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北海有墓碑
1
快毕业了,秋葵终于联系好北京的一家公司。
室友江霞跑来拽她:“玩不了几天啦,走走走,看帅哥赛车去!”
说是赛车,只是校园后面的一个野山坡,荒草在夕阳下面泛着萎靡的光泽。
看热闹的学生三三两两地站在山头上,有五六辆摩托车轰着油门在山坡上像野兽一样狂奔。
江霞说:“你看你看,李毅南肯定能得冠军。”
秋葵顺着她的手指看到了一个戴着黑色头盔的男生,他果然冲在最前面,人车合一,酷毙了。
山坡上扬起滚滚烟尘,在太阳快下山之前,他毫无意外地赢了,学生处的老师也听到风声跑来捉人。
人潮立即如鸟兽散般飞奔逃窜。秋葵被后面的人撞倒,脚一滑,灰头土脸地顺着山坡滚下去,就这么骨碌碌滚到了一个人的怀里。
李毅南接住了她,从头盔里露出一双眼睛看她。她嚷嚷着好痛,脸比落山的夕阳还要红。
秋葵被他稀里糊涂地拽上摩托车,她只听得见混乱的人声和风声,山和树在身后逐渐变淡。她紧紧抓着他的衬衫,心怦怦地乱跳,脑子里想到的是《天若有情》里刘德华载着吴倩莲在高速公路上狂飙的场景。她闭了眼睛,风打在皮肤上带来微微的凉意。
车子停下来的时候,华灯已经初上。
他们在街边一幢楼的天台上坐下来,李毅南取下头盔,掏出创可贴、碘伏和棉签,帮秋葵处理腿上的擦伤。
碘伏的气味很浓烈,他的指节细长,白色的棉签很快变成了褐色。秋葵忍着疼,捂着狂跳的心大口喘气。
李毅南低头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秋葵说。
“想起一首童谣。”
“童谣?”
“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叽里咕噜滚下来。”
秋葵想起刚才的自己,忍不住和他一起哈哈大笑。天空像幽蓝的宝石,闪着星星点点的光。他们笑累了,就坐在石阶上聊天,好像已经很熟了。
楼下有电视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蚊虫在空气里轻轻飞舞,他们都兴奋得毫无睡意,李毅南不停地打蚊子,秋葵托着腮帮不停地说话。没想到这一聊,就聊了一夜。
醒来的时候,她靠在他的大腿上,他倚着她的后背,清晨的曙光笼罩着灰暗陈旧的天台,他们居然就这样,一见钟情了。
2
江霞打趣秋葵:“临毕业了,还来个黄昏恋,作死啊。”
秋葵只是笑:“又不是神仙,谁能控制什么时候爱,什么时候不爱呢。”
他们的家乡,一个在南方,一个在北方。
北方的李毅南去了上海,南方的秋葵去了北京。
从此两个人攥着一份爱站在两个城市里,遥遥相望。
你在南方的艳阳里,大雪纷飞。
我在北方的寒夜里,四季如春。
李毅南在微信里唱跑调的歌给秋葵听,他说:“上海阴冷,屋子里没有暖气。”
“你那里下雪了吗?北京下雪了,很大,整个世界都是惨白的,让人心寒。”
“我想你,秋葵,想和你一起窝在沙发上,我们捂上棉被,像狗一样取暖,管他外面是下雨还是下雪。”
秋葵笑:“傻瓜。”
爱情像一匹布,被异地分割撕裂,无休无止的想念和焦躁,成了从学校走向社会唯一的支撑。
秋葵实在忍不住,在新年后辞了职,去了上海。
年轻的爱情都这样,从未深思熟虑地考虑过未来,唯有一个强烈的原始的念头在啃咬着每一分每一秒的时间,那就是:在一起。
李毅南的工作和生活并不如意。他像一只流浪狗,找不到回家的路。
上海最冷的时候,他们一起坐地铁,拥得紧紧的,脸贴着脸,手焐着手,挤在陌生的人群里,收敛着对于繁华城市的梦想,依旧没有归宿。
夜里下了雨,出租屋冷到让人的灵魂都在颤抖,李毅南说:“秋葵,我和你一起去北京,我们去北漂吧。”
秋葵抱紧他说:“好,不管在哪里,只要在一起。”
3
秋葵的公司大度地忽略了她的辞呈。
他们开始了艰苦的北漂生活。她去上班,他去找工作。
最拮据的时候,每晚都是方便面。两个人窝在沙发上,稀里哗啦吃得很香。夜幕就这样急促地来临,当整个屋子都填满方便面的气味时,他们就站在没开灯的房间里接吻。
李毅南说:“等以后我有钱了,每天给你煮燕窝。”
秋葵说:“好!煮三碗。”
“为什么是三碗?”
