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渭河南岸,古城人已在河堤内的地里给田老大挖好了墓坑。临入殓时,田老大还圆睁着双眼。田方伯用一只手给老大捋上了眼皮,他一脸的悲怆。他对田老大说:“去吧,大哥,你死得值,你是田家的好汉,也是古城的好汉。你给娃娃们做出了样子。你名下的土地,我一定会给你的两个儿子平分的,你安然地去吧。”田方伯像做一件活儿似的对待老大的安葬,他一滴眼泪也没有流。血渍、伤口、尸体已很难使他心动了,就是颤动,也是在心底深处颤动。活到了四十岁,他见了不少世面,目睹过不少血肉之躯的突然消失。他十岁那年,邻村孙家塬遭到土匪袭击,一百多个人被杀得一个也不留,村庄里,这儿一颗头颅,那儿一只胳膊一条腿,血水把街道都染红了。有一个年轻女人身上趴着两三岁大的孩子,一把刀从孩子脊背穿进去,穿透了女人,母女俩被串了葫芦似的,其状惨不忍睹。他七八岁那年,关中大旱,几料子没有收成,饿殍遍地,村外的小路上,随处可见倒毙的人,一群苍蝇围着尸体嗡嗡地叫。四年以后,齐家寨商号的李猪娃联合凤山县的晁黑狗、王摇摇起义,他们捣毁了眉坞县官盐局。后来,知县派人捉拿起义人员,田方伯十多岁了,他目睹了起义者被剖腹挖心的惨景。就在古城村,周姓人家的弟兄俩为一犁沟宽的土地大打出手,弟弟杀了哥哥一家四口,哥哥嫂嫂被砍了头颅,两个孩子都被劈成了两半……可以说,他是嗅着血腥走过来的。现在,他的心里被争夺土地和古城人的利益装满了,对于自己的生死他置之度外了。在他看来,有得必有失,要得到就要有牺牲,不要说死了田老大,就是死了自己,也是平平淡淡的事。
哭哭啼啼的是女人。田方伯的女人齐云仙哭得尤其伤心,田方伯心里明白,他的女人不是哭田家老大,她是在哭自己的儿子田河田。
十八岁的田河田死于四年前的那次抢滩之后,那是发生在1923年的事情。那一次的汛期来得特别早,渭河泛滥得特别厉害,渭河南北两岸的不少良田被淹没了。从上游翻滚而下的河水里漂浮着木料、树木、猪羊、农具、家具、衣服、鞋袜,还有被洪水淹死的人的尸体。田方伯和那些水性很好的人将小木船推进河水里意图救出几个人来,田方伯的儿子田河田也和父亲一样参加了救人的工作。小船在汹涌的波浪中搏斗了多半天,连一个活人也没有搭救上来,那些被淹死的女人、娃娃和老人像一件件无用的家具似的被水卷走了。对那些木料和家具之类的东西田方伯无心打捞,尽管有些人十分贪婪甚至不顾激流汹涌,扑进水中去抓取,田方伯视而不见,他不发不义之财,他的家业是用汗水换来的,包括一颗钉子、一把䦆头、一头耕牛、一间土房、一寸土地,他都是通过劳动得来的。他鄙视那些从别人的苦难中得到利益的人,凡是不经过挥洒汗水不经过劳动得来的东西他一概不要。在他看来,人的一生就是要吃苦要奋争(抢滩也是一种奋争),要创家立业。人到世上来是受罪的,不是享乐的。只有明白了人本来就是个苦虫,人才会主动地去吃苦。当儿子田河田从河水里捞取了一个木箱之后,他硬是呵斥着儿子将它丢进了河水里。到了半下午,他连一个人也没有救上来,他叹息一声,对儿子说:“咱回去吧。有命的都逃走了,没命的,想救也救不下。”
那次的大水来得急,也去得快。两个月以后,一块裸露的滩地仿佛一道双方交战的檄文挂在了渭河中央,争滩的格斗是难以避免了。
