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如意
欲作高堂梦,须凭妙枕歌。
南城的花灯煞是好看,星河里映得人眉眼如画。人头攒动喧闹了寂寥的暗夜。烟柳画桥、华灯翠舫停泊在黑夜的倒影上。爆竹声伴着一派火树银花绽放,炫彩的光华点染了衣角的平金流云。如意的手被裴钟毓紧紧牵住,烟花亮起时能照见他眼里的深情。
“真是个小孩子。”裴钟毓垂眸看着身边举着糖葫芦的如意,宠溺地笑了起来,伸手捏掉如意香腮上的糖屑。“我浑浑噩噩走过几十年,做过天上仙,受过万人谴,甘甜苦楚全都尝过遍,只有你回首一眼,才知这是人间。”
如意害羞地抓紧了裴钟毓的衣角,脸上轻云绯红,烟火里双眸全是裴钟毓的身影。
“今夜回宫,朕想听你唱一阙。”裴钟毓从背后抱紧如意,脸埋在她的肩窝。如意咯咯地笑了起来:“皇上想听什么?”
“什么都好,只要你唱,朕便欢喜。”裴钟毓圈住在怀里乱动的如意,“莫逃,让朕仔细抱抱。”
“太痒了,皇上,臣妾总是想笑。”如意转过身来,环上裴钟毓的腰身。
“能让你笑朕也欢心。”裴钟毓蹲下身子拍了拍肩,“如意,上来。”
在一声欢快的惊呼中,如意骑在裴钟毓的颈上,看着南城繁华的夜景,也眺望着远方闪耀的星月,笑得心满意足。
不过,我听到的是另一个版本。
“啪!”醒木一拍,折扇一展去,说书人合眼,讲起了陈年往事。
“来者皆为交情客,今日,且讲个儿女情长的故事罢。话说当年,圣上带兵东征清余奸,平远乱,彼时天下安澜,海晏河清,圣上凯旋时,身边多了一位女子。这女子,就是雀归宫的主子,承徽娘娘。”
“得美人在怀不难,得美人入心不易。圣上和这女子可谓是瓜葛纠缠。起先圣上疑心这女子是戎贼眼线,只是安置了这女子,送些金银珠宝,可这女子也是真性情,见圣上这般态度也不争宠,冷冰冰一个人儿反倒勾起了圣上的兴味。后来两人解了心结,每日厮守相伴,圣上连皇后娘娘那样的绝色都放在了一旁。曾经出游都是皇后娘娘作陪,这女子一得宠,往后的巡游便全是她的身影。当时都说圣上沉迷女色,可圣上不恼不怒,反而愈发宠这女子,二人甚至还乔装微服去了南桥看花灯……平常人家夫妻的美好,圣上和这女子全都经历过。仿佛一生一代一双人讲的就是他们二人了。”
“可惜呀,好景不长。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宵中。据说这女子有一日误入了圣上的书房,隔日书房便丢了那军印虎符,圣上震怒,搜遍六宫终是在雀归宫前的桃树下挖了出来。这等滔天大罪,可是要掉脑袋的,这女子就是天大的胆也不敢啊,圣上虽说是又气又恨却终是不忍心,重责了那女子二十军杖,却不知女子刚有了身孕,经不住这般责罚,未成形的胎儿是必保不住了,所幸人还捡回来半条命。圣上自是恨极了她,不为别的,只是恨她连解释都没有,更是连孕事都不曾提起。可恨归恨,心疼也自然是心疼,可谁知这女子性子这么倔,似是自绝后路,对圣上闭门不见。”
说书人讲至这里,轻叹一口,睁开眼环顾四下却并不去瞧众宾客,眼眶里湿润了一下,随即就汇了一行泪。
其实也并非闭门不见。我便再添一段。
如意醒来时才知皇帝守了她三天不曾合眼,更是滴米未进,她虽恨皇帝信不过她却也感动心疼,只不过,她分明觉得这皇帝不够爱她,不是她一辈子值得托付的人。
每每裴钟毓来了,她眼中就换上几分冷淡,就连话也冷:“皇上怎的今日想起我来了?”