“你一碗,我一碗,倒一碗。”
“暴发户啊。”
他们咯咯咯地在被窝里笑。
北京的春天来了,雪白的柳絮飘得满城都是,李毅南还是没有找到工作,他越来越内疚,越来越焦虑,头发竖起来,像一头愤怒的狮子。
秋葵安慰他:“最酷的赛车手,你连摩托车都可以开得飞起来,还有什么不能干呢?千里马等待伯乐的时间,总是要漫长一点。”
他把她拥进怀里,用下巴抵紧她的额头,他说:“秋葵,我一定要努力让你幸福。”
“哎呀,”她嬉笑着跳起来,跑到房间里拿来一个笔记本,“写下来写下来,这是诺言吗?不会变是不是?”
“当然不会变。”
他是那样笃定,在笔记本最末的一页认真地写上:“秋葵,我爱你。我一定要让你幸福,一辈子只爱你一人,永远不变。”落款是端端正正的“李毅南”。
秋葵把本子藏在窗台上的铁盒子里,他追过来看,被她闹着拦住了。
后来李毅南的父母找到了从前的故交,三番五次托了人情为他找到一份工作,福利待遇还不错,生活慢慢好了起来。他们每天晚上回家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做饭,百度了一大沓菜谱,两个人挤在狭小的厨房里倒腾,直到把厨房弄得乌烟瘴气。
等他们捧着吃撑的肚子躺在床上,李毅南就会厚颜无耻地贴上来:“秋葵小姐,请回答一个睡前必答题,饱暖之后会思什么?”
“思故乡?”秋葵逗他。
“不对,再猜。”
“思你个头!”
她用被子蒙住头,他就装成大灰狼扑上来。
4
在北京漂了两年之后,他们的生活越来越甜蜜。
同学聚会时大家都说,没想到一见钟情的激情也能持久而幸福。秋葵就靠在李毅南的肩头,骄傲地笑。
可是也有不如意。秋葵的母亲经常打电话来,秋葵是独生女,母亲希望她能回家乡去。
她执拗地坚持,有时说急了还会在电话里和母亲拌嘴。他听见了,握着她的手,隐隐地难过。
春天的时候,她接到母亲的电话,父亲病重已经住院。
她请了假,急匆匆跟他告别,一路哭着奔回了北海,坐在飞机上的时候,她突然觉得这世上并不是只有爱情才会如此让人挖心贴肺。
父亲临终的时候,她一直握着他的手,他的皮肤已经衰老得起了皱,病痛的折磨使他像一棵被雷击的树,轰然倒塌了。
当他被焚烧后变成一堆干燥的粉末,秋葵觉得自己的人生也轰然倒塌了。
母亲一夜苍老,哭得无法喘息,但更多的时候,她总是抓住秋葵的手,像害怕父亲消失一样害怕她也消失。她让母亲跟她去北京,可她说:“小葵,落叶归根,我老了,还得去适应异乡的生活,还得去习惯北京的干冷,我折腾不起。”
秋葵回北京的时候,她站在北京机场看着来接她的李毅南,突然觉得爱情缥缈得像永远无法坠落的柳絮。
晚上他用刚买的摩托车载着她驶过大街小巷去吃饭,她抱着他的腰,迎着干燥的春风沉默不语。
在喧闹的小吃街她问他:“你又去赛车了?”
他说:“嗯,我一直忘不了飞驰的感觉。而且,还可以赚点外快。”
“你知道生命有多重要吗?啊,你知道我爸走的时候我有多难过吗?你整天就想着赛车,想着飞,你有没有想过我?!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危险?!”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她冲着他吼,吼完就哭着冲出步行街,一个人站在灯火的光影下,泪流满面。
其实她知道,她早已在亲情和爱情之间做出了抉择。当她看着一个鲜活的人突然变成了一堆赤白的灰,所有的一切都成了空洞的回忆,她再也无法冷静地为了一份爱情远走他乡,任性妄为。
而他也是独生子,好不容易在北京站稳脚跟,他的父母费了多大的力才让他有了一份不错的工作,他不可能跟她走,而她也不想以感情为利器,逼迫他跟她走。
5
就这样开始了不断的争吵。
秋葵的情绪低落到极点,她的眼睛里看到的都是灰暗,一点小事就可以触发一场战争。
李毅南越来越疲倦,他不是怒气冲冲地戴上头盔去赛车,就是沉默地坐在客厅里喝啤酒。
不记得最后一次争吵是为了什么,她说了分手,他保持了缄默。他无法理解她的丧父之痛,而她刻意想逼他做决定,就这样,为一段都以为能永恒的感情仓促地画上了句号。
秋葵偷偷逃回了北海。趁李毅南上班的时候,收拾行李离开北京。
她经常坐在海边发呆,李毅南经常打电话来,诉说,道歉,哀求着叫她回去。
秋葵的眼泪流了满脸,她的心肠一硬再硬。在湿热的天气里看着海浪泛着泡沫一波又一波地冲上来,却永远无法到达更远的沙滩。
秋葵陪伴在孤单的母亲身边,她逼着自己去相亲,逼着自己荒无人烟的心灵再燃起一点点的火焰。