古城村和锣村的打斗一直持续到了午后。两个村里的人一会儿拥向南边一会儿拥向北边,相持不下。同样是刀光闪闪,棍棒相向,血肉模糊,喊叫声把渭水撕碎了,混浊的渭水翻滚着呜咽着,向东而去。吃罢午饭,在两岸助威的年轻媳妇和未出嫁的姑娘们也冲上了滩地,参加了格斗。
在格斗中,田方伯张眼一看,发觉自己的儿子田河田不见了踪影。当时,他忙于指挥古城人和锣村人打斗,不能丢下在肩的重任去寻找儿子。不过,他还是遏制住了一股火气,让羞耻之感在胸中积蓄了多半天,一直到和锣村人的打斗结束。
第一个站出来大声吆喝的是段五魁:“河田哪达去了?咋不见河田呢?”段五魁用大呼小叫制造出了紧张而玄秘的气氛,他把人们还未松懈的神经引向了田河田。古城人似乎被他喊醒了:就是不见河田。其实,河田溜走时,段五魁是瞄见了的,段五魁觑了一眼田河田的背影,心中窃喜——田河田给他的老子出了一道难题,而给我段五魁留下了抓住父子俩把柄的机会——看你田方伯怎么处置儿子。一心一意和锣村人打斗的段五魁立时心花怒放,手脚麻利,忍着刀枪棍棒对自己的伤害。段五魁故意说:“三哥,河田是不是被锣村人抓走了?咱去锣村要人!”几十个庄稼人一听,跟着段五魁要走,被田方伯喝住了:“回来!锣村人要的是地,要人干啥呀?再说,罗天龙的为人我知道,他不会干出缺德的事情的。你们都回去吃饭吧,这事不要管了,我去找他。”居心叵测的段五魁说:“三哥说得对,锣村人不会扣下河田的。说不定,天黑了,他就回来了。”不知端的的古城人走下了河堤。段五魁走在最后边,他偷看了几眼依旧站在滩地上的田方伯。田方伯虽然昂头而立,一副凌然之状,但只有段五魁明白,这时候的田方伯已是心事重重,心神难安。你不是很威风吗?你不是古城人的神吗?你不是把脸面看得比天大吗?走着瞧吧,你的儿子非把你脸上的皮扯尽不可,到时候,你把脸还藏到裤裆里去呀?段五魁的疲惫已被报复的天使扇动的翅膀打扫干净了,他的快感是从心底里是从皮肤上骨髓里涌出来的。古城村只有他一个人明白,一场好戏已经拉开了幕布。
田方伯没有走,他双手叉腰,站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刚才,段五魁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段五魁想干啥,他心里清清楚楚。儿子离开时,段五魁肯定看见了,而且看见他去了啥地方。说不定,段五魁还撺掇了河田,这样,就给他脸上抹了黑,使他这个族长无颜面对古城人。田方伯在等待着。也许,儿子负了伤,倒在了啥地方,他苏醒后就回来了。田方伯尽量朝好处想,他觉得,他田方伯的儿子不是样子不是孬种不会临阵逃跑的。他知道儿子的性格中有和他一样的刚毅和顽强。
月亮上来了。滩地上,荒草的影子支离破碎;月光下,被几千人踩踏了好多遍的土地如同遭到了诬陷的好汉,不平的阴影十分清晰。站在月亮地里的田方伯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长,新鲜的月光沾在他那祼露的闪闪发光的胳膊上,由于拳头还在半握着,胳膊上的肌肉隆起来了,显然,他还在使劲,仿佛要把渭河滩握在手心,捏得粉碎。