裴钟毓避开话锋,似是在轻松地自言自语:“今日海棠开得甚好。”可如意并不接话,只自顾自地坐在梳妆台前。裴钟毓几步走到如意身后,低头轻拢她的乌发。如意垂下眼眸,伸手去拾黛笔描眉,手刚抬起便被裴钟毓捉住攥在掌心。如意索性甩手,正欲发怒诘难,一抬眼,杏眸便在铜镜里映上了裴钟毓漆黑而深情的眼。
“朕替你描。描好了,便陪朕出去走走。”这话若在旁人听来,似乎霸道得无从拒绝,可只有如意听得出,这话里有几分恳求的意味。
“不劳皇上了,”她盯住铜镜里的眼,“如意今日,忽然便不想描眉了。”她起身,由着发丝在裴钟毓的手中滑动,绸缎一般,“皇上请回吧。”此话抛出时,她已站在门口。自古都是美人强留皇帝,到了如意这,反倒是赶着皇帝走。
裴钟毓愣在原地,手心里还残存着如意青丝拂过的感觉。抓不住。他低头轻笑一声,像是在自嘲:“如意,你就这么想赶朕走吗?我们……我们许久未在一处了。朕很想你……”
如意的手攀在门上,眼睛却落在庭院的海棠上。她努力平静自己的声线,好让它听起来,再多一分冷淡:“皇上如此多情,还忘不掉你我恩怨。臣妾曾经的确爱慕皇上,可都是曾经了。如今臣妾岂敢争宠,不过是个犯着重罪尚且未死的贼罢了。”
“你……你!”裴钟毓一时气得讲不出话来,只是觉得全身的血涌上心头,可终究是不忍再向她发一分脾气,“唉,如意……”他一拂袖,转身踏出了雀归宫。头也不回。但是他有所不知的是,如意一直在门口张望,只是想乞得一个回头。她终究是失望了。她以为自己终于耗干了裴钟毓的耐心,不由得心灰意冷了。
“承徽娘娘可曾爱过圣上?”人群里传来发问。
说书人笑了笑:“爱过,曾经爱,现在也爱。只是人的表达方式各异。娘娘性子冷,受了委屈也不说出口,只是憋在心里和圣上暗自较劲。”
“再后来,圣上为博美人一笑办了场盛大鸿宴。席间圣上意兴颇浓,大臣中有人摆手招来几位美姬艳旦承给圣上。圣上本想推辞却听那女子嗤笑一声,心中气闷转而便左揽右抱,将那女子冷落一旁。那晚虽是二人同辇而归,却是一路无言。都在赌气啊。”
“待到第二日圣上早朝,那女子散了女娥,一个人登了城楼,融融春光里把边关迥异的风景都尽收眼底。那女子将心事轻数,最后一滴泪流至腮边。铮铮皇钟声里那女子便跳了护城河,霎时便没了踪影。女儿家本是水做的身,入了水就再不会寻见。”
“圣上刚下了朝,听此噩耗狂奔到城楼,虽是痛不欲生,却也艰难隐忍,两鬓青筋暴起,竟也跟着跳了河。抛了他皇图霸业,抛了他万里江山,抛了他龙尊天位,竟全都不要了呀!众人在一片震惊中回过神儿来,纷纷喊着护驾跳入河中,才知这三月初春也是寒意未尽,河水刺骨的凉。”
“待到给雀归宫整理旧物时,圣上还冒着风寒,亲自去给这女子收拾。此时才发现了一张宣纸——生而为人本就如此艰难,又何苦处处彼此刁难。你放过我吧,我也放过你。圣上终于是绷不住了,最后一颗心弦陡然断掉,直惊得心里颤颤。据说圣上头一次哭得那么撕心裂肺,惨不忍睹,直哭到傍晚倚着榻便沉沉睡去,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张白纸黑字。”
“这女子是特殊啊。生时得了万般宠爱,走后还能让圣上久久挂怀。这女子,本名如意,是圣上的心头肉、掌中宝,谁知,可谁知就这么香消玉损,唉……”说书人摇了摇头,“世事难料,吾不忍旧事重提。”
折扇一拢,醒木一声收,宾客如梦方醒,皆是男默女泪,座下哀声阵阵,泣涕涟涟。说书人黯然垂泪,神伤不语良久。待到宾客四下散去,说书人饮下凉茶,收扇离去。
我想,距离从来就不在于空间,而是在于时间。天涯海角远不及物是人非。他给她千万,不过一场梦归。一直觉得这世上的告别有很多,比如喝酒摆宴、或干脆痛哭一场,可是后来才知道,人生中大部分告别是悄无声息的,原来某天的相见,竟已是最后一面,此后即便不是隔山隔水,也没有再重逢。从此人间烟火,山河远阔,无一不再是那个人了。
据说自那日起,皇帝就封了雀归宫,下令不得闯入,违者当斩。他想守住念想,不忍打破曾经欢愉,徒留一场清梦。连尸身都未找到,他相信如意只是在跟他赌气,不久就会重逢。他一定一定不会再辜负她,不伤她分毫。
其实他一直都活在幻想里。生死薄上清清楚楚地记载着,如意,女,时年一十九,阳寿已尽。
裴钟毓这一生会遇见很多人,她们无一例外,都有美貌才艺,可唯独最让他挂心的就是如意,这个惊艳到他的奇女子。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檠,情在不能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