后来李毅南的电话慢慢减少,从只言片语的信息到一片空白,忙碌的生活终将使一个人的灵魂麻木。秋葵也认识了一个男人,一个可以让母亲放心的婚姻,被各方推动着朝结尾的方向飞奔,两家见了面,准备在国庆节订婚。
秋葵还是会经常想起李毅南。她常在深夜看《天若有情》,一部二十多年前的老片子,画质已经很粗糙。刘德华骑着摩托载着身穿婚纱的吴倩莲行驶在高速公路上,Beyond在唱《短暂的温柔》。当华仔的鼻子不断涌出血来,在婚纱上开出绝望的花,每个人都希望他们能一直天荒地老,可最终仅剩吴倩莲一人走在公路上,赤裸着双足,面朝黑夜,孤苦无依地寻找着爱。秋葵每看一遍都哭到快要窒息。
她常常梦见自己坐在摩托车上,风像刀子一样在脸上刮过,她死命拽着前面那个男人的衣服,可他一直不回头,她也永远看不清他的脸。
婚期将近,李毅南不知从哪里得知消息,突然从北京飞了过来。
他和她站在海边,他像一个孩子般号啕大哭,他恶狠狠地冲她喊:“你知道这半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你要是敢结婚,我就来抢亲!要是抢不了,我就跳进海里,如果你找到我的尸体,记得在北海给我立一个碑!”
他们对视的那一刻,秋葵就知道一切都要改变了。
他们耸动着肩膀抱头痛哭,所有的坚硬和伪装早已缴械投降,她真的无法不去爱他,时间和空间以及地域,都无法割断这份爱情。
她终于站在母亲面前,认真地跟她诉说这一段感情,诉说她艰难的抉择和撕扯的疼痛。
母亲看着声泪俱下的女儿和一脸诚恳的李毅南,再看看父亲的黑白遗像,她说:“孩子,我们希望的是你能幸福,而不是要你丢掉幸福守在我们身边。”
6
退了婚,道了歉,取消了所有的错误。
秋葵和李毅南又回了北京。
她经常跟母亲打电话,还特别向母亲汇报,李毅南用摩托车载着她去了紫禁城的西华门,他在古老的城墙和护城河的包围之中拿出戒指,向她求了婚。
“等我们以后有了孩子,你要来帮我们带哦。”秋葵吭哧吭哧地笑得害羞。
母亲笑骂她:“不害臊!”
婚期定在2月14日,那时候冬寒已过,春日将来,整个城市开始回暖,所有的人们都在勇敢地表达爱情。
1月底,下班前他发来微信:“晚上我买烤鸭回来吃,你准备好红酒,嘿嘿嘿。”他发了一个傻笑的表情。
秋葵发了信息给他,看着手机也在傻笑。
谁能知道这便是永别呢,如果知道,她定会不顾一切地去找到他,拥抱他,然后阻止他。他最后的一句话,平淡得让人根本无法察觉和警惕。
那天他又偷偷去赛车,在转急弯的时候被抛出十米之外,当场死亡。
在阴郁的夜晚,当秋葵看到他早已变凉的身体时,连站立都已不能够。
她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伸长手探进白布里,紧紧抓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指冰凉蚀骨,没有了感情和温度,她一滴眼泪都掉不出。
千辛万苦地相爱,千辛万苦地在一起,原来只为了在将来的某一天千辛万苦地接受永别。
或许从第一次遇见就已预示了结局,可谁也无法知道,除了接受这般粗暴和坚硬的告别,无能为力。
她恳求李毅南的父母让她带他的骨灰去北海。“如果你找到我的尸体,记得在北海给我立一个碑。”他果然一语成谶。
在收拾行李的时候,她看到了那个笔记本,他端端正正地写着:秋葵,我爱你。我一定要让你幸福,一辈子只爱你一人,永远不变。
他真的做到了,一辈子只爱她一人。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和父亲一样,也变成了一堆白灰,被装进一个小匣子,永久地站在黑暗与平静里,连告别都来不及。
春天还是无法阻挡地来了,海水呼啸着发出悲伤的声音。秋葵立于海边,看着宽阔的大海和天空,想起他们第一次遇见。他载着她奔赴一场未知,轰鸣的发动机,慢慢消散的暮色,他的衬衫被风吹得噗噗作响。她坐在他身后,没有温度和气味的爱情像蓬勃的青草一样发生,时光凝固,永不可追,像粗糙的老电影,只留下了绵长的疼痛和戳心的叹息。
或许除了相爱时珍惜所有的时光,我们根本无从选择。
如果天黑之前来得及,
我要忘了你的眼睛。
穷极一生,做不完一场梦。
……
南山南,北秋悲,南山有谷堆。
南风喃,北海北,北海有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