夜阑人静了,田方伯回到了村子。推开院门,可怜的齐云仙还没有睡,她怀抱着田河鼓在院子里打盹。月光投在地上的身影瘦削、单薄,坚韧不拔的神情没有消减一分一厘。女人心里明白,假如河田是临阵逃跑,那后果将是多么可怕啊!一整天了,她的心一直是紧绷着的。她承受的灾难和心理上的压力不比任何男人少,而她的韧性要比男人们更强。即使她心上扎了刀子她也会断然拔出来,自己舔干自己的伤口。女人没有问田方伯见到了儿子没有。她将河鼓抱进房间放在炕上,给田方伯端来了饭菜。一整天了,田方伯只吃了一顿饭。女人的目光小心翼翼地避开田方伯,不敢正眼去看他。田方伯坐在院子里吃饭,一句话也不说,空气中似乎释放出一股不可预测的紧张和灾难,田方伯吃饭的声音、女人的走动声以及月光洒下来时发出的细微的声音触手可及。语言是不可能打破这僵局的,女人找不到抚慰田方伯的话,她收拾了碗筷,悄无声息地睡觉去了。
好多年来,古城人在抢滩中很少有人逃跑过。土地是庄稼人的命,放弃了对土地的奋争和放弃了生命有什么两样?逃跑是族规族法不能容忍的,是遭庄稼人唾弃和鄙视的一种可耻的行为。在田方伯的记忆中,他的一个堂叔在一次抢滩中曾经逃跑过,堂叔因为结婚才一年,惦念媳妇生孩子而跑回了家。田方伯经见了爷爷辈对堂叔的那次惩罚——堂叔被五花大绑着押到了祠堂前,他的记忆里的堂叔还是一张娃娃脸——十八九岁的样子。堂叔被按倒在地上,他那撕心裂肺的求饶和铡刀按下去人头落地的场面吓得年幼的田方伯惊恐地发出了尖锐的声音,那深刻的血腥像一杯浓烈的烧酒灌进了他的肠胃,他没有被灌醉,反而更清醒了,他明白了:庄稼人的品质中最闪光的是,依照规矩做人做事,刚直不阿,勇敢顽强。对于田家人来说,家规就是先生手里的戒尺、悬在头顶的宝剑、无云的蓝天、岿然不动的秦岭,谁也不能去冒犯。年轻时的田方伯由于无视家规而被长辈暴打了一顿,他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尻蛋子使他记住了家规的厉害。那时候,田方伯才十六七岁。因为他喜欢上了田姓人家一个小他一两岁的姑姑,虽然,两个小年轻没有越轨之事,虽然,只是远房的姑姑,但是,田方伯的父亲知道后还是将田方伯按倒在田家祠堂内用鞭子在精尻子上打了几十鞭。田方伯在炕上趴了一个多月才勉强下了炕。从此,他记住了违犯家规的滋味。特别是做了族长以后,他觉得,他的言谈举止就是古城人的标准,他的家人首先要给古城人垂范。如果说,儿子真的是临阵逃跑……他不敢再往下想。哪怕儿子被锣村人打死或者被河水卷走,也没有儿子的逃跑令他痛心令他惋惜令他羞耻。但愿吧……一向沉稳的田方伯有点坐不住了,心中纷乱不堪,各种设想朝他不愿意看到的方向奔跑。
田方伯心情焦灼地看着院子里斑驳凌乱的月光,双手抓住了屁股下的石凳子,他恍然看见院门在动,房屋在动,整个村庄在动,河田在走动……河田缩头缩脑地走进了院门。田方伯横扫儿子一眼,大叫一声:“逆子!不要脸的东西!你还敢回来?去死吧!”田方伯将屁股底下一百多斤重的石凳子抓起来,举过头顶,正欲向儿子扔过去,河鼓在厦房里尖叫了一声(也许,他做了一个噩梦),叫声刺破了厚重的黑夜。田方伯愣住了。田方伯定睛再看院门时,院门依然紧闭如初,不见儿子的踪影。他将举过头顶的石凳子又轻轻地放下了,他在心里叫道:儿子呀!我的河田,你去了哪达?你真的逃跑了吗?刚强的汉子,硬是把涌出来的眼泪咽下去了。
带着凉意的空气在田方伯的周围随心所欲地流动着,和凝重的空气相比,他那略带忧伤的感情和并不十分饱满的言语轻如柳絮。他的痛苦哽塞在喉咙眼里无法吞咽,难以倾吐,他紧盯着院门的眼睛不听使唤了,困乏得厉害,他伏在石凳前的石桌上,打起了呼噜。
儿子!是他的儿子,河田。田方伯揉了揉眼睛,他没有在睡梦中,儿子确实站在他面前,田方伯睡意全无了。
“你干啥去了?”
“我……”儿子嗫嚅着。
“说!”
