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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你怎会和我浪迹天涯

1

男人顺着山路一直往树林深处走。

他不知道是几点了,漆黑的天空上,挂着一弯冷月和微弱的星光,看得见树林里影影绰绰的树,还有铺满了枯枝落叶磕磕绊绊的山路。

深夜里的丛林是令人恐惧的,间或传来类似狼的叫声,还有松鼠、蟋蟀的跑动,可此刻的他已经不再害怕任何事物。他是一个囚犯,假装心脏病突发被送到市医院,他打晕医生冲破警察围堵跑了出来,抢了路人的车,之后他弃车逃亡,死命往山林里蹿,别无选择。

当初他沉迷赌博,欠下赌债,接受了朋友的建议,帮忙带了几次冰毒。

果然,债还清了,生活突然被抛入金碧辉煌之中,连一向嫌他没本事的老婆都对他刮目相看。他陷入了浮华的表象里,得意扬扬。

没想到最后一次运毒却被抓了,判了无期。反正他这辈子也到头了,冒险逃一次,就算被抓回去,也是无期,值得一搏。

他在监狱里待了半年,那黑色的牢狱总是飘浮着让人窒息的霉味,让他失去了整个世界。从此只剩一方狭小的天地,只剩无数个跟他身穿同样囚衣的人,扬着一张张禁欲的脸,面如死灰。

他实在不甘心。

走不动了,男人倒在带着泥土气息的松软的草丛里歇下来。

他喘着粗气,闭上眼睛。在寂静的深夜,山林里各种各样的声音越发清晰,伴随着逃亡的惊心动魄,他实在没法全神贯注地睡着。他的手臂上全是被树枝划破的伤口,像细小的沟壑,每一道都发出哀鸣,传达给神经丝丝缕缕的痛。

睡梦中他看到她的脸,被长头发遮住了半边,她在哭,眼泪像珍珠,她说你为什么要骗我呢,你有老婆啊,怎么和我共度一生?怎么兑现你的诺言?

他惊醒过来,天边已经泛了红,风中飘来青草的味道,还隐约有一丝野花的香气。他的体力恢复了一些,但胃开始抗议。

没有任何吃的。

他爬到一块岩石上,依稀看得见城市的房屋在大山脚下绵延,像一个陌生的国度,让他惶恐不安。

他的脑子开始盘算,要逃到哪里?没有食物和水,他迟早得饿死。

坐在石头上想了半天,看到草丛边有几颗红色的蛇莓,以前老人曾说那是蛇吃的,有毒,他顾不了那么多,匆忙摘下来,往嘴里塞。

可他的胃就像一头大象,那几粒微小的果子只是杯水车薪。饥饿像风一样灌满他的胃囊,喉咙深处散发出隐约的霉味。

脑海中又闪过她的脸,那种感觉很奇怪,他笃定那是一份爱情,即使被搁浅了,也是爱情。他想,他得冒险去找她,只有她能帮助他离开这个城市。监狱和警方都不知道她的存在,无名无分的她,反倒成了没有线索的掩护。

2

他是在一夜暴富之后遇到她的。

那时候他相信钱能买来一切。

钱买来了自由。他的老婆常常满足于他拿回家的钱,而给他越来越多的自由。不过问行踪,不盘查去向。

钱还买来了友谊,几个哥们儿死心塌地地跟着他,前呼后拥。

当然,钱也会削弱智商,让人变得飘浮而虚荣。有时候就算看得清生活的真相,却总是不愿意亲手戳破它。

她在酒吧里推销酒水,刚工作没几天,她的眼睛里还有怯懦与羞涩。

他经常点她的酒,把她拉到身边坐下来。

酒吧里放着震耳欲聋的音乐,他借机伏在她耳边跟她说话。他的呼吸打在她的耳垂上,像午夜的风。她的身子往外挪了挪,他笑起来,很喜欢她的生涩。

晕眩的酒吧音乐会让人沉沦,舞池里的人们扭动着身体,酒精的气味让人无法掩饰欲望。他吻她,把她抵在皮座椅上,昏暗的角落,只有暗淡的光影。

她的身体像新鲜的稻谷,泛着清香,给他带来了巨大的诱惑,而金钱也推波助澜地赋予了他勇敢和底气。

他给她租了房子,偷偷包养了她。一次性交了五年的房租,可见他对她的决心。

她刚满二十二岁,稚嫩的风情以及对于尘世的天真,让他迷醉。他不提他的老婆,他觉得这是他和她两个人的事,就像一个完整的故事,从开头到结局,不允许任何人插入或者打断。

他知道她是爱他的。她穿他夸过一次的衣裙,做他说过好吃的饭菜。他在夜里赌得昏天暗地,白天回来呼呼大睡。她就安静地拖地板洗衣服,把泛着洗衣粉香味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晾在阳光里。

