生,先露出了一只脚,另一只脚是接生婆从阴道中把手伸进去硬拽出来的。孩子生下来了,胎盘不剥离,血水汩汩而出。接生婆将一件白布衫撕成布绺子从女人的阴道填进去,血水还是止不住。渭河两岸,锣鼓喧天,喊声不断,抢滩的庄稼人刀枪不让,打斗正酣。只见长矛大刀、谷杈、铡刀、棍棒寒光闪闪,相互碰击发出的响声凌乱而残忍;人们的喊叫声、喘息声,尤其是女人们尖厉的呼声直刺天地之间。渭河两岸的庄稼人搅混在一起,有的撂下了刀枪,搂抱在一起厮打,一个粗壮的中年女人一把抓住了小伙子的阳具,小伙子痛得直叫娘。罗天龙的女人不再呻吟,她气息微弱,面色苍白如纸,她流着眼泪,细细地叫着:“哥!哥!天龙哥!”……这时候的罗天龙正在和古城人激烈的斗打中,他的头脑中只有土地,没有他的女人。花莲儿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临死时,女人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个字是罗(或许是锣),接生婆已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罗天龙似乎预感到结局就是这样的。他满身血腥走进了厦房,扑通一声,跪倒在挺在木板上的女人面前了,他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当孩子一声啼哭之后,他站起来了。他从接生婆手中接过孩子,看了看婴儿,一只手举起来就要摔,接生婆叫了一声:“族长!”她抱住了罗天龙的腿,泪流满面:“当家的,你不能那样,这不能怪娃娃,娃娃没有罪。你的女人临走时给我交代过的,一定要把娃娃养大成人,我替你答应了她。”罗天龙叹息了一声:“小冤家。这个罗,锣,锣呀……”罗天龙已经泣不成声了。他明白,失去了爱他的花莲儿好像断了他的胳膊他的腿,失去了他疼爱的花莲儿就等于他的土地干涸了。罗天龙离不了花莲儿,就像人离不开土地一样。花莲儿的死,对他打击太大了——他的心被扎了一刀。从罗天龙把锣村的人带上渭河滩地的那一刻起,他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他明白,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打斗,必然要流血要死人。假如花莲儿是死在古城人的刀下,他也不会这么伤心的。后来,这个女娃娃就有了罗锣这个名字。罗天龙看了几眼手中的婴儿,把孩子交给了接生婆,他叹息了一声,走出了血腥之气还未散尽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