在丈夫的吼叫中,齐云仙起来了。她急急忙忙走出了厦房。女人站在儿子的身旁,用爱怜的目光看着儿子。儿子毕竟才十八岁。儿子满脸的憔悴、惊恐遮住了他青春而鲜活的神情。女人说:“河田,给你爹说亮清,不要害怕。”
田河田跪在父亲面前,实话实说了,他果然是临阵逃跑了。田方伯一听,求救似的大声哀叫道:“河田呀河田!你、你把你害了,也把你老子害了!”田方伯扬手就是一耳光。田河田没有躲闪,等着挨打。尽管,田方伯扇得很狠,但他似乎毫无手感,他扇出去的好像不是自己的手,而是上苍赋予他的被责任涂满了的巨大无比的手,是先辈留下来的手,是书写着家族家规的手。田方伯半眼也没再看田河田,好像跪在他跟前的不是他抚养到十八岁的儿子,那张脸也不是他熟悉的儿子的脸,他关心的不是田河田被打得灼热的脸庞,甚至田河田的身体和生命,这些,他都不关心,他只关心这件事怎么收场,他在古城村怎么做这个族长!田方伯垂下了头,木然地坐在了石凳子上,一言不发,仿佛是充满血腥的白昼和忐忑不安的夜晚重叠在一起撕碎了他对儿子的美好期待,他只剩下了一腔愤怒。
天快亮了。亮光仿佛刚浮出来的小鸡身上绒绒的毛在院子里的树梢上抖动。
天快亮了。亮光像悲怆的唢呐声一样敷在院子里。罗天龙刚刚给花莲儿做好了棺材——他叫了两个帮手,一天一夜就做好了。罗天龙的祖父和父亲都是木匠,手艺自然传给了罗天龙。在渭河北岸,罗天龙是有名的大木匠——砖瓦、木工、油漆他都在行。尤其是他给大户人家在房屋上雕饰的图案——人物、飞禽、走兽、花卉,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女人的棺木板是罗天龙在常兴街上挑选的上好的柏木,老衣也是用扯来的最好的绸缎做的——罗天龙要厚葬他的女人。
罗天龙和他的女人花莲儿在一张土炕上睡了二十八年——从花莲儿八岁起,两个人就睡在一起了——花莲儿既是罗天龙的妹妹,又是他的童养媳。花莲儿跟在罗天龙的身后哥哥哥哥地叫着,一直叫到了花莲儿十六岁和罗天龙圆房的那天。成婚的第一个晚上,两个人像往常一样睡在一起的时候,突然都觉得很别扭。花莲儿把枕头一抱,睡到了土炕的那一头,罗天龙撵过去,抱住了花莲儿。有多少个日子,当这男娃和女娃晚上抱住睡在一起的时候,他们都压抑了自己,都不出声地在心里相互期待:等吧,等到圆房的那一天。这一天来到了,当罗天龙动手要给花莲儿脱裤子的时候,花莲儿娇嗔地说:“不,我是你妹妹,哥哥妹妹是不能那样的。”罗天龙说:“你给我当了八年妹妹,从现在起,你不是我的妹妹,是我的媳妇。”花莲儿说:“那就叫我最后再叫你几声哥。”罗天龙说:“那好,你叫。”花莲儿叫道:“哥!哥!天龙哥!我的亲哥哥呀!”她叫着叫着,眼泪下来了,以致泪流满面,娇喘不已。在花莲儿的叫声中,她已被罗天龙剥得一丝不挂。当罗天龙趴上精赤的花莲儿进入她的身体的时候,花莲儿搂紧了他的腰身,不由得又哥呀哥地放声叫开了。她没有丝毫的忸怩羞态,只有山里女娃娃那种宽阔的野性和自觉的献身行为。
从那天晚上以后,花莲儿再也没有把罗天龙叫哥。
罗天龙的祖父是山东闹义和团那年带着罗天龙的父亲到了秦西省的,一家人进了潼关从东向西挪,一直从渭南挪到了凤山县城北边的北山里一个叫作桃花山的地方。桃花山的几座山头上长满了桃树,开了春,满山粉红的桃花如烟似雾,花香袭人,山里人枯焦的日子里因此而增添了几分有色彩的情趣。罗天龙一家就住在山头下的窑洞里。那么大的桃花山里只住着罗天龙一家和花莲儿的父母亲。山里撂荒的坡地到处都是,只要肯下苦力,只要多开垦,就能多打粮食。山东人十分勤劳,两年时间,罗天龙的父亲罗俊就开出了五六十亩山地。农闲时节,罗俊带上木匠家具给山里人做山犁,做柜子,做棺材。随着斧子、锯子、凿子、刨子的拉动或挥动,麻钱(铜钱)和铜圆到了木匠的手中,他们的日子过得还不错,两年过后,就买了几头牛,不再用䦆头、锄头开荒种地了。