她会买来绿色的水培植物,整齐地摆放在阳台上,然后拿着喷壶给它们浇水。她的头发柔软地散落,阳光暖烘烘地盖过来,好像把一切美好与生机都浸泡在他的生活里,让他欢喜。

他总喜欢从背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说有你真好。她笑着却不说话,拿喷壶轻轻地喷他,他没躲,穿过绒毛般的水珠使劲吻住了她。

现在想想,那时候他的感情是充沛且真挚的,虽然她在知道他有老婆后哭哭啼啼地跟他闹了几天,但时光推动着情感与生活,人总会在不断的成长和经历中妥协于现实。他在赚钱之后拿了十万给她,他说,你收着,以后咱们结婚用。她拿着钱的那一刻哭了起来,感动得不行。

可没想到他离开她再一次运送毒品的时候就没能回去,她知道他进了监狱吗?他相信他们是有过爱的,那些愉悦的亲吻和暖烘烘的痴缠是真实存在的。他说过要离婚娶她,只不过是因为时间不够,他还没兑现诺言,就身陷囹圄而已。

合同上都有关于不可抗力的约定,不可抗力,他这种就是。

3

男人在半山腰上遇到一间守山人的房子,翻箱倒柜偷拿了一套旧旧的T裇和裤子,又在柜子里翻到一个已经变硬的馒头。

他换了衣服,啃完馒头,有了点力气,继续潜伏在山林里,一直到夜色来临,才慢慢下了山。

没钱,也怕坐车被缉查,他顺着公路一直一直走。夜色越来越浓,他离城市的灯光越来越近,他的目的地是那套租了五年的房子,他相信,只要她对他还有情,一定会住在那里。

凌晨的时候,遇到了一个骑电动三轮车的男人。他实在走不动了,更害怕走到天亮会暴露在人群里,于是他拦下了骑车的人,说:“帮帮忙,我被抢劫了,能搭个车吗?”

男人迟疑地打量了他,然后轰着油门走了。开出去一段路又折了回来,他说想想你也不像坏人,上来吧。

他坐在三轮车后面的货兜里,说了好几句谢谢,又怕暴露太多,噤了声,望着消失在远处的漆黑的山脉,出了神。

男人送他到离小区三百米的地方,他下了车,再一次谢了他。

他踩着夜雾走到那个老小区,保安在门房里睡得一塌糊涂,他悄悄翻过半高的围栏溜了进去,站在四楼的门前,深呼吸,敲门。

咚咚咚,他不敢敲得大声,怕惊动对面的邻居。敲了好久,听到那个熟悉的女声在门里面惊悸地问:“谁?”

“我。”他压低声音答。

门开了,她穿着格子睡衣,头发更长了,已经到了腰际,她的眼睛瞪得老大,露出惊愕的神情。他关上门,一把抱住了她,狂跳的一颗心,在她的胸前,像一只被猛烈敲击的鼓。

4

“快一年了,你去哪儿了?”她的声音哽咽起来,“我问遍了以前跟你去酒吧的朋友,他们都说不知道。我也去过你家,你老婆说,你死了。”

他把她丝缎一样的头发攥在手里,心里泛起悲怆。我出了点事,去省外避避风头。

“欠了赌债?”她又问。

他不想过多解释,强烈的饥饿感袭击了他,他说:“有吃的吗?饿了。”

“有。”她走到厨房,把剩菜和饭用微波炉转了一下,他到卫生间洗了把脸,开始狼吞虎咽。

食物填满了胃,他开始跟她说正事:“之前留给你的钱,还有吗?”

“有。”

“明天帮我去租车行租辆汽车,你送我出城以后再回来。”

“你要去哪儿?那我呢?”