花莲儿父母亲的窑洞和罗天龙家的两孔窑洞只隔几丈远。两家同住一个院落,常来常往不说,关系融洽不说,罗天龙的父亲罗俊和花莲儿的母亲余桂仙成了公开的相好。这也难怪。花莲儿的父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侏儒——他站直,只比土炕高一点,而且有一双大脚巴骨,走起路来一摇三摆,二里山路,要走半天,老远看,不是向前走,而是向后蹾。就是这么一个丑陋的男人却得到了一个身材苗条、脸蛋儿好看的年轻女人。世道就这么不公平不遂心如愿,木匠罗俊——罗天龙的父亲却守着一个病恹恹的女人。罗俊和他的女人睡在一条炕上,鼻孔里灌进去的不是属于女人的体香,而是中药的苦味和说不清道不明的病味儿——连女人的毛孔里也散发着这种呛人的味道。幸亏,罗俊每天都在沉重的劳动之中,他一上炕就鼾声如雷了,不然,他浑身的蛮力去哪儿释放?女人,属于他的土地已无法耕作,和病恹恹的女人做那事对他来说是一件十分残忍的事。压抑着自己的罗俊只有在下雨天在闲下来的日子才焦渴难耐。他把目光和身体投向花莲儿的母亲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罗天龙的父亲从花莲儿的母亲口中得知,她是五六岁就给这一家当了童养媳的。而罗天龙的父亲在杨家山给人做犁时,杨家山的山民给罗天龙的父亲说,花莲儿的母亲是花莲儿的爷爷当年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窑姐儿。这个花莲儿究竟是谁的女儿,也许,花莲儿的母亲余桂仙也说不清。余桂仙究竟是童养媳还是窑姐儿,罗俊根本不在乎,他只在乎女人对他知冷知热知心知肺和倾注于他的毫不保留的真情,他只专注于女人在炕上给他带来的刻骨铭心天塌地陷的快感。余桂仙才是他的肥沃的土地,他有激情有责任精心耕作。
在罗天龙一家还没住进桃花山之前,由于没有牲口,每逢种地的时节,花莲儿的母亲余桂仙要么用䦆头、锄头挖,要么去给有牛的人家干几天活儿(以工换牛)。罗天龙的父亲来了之后,花莲儿一家的二十多亩山地就由罗天龙的父亲给代种了。罗天龙的父亲在农忙时就下山去找雇工,从不要花莲儿的母亲给他家干一点活儿。他暗暗地爱上了邻家这个很漂亮很令人心疼的女人。女人俊俏不说,和罗俊在一起,很风情,很煽情,这是罗俊那病恹恹的女人学也学不会的。
罗俊和余桂仙在坡地里放牛或干活儿的时候,就在草坡里滚在了一起。天做被子地做炕,两个相好旁若无人,尽情交欢。坡地里不见一个人影,只有虫子的叫声火一样地燃烧。后来,罗俊大白天睡在余桂仙的炕上,侏儒也不敢吭声。一个下雪天,罗俊和往常一样把花莲儿打发到自家的草棚里和罗天龙玩耍,他和余桂仙上了炕,两个人连门也没有闩,就开始折腾。余桂仙虽然被几个男人上过手,却从来没有哪一个男人像罗俊一样把她弄得要死要活,她和罗俊在一起,就好像没有了自己没有了天地没有了人世间。罗俊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和罗俊偷情,余桂仙从来没有内疚过,在她看来,这是上苍对她长期肉体孤独精神孤独的补偿——一个好女人就必定要有一个好男人伺候——侏儒在她心中早已死了。两个人正玩在兴头上,窑门被侏儒推开了。本来,侏儒是在做灶房的窑洞里的灶门前蜷缩着的,他嫌太冷,想到炕上去。他进了窑门,站在脚地眼巴巴地看着炕上的一男一女在尽情地交欢,他说:“我要……要上炕。”余桂仙扭头一看,脚地上站着侏儒,余桂仙说:“出去!”侏儒说:“我要……”还没等侏儒说完,余桂仙骂道:“你还要?你看你那□样子,能干不能干?滚出去!”余桂仙把侏儒推了一把,侏儒双手死死地抓紧炕边不走。余桂仙顺手抓起当作枕头的那块石头盖头朝侏儒打下去,侏儒倒在了炕跟前,余桂仙继续和罗俊干起了还没干完的事情。等事毕,余桂仙下了炕一看,炕跟前一摊血,侏儒早已死了。当天,罗俊在坡地里挖了一个坑把侏儒埋掉了。
本来,罗俊准备把余桂仙名正言顺地纳了妾,可是,第二年春天里,余桂仙就遇难了。
那是一个大雨滂沱的日子。
花莲儿去罗家吃晌午饭——对于花莲儿来说,自从来了罗俊一家,她吃罗家的饭比吃自家的饭的次数还多。此时的余桂仙正在窑洞里给自己擀面条,突然轰的一声闷响,窑洞塌下来了,余桂仙被埋在了土里。罗俊端着饭碗出来一看,出事了,把饭碗顺手一撂,向塌了的窑洞扑去。罗俊似乎预感到,这一天迟早要来的。他站在雨地里,站在埋住余桂仙的那一堆小山包似的土跟前,任凭冰凉的雨水从头顶上向下浇。他悄悄地、静静地站了一刻,跪倒在泥地上。他心头泛上来了他不敢面对不想面对也不得不面对的两个字:报应!这就是报应。罗俊在脸上抹了几把,抹不掉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山上的几个山民被罗俊叫来,用了三天工夫才把余桂仙刨出来。罗俊给余桂仙做了一口棺材,埋在了山坡上。
就这样,罗俊收养了花莲儿。花莲儿整天跟在罗天龙后面,放牛时跟着,犁地,割柴时跟着,在水泉中担水时跟着,下山买几斤盐时也跟着。她简直像罗天龙的影子一样,哪里有罗天龙,哪里就有花莲儿。晚上,罗天龙就和花莲儿睡在一起。花莲儿张口闭口叫罗天龙哥。罗天龙也特别喜欢这个没爹没娘的小妹妹,他在树上摘几个酸杏摘一把桑葚摘几个核桃,他吃多少,花莲儿同样吃多少。罗天龙把花莲儿当作亲妹妹。而且,不只是妹妹,罗天龙觉得,花莲儿是一种情调一种氛围一种力量,是罗天龙割不掉的尾巴,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开初,罗俊也把花莲儿当作女儿养。几年以后,罗俊和自己的女人一商量,把花莲儿作为童养媳来看待。女娃娃越长越俊俏越懂事,有鼻子有脸面不说,尤其是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比余桂仙的眼睛更沉静更柔情更温馨。罗俊几次给花莲儿说:“你不要叫他哥了,他不是你哥。过几年,我给你们圆房。”花莲儿还不知道圆房是啥意思,她依旧把罗天龙叫哥。
罗俊在山里又坚持了几年。北山里突然来了一种怪病——多年以后,医学界把这种病命名为“克山病”。虽然这是一种心脏病,不可能传染,但怪就怪在:如果一家有一个人得了这种病,全家人会被同一种病缠上,以致很快亡故。山里人以为是神仙或厉鬼作法作怪,是上苍的惩罚,山里人把全家人的倒毙归结为“山犯了”,山民们根本不知道,那就是“克山病”。一旦“山犯了”,山坳里、山头上,有几户死几户,一户人家也保不住。余桂仙被窑土压死后没多久,罗俊那病恹恹的女人也下世了。罗俊一看,山里再也待不住了,他就卖地下山——虽然,他的名下有一百多亩山地——包括余桂仙留下的二十多亩地也被他独占了,可是,山地的价钱很低,他的所有土地只卖了三十石小麦。
用卖地所得,罗俊在北山根下的凤山县松陵村安了家。罗俊给罗天龙和花莲儿圆了房,自己没再续娶。
那时候,罗俊带上罗天龙到处给人家盖房子,做木工活儿。罗俊在塬下的眉坞县锣村给人家盖房时才知道,锣村的一大半人是从山东崂山迁来的,而且都姓罗,族长和他们是同村同宗。罗俊在锣村认了叔伯弟兄,他就从凤山县的松陵村搬到了眉坞县的锣村。
父亲去世后,罗天龙在锣村把家业做大了。过了三十岁,罗天龙就“立”起来了,他的名下有了二百多亩土地——他的地是一分一厘买来的。他一个麻钱一个铜圆地攒下了一份家业。他很勤俭,很吝啬。犁地时,他不穿鞋,把鞋别在腰带上。他外出做活儿时,用木勺子给家里人留下那几天要吃的菜油、食盐和醋,辣子是数着角儿留。余下的调料,他用一把铜锁锁起来,钥匙自己拿着。有一次,他估计外出十天,结果,多出去了五天。花莲儿比他还节俭,十天的调料吃了十三天,最后,还是吃了两天没调料的饭,自家人倒好说,两个长工背地里骂他是“啬皮”。