“不知道,天涯海角,走到哪儿算哪儿吧。如果有缘,我会回来找你。”

他的话已是敷衍。还会有缘吗?他想这个可能性不大,还好她不再追问下去,他已经太困了,好不容易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他揽着她进房,倒头便睡。

他用手搂住她的腰,那种感觉熟悉又陌生。她没睡踏实,呼吸时而局促时而平稳,他实在太累了,很快被睡意席卷,但也没睡踏实。梦里他好像听见了门响,有人开门,有人关门,还有很多举着枪的警察在探头探脑,他惊醒过来,一片寂静,夜凉如水。

早上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出去了,他洗了个澡,开始收拾一些需要的东西,以前留在衣柜里的衣服、洗漱用品、干粮、打火机。

在衣柜的角落,他看到了一件草绿色的短袖POLO衫,他拿出来看了足足有三分钟,确定这不是他的。他从不喜欢穿绿色的衣服,从不。

她有别的男人了?

他一边在脑子里盘旋这个问题,一边到处查看。次卧的床被蒙上了遮尘的布,好像很久了。冰箱里还放着半个榴莲,他不会吃,她更嫌臭,从来不买。鞋柜里,还有一双39码的球鞋,而他的鞋号是41码。

他的脑子嗡嗡作响,女人一旦有了异心,还值得信赖吗?他的嘴角扯了扯,露出一丝苦笑,其实也没什么想不通的,现在这个唯利是图的世界,还有永恒不变的东西吗?如果有,那只能是时间,永恒不变地向前飞逝。

他的胸口很闷,又从厨房拿了一把水果刀,塞进背包里。

5

她回来了,穿着黑色的运动套装,看起来更瘦削了些。

在她进门前,他躲进了房间,没听见异常才走出来。

“车已经租好了,黑色本田,停在楼下。”她说着,拎着一些蔬菜和水果,还有一只宰好的土鸡,走进厨房里。

她削了一盘梨和苹果端出来,塞了一块在他嘴里,然后开始准备午饭。

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像所有日常的夫妻一样,家里的气氛有些枯燥和乏味。

其间她的手机响了一次,她走到玄关打开包拿出手机,她瞟了他一眼,然后走进厨房。

他装作看电视,不动声色。

过了几分钟,他走到厨房,看到手机搁在厨柜上,他搂住她:“有烟吗?”

“没有,你不是不抽烟的吗?”

“最近学会了,难受,你帮我买一包吧。”

“好,帮我看着鸡汤。”她擦擦手,取下围巾,出了门。

他迅速拿起手机来看,设了指纹密码和数字密码,打不开。他试了几次,6个1,6个0,123456,她的生日——阴历的阳历的,都不是。这个时候一条微信跳了出来,一个昵称是阳子的人:快报警吧,悬赏增加到30万了!

他恨不得把手机砸碎,愣了半晌,拳头打在坚硬的台面上。

他回转身,打量着这个曾经的家。沙发上还有两个有些掉色的棉布抱枕,一个写着“晚安,是换个姿势想你”,另一个写着“梦里,我们继续在一起”。那是他们才搬来的时候一起去家居店买的,她那时候单纯得像一片刚刚飘上天空的云,对这个世界展露向往,却也保有戒备。她说他是一片海,教会她远航,也让她对未来有了广阔的愿景。

可是,如今的他,却是一个毒贩,一个阶下囚,一个亡命之徒。他在她的眼里,变成了三十万的即得利益,一个电话,就唾手可得。是啊,他很早以前就知道,钱能买来一切,包括背叛。

他们本就不是一体,即便是夫妻,大难临头也各自飞了。他不明白当他站在漆黑的山林里,面朝星空和盲路时,为何想起她?现在的她已经有了新的怀抱,住在他租的房子里,时不时和心猿意马的野男人幽会,神情坦然,不知羞耻。

各种信息和碎片混合着虚弱的情感砸向了他,他的脑子里充盈了滚烫的血液,开门声响起来,钥匙在锁眼里转动,像一把沾了毒汁的箭矢,旋转着、放大着飞向他。他仿佛看见警察举着枪冲进来,他们得意的脸、暴裂的枪声、手铐的寒光,一起扑向他。他举起菜板上砍鸡的那把刀,愤怒地冲上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倒在了血泊之中,手里还拿着一条烟,还有一大袋零食,方便面、面包、压缩饼干……它们掉落出来,一片狼藉。