为了创下一份家业,二十年了,罗天龙没有睡过一个晚上的长明觉,常常两头不见鸡——起来时,鸡还在架上;睡觉时,鸡早已上了架。清早,当锣村人打着哈欠从院门里向出走的时候,罗天龙已在塬上的坡地里或者渭河滩里给牲口割了一担青草担着进了村。晚上,锣村人酣然沉睡时,罗天龙还在房子里点着菜油灯给人家做门窗、做柜子、做农具。他熬到啥时候,花莲儿陪他熬到啥时候,花莲儿帮他拉锯,帮他凿卯,帮他在木头上打墨线,帮他磨斧头,磨刨子的刃。农忙时,他在家里播种、收割、碾打,地里和场里的活儿刚完毕,他一天也不歇就背着木匠家具外出干活儿了。下雨天,庄稼人没黑没明地死睡一天一夜舒松一下筋骨,或者,搂着好久没有滋润过的女人撒一回欢。到了下雨天,罗天龙更忙了,他正好在房子里把给人家盖房用的门窗做好,天一放晴,就可以砌墙上梁了。他活着就是为了干活儿,他干活儿就是活着。当然,他能读出花莲儿目光中的渴望,他给花莲儿许下了愿:等他把家业创大,啥事也不干,没黑没明地和花莲儿×上三天三夜。花莲儿一听,哧地笑了:“你还有心思×女人?你的心思在买地置业上。你有多少地才算大家业?是一百亩,还是二百亩?是十头骡子,还是二十头?”他也不知道家业做多大才算大。花莲儿没有说错。他只是不停地做,土地在增添,庄基在扩大。当菜油灯里的油干捻子灭了时,花莲儿催他睡觉。他把花莲儿抱到做木工活儿的案子上,抹下她的裤子上了身。事毕,他摸黑将花莲儿抱进了隔壁,放在了炕上。他说:“你以为我不想?我比你还想。这一下,你受活了吧,睡觉去,我再干一会儿。”他给菜油灯里添上了油,点着了灯,又开始干活儿了。罗天龙只信一条理:家业是苦来的,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有白享的福,没有白吃的苦。
从十六岁给罗天龙做媳妇,花莲儿整整做了二十年。按照农村人的说法,花莲儿是帮夫的女人。罗天龙也知道,他的家业中浸洇着一半儿花莲儿的心血。花莲儿的去世使他很痛心,他不再吝啬,要大大方方地给花莲儿办丧事。
罗天龙不仅请了鼓乐吹手,还请了一台大戏。他要在家里给花莲儿诵七天经,在锣村唱三天戏,以奠祭亡灵。他知道,没有女人的家将是荒芜的家、不完整的家。他的半生半世多亏了这个女人。
即使锣村的长辈去世了,讣告牌也是用纸出的。罗天龙派人扯了五尺白绸子,用白绸子给花莲儿出了讣告牌,讣告牌上写道:
罗花氏莲儿生于光绪十七年(1891年),殁于民国十六年(1927年),离年三十六岁……罗氏恪守妇道,勤俭持家,相夫教子,积纺女红,锣村之楷模;贤惠善良,待人温和厚道,垂范眉坞……
安葬花莲儿那天,全锣村人淹没在哭声中,悲伤而哀婉的唢呐声穿过滚滚的渭水,在渭河北岸飘荡……
当田河田拉着一个女娃娃向芦苇地里走去的时候,段五魁看得清清楚楚。在腥风血雨般的打斗之中这男娃和女娃的匆匆离去使段五魁有些吃惊,怀着探究的心理,他悄悄地撵上去,跟在田河田和那女娃娃的身后。等这个男娃和女娃进了芦苇地,他站在地边偷听,他屏住气息,听到的只是自己憋出来的喘息声。他向芦苇地里走了几步又退出来,出现在他视线里的田河田正在和女娃娃搂抱在一起,接下来,是两个人的窃窃私语。他再看时,什么也看不见;再听时,什么也听不见——那只是自己的臆想而已,他希望是这样。段五魁心想:该死的田方伯,一个村里的人都在滩地上拼命,你的儿子却和女娃娃寻快活,看你咋处置他!段五魁不动声色,回到滩地上,心里涌上来一股说不出的嫉妒和仇恨,他拿起谷杈,朝一个已经向北岸撤退的庄稼人老远撂过去了,锋利的谷杈扎在了那个庄稼人的屁股上,那杈尖扎进去至少有三寸深——段五魁下手太狠了。那个庄稼人回头看了一眼,扑倒在地上。他根本不知道,段五魁那一谷杈中扎出去了多少复杂的情感和阴暗的用心。段五魁怀着既幸灾乐祸又等待一场好戏开台的期待心理回家去了……
回到家,段五魁突然产生了一股怒火。金秀珠连问他两声:“咋了?啥事?”他不吭声。他那张没刮胡子、满脸胡茬的脸阴沉沉的,双目盛满了冷峻而狂暴的神情。他吃了一锅旱烟,将烟锅放下,骂道:“该死的田方伯!”金秀珠说:“田方伯又咋了?”段五魁说:“他不卖地。”金秀珠说:“他不卖就算了,看你!这就是你的本事!”段五魁说:“算了?我不能和他算了。”金秀珠:“那你还能把人家杀了剐了?”段五魁说:“走着瞧。”
田方伯有三亩地夹在段五魁两大块田地的中间,段五魁想把田方伯的那三亩地买到手,把他的地连成一大片。段五魁打发人去和田方伯撮合,田方伯一口回绝了:不卖。段五魁给说事的人吩咐:告诉田方伯,那三亩地他出六亩的地价。田方伯却说,出六十亩的地价他也不卖。既然田方伯不卖,段五魁就说,他愿意用最好的地兑换田方伯的那三亩地。田方伯给说事的人说:“你告诉段五魁,他的地里就是长金子长银子,我也不兑换。”田方伯心里明白,这不是三亩地的事情,段五魁把他的地连成一片,目的是向古城人显摆——我段五魁才是古城的老大,你田方伯是族长能咋样?我照样可以把你摆平,我叫你卖地,你不能不卖;我和你换地,你不能不换。而田方伯偏偏不听段五魁的摆布,不卖就是不卖,不换就是不换。两个人都显示他们的强势。可以说,不屈的心对着不屈的心,强硬的目光对着强硬的目光,强硬的声音对着强硬的声音。这才叫针尖对麦芒——尖对尖。谁也不让谁。
段五魁一看,田方伯比他还强硬,他使出了阴招——他在两边的地畔都栽上了树,因为是碗口粗的大树,根须扎进了田方伯的地里去不说,两边的树遮出的阴影几乎把田方伯的地罩严了,阴影下,地里就不长粮食。人家段五魁在自己的地里栽树,田方伯无话可说。田方伯的管家给田方伯也出了一招,他叫田方伯把那三亩地全部栽上树。田方伯不干,他说:“我不能不拘荣辱,没有规矩,这样做,古城人笑话。再说,我是族长,我和段五魁对着干,以后村里发生了难缠的纠纷,我咋处理?我还有什么脸面?就让一让段五魁,他做的缺德事,村里人都看着,他哪里像个大户人家的样子?”田方伯最终做出了让步的打算,他觉得,并非他示弱。宽容是他的德行,也是他强势的另一种表达。对于段五魁来说,达到目的,才是唯一的,段五魁哪里管村里人指脊背?他强装着一副傲慢不屑、盛气凌人的样子,把事情越做越绝——他叫长工把两边地的顶头的田间小路也开挖了,种上了庄稼,田方伯想种想收,都无法进地了。他的三亩地就像锁在了箱子里一样。田方伯被逼到了墙角,但思来想去,不再和段五魁争高低,退让一步,海阔天空。人的德行是不能用秤量,用钱买的。吃亏是福,他把那三亩地卖给段五魁了。
写契约按指印的那天,段五魁把田方伯请到了家里,摆了一桌酒席。他派人去横渠镇割了几斤肉,杀了家里的一只母鸡——鸡是他自己杀的。他把鸡翅膀踏在脚下,麻利地将鸡头一拧,一刀剁下了。烫去鸡毛,开膛剖肚,他双手浸在鸡血之中,感到无比温热和滑腻——从那一刻起,他的快感一直持续到鸡肉端上饭桌。段五魁满面春风,眉开眼笑,一副得意忘形的样子,他不仅仅是买来了田方伯的几亩地,他把田方伯硬箍住了——他赢了,他赢来了田方伯的面子,而使他在古城做人有了更大的自信——你是族长,又能怎么样?地,你还得卖给我!他给田方伯敬了一杯酒,笑吟吟地说:“三哥成全了兄弟,使我的地连成了一片,我谢谢三哥。”田方伯一听,一口喝干了酒,放声大笑:“你赢了,段五魁。还是你有能耐,我田某人佩服。”田方伯轮廓分明的面孔严肃沉静。段五魁尴尬地笑了笑:“还不是三哥给了面子,我有啥能耐?”田方伯说:“我还有面子?我的脸面被你当作沟蛋(屁股)子踢。”段五魁一看,田方伯满脸通红,目光冷峻。他知道,田方伯在极力按捺着窝囊之气,段五魁又给田方伯敬了一杯。田方伯接过酒杯,将一杯酒朝段五魁的脸上泼去之后,放下酒杯,拧身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