他跪在她面前,刀扔在地上。猩红的血液顺着她的身体像潮水一样不断涌出来,把她压在身下的头发濡湿。她的眼睛是睁着的,她看着他,充满不解和困惑,眼眶里泛起微弱的光芒,她的嘴唇是浅紫色的,像一朵黑夜里的花,散发着幽暗的香气。

他终于安全了。

6

仿佛过了很久,他清醒过来。心里有了一丝悔恨,但很快就消失了。他迅速换掉沾染了血迹的衣服,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可是本田的车钥匙怎么也找不到。

她的手提包被他整个倒出来,没有。

他不得不走向逐渐冰冷的她,把手伸进她的衣服口袋里,黑色的纯棉运动衫被血液慢慢渗透,他找到了散发着血腥味的车钥匙。

出门之前,他进了厨房,在水槽里清理手上的血迹。他看到了她的手机,想起发消息的那个人,他倒要看看,她的野男人到底是谁。他从卫生间拿了一条湿毛巾,把她右手拇指上的血迹擦干净,白皙的指腹光洁地露出来,他把它摁在手机Home键上。

手机解了锁,他取消了密码。时间紧迫,来不及研究什么,他把手机塞进裤篼里,戴上墨镜和帽子,拿走了她的手提包。锅里的鸡汤开始散发出香味,她的身体一点一点变冷,头发散落在木地板上,像疯狂生长的树枝。他回头,最后看了她一眼,决绝地走出去。

车辆行驶在宽阔的道路上,路上的人群都是漠然而庸俗的,他经过所有人,阳光把眼睛照得血红,他得意而放肆地哈哈大笑。

过了环湖东路有一个加油站,加油站再过去三公里,就是出城的收费站。他把车停在加油站门口,在她手提包里摸到了零零碎碎的钱,大概有三百多块。他回过头,后座上摆放着一个黑色旅行包,打开,是她的衣服,有五六套,在最底层,有一个包,里面装着很多钱,他拿出来,有十沓,是原来他给她的十万块,居然不曾用过?看样子是今天早上她去银行取的。

他慌忙掏出手机来看,翻开微信里她和阳子的聊天记录,一条又一条,一直看到泪流满面。

阳子,居然就是她曾跟他说过的弟弟,他经常会过来找她,有时问她要不要带什么菜,有时又问要换几瓦的灯泡。现在,他越狱的消息早已在网络上铺天盖地,他身穿囚服的照片被大肆传播,今天早上阳子看到了,把消息转给她看,问她这个人是他吗。

她震惊不已,却阻止他报警。她收拾好衣物,取了钱租好车,准备和他一起浪迹天涯。

她跟阳子说,我等了他快一年,他终于回来了,我不能再让他离开我。如果在一起的唯一方法是逃亡,我愿意跟他一起去。

阳子说她疯了,叫她考虑好赶快报警,悬赏金额从之前的十万,涨到了二十万,最后是三十万。

可阳子再没有收到她的回信,她躺在那里,为了一个愚蠢的决定天真而无辜地失去了生命。

阳子最后一次发消息来是半小时前,他说,你不报我来报,我不能看着你走绝路!

他盯着手机屏幕,是他们一年前拍的照片,他们站在夕阳下,笑脸如花一般灿烂。

他突然听见警笛鸣叫的声音。他只想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却忘了她的手机是可以定位的,他头脑发麻,四肢沉重,但还是使出全身力气踩死了油门。

他握紧方向盘,扬着一颗暴跳的心,朝路面上冲过去,再冲过去。道路两旁的树和景都在倒退,人工湖的水波把阳光荡漾成碎片,像电影的某个镜头,闪烁着令人悲恸的美丽。

在猛烈的撞击之后,他看到自己的身体飞起来,像鸟一样和车一起飞出去,越过一棵老松树,越过金灿灿的阳光,越过奶白色的水鸟,一直朝湖面飞过去。

他突然感觉到了解脱,整个人完全放松下来,他甚至有了一种幸福感,因为他看见她站在湛蓝色的湖面上,穿着白色的衣裳,她说:“我们终于在一起了。”他笑起来,伸出双手拥抱她。

在他陷入永久的黑暗之前,他看到那对抱枕上的字句。“晚安,是换个姿势想你”,“梦里,我们继续在一起”。

尽管他们在一起的姿势有些苍凉,但他们终于正大光明地拥抱在一起,她终于原谅了他的狠毒,而他也终于不再恨透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