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雍正爷这样的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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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白桦传说

早晨醒来,又是新的一天。这一夜睡得极好,困扰了我好多天的恶梦,没有来拜访我。

我见到许姑姑,她朝我恬淡地笑着。千语站在她身旁,开心的看着我。大家都没说话,空气里有一种宁静的甜美。

许姑姑开口说道,“恭喜阿诺姑娘。”

千语也附和她,笑着说,“阿诺,千语真为你高兴。”

我走上前去,伸出双手,一手拉住了她们一人。我们将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原谅我没有太多的时间分给我的友人。我匆匆松开了她们的手,往前殿走去。

那位爷正在进早膳。我轻快地走过去,向他请安。他笑着看我,满眼都是爱意。原来他右臂确实还是受伤了,那一刻他正用左手执着调羹进食。我猛一看到,一阵心疼,用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的右臂说,“万岁爷,您到底哪里疼?”

他微微躲避,口里笑着,“阿诺,朕说过了,让你不要对朕动手动脚。”

我只好走到旁边的椅上坐下,心疼地看着他。

他瞧了瞧我的脸色,淡淡笑道,“阿诺,你怎么这么笨的?”

我好性子地对他说,“是啊,阿诺笨极了。请万岁爷开恩明示。”

他悠然问道,“你怎么知道,不是苏培盛配合着朕,使的苦肉计呢?”

我一愣,环顾了一下周围,苏公公不在。几名宫人内侍也站得有点远。

我想了想,对他说,“那您为何要左手执勺?”

面前此人轻松的将之换到了右手,继续笑笑的舀着米粥入口。

我无奈地说,“万岁爷为什么要对阿诺使苦肉计呢?既然无论怎样,阿诺都是这么的喜欢您。”

他停了下来。我们安静了一会儿。

“如果朕回答,子非鱼,安知鱼之乐。阿诺这第二句,倒是提前给朕这个说法予以了还击。”

他将调羹换回到左手,一边吃早饭,一边伸展他的右臂,给我查看。

我将他的右肩,肘部,手腕的每处关节都轻轻做了检查。然后我请他暂时停下早饭,给他做了一些简单的测试。旋转肌的肌腱,有部分撕裂伤。一定很疼。我的眼泪流了下来。

他笑着看我,“哭什么,太医说不碍事的。稍微调养个十天半月便可。”

我还是扑簌簌地流眼泪。

“原来阿诺是担心,朕以后不能带你去骑马了。”

我轻声说,“对不起,都是阿诺不好。”

他朝我伸出左手,“朕的胳膊疼,你自己过来。”

我于是走到他的身边,他握住我的手。

我问他,“昨夜你怎么还那么出力地抱住我?你的右臂该有多疼啊。”

他低声笑道,“阿诺,此话不宜随便乱说,容易叫人误解。朕当时可是发乎情、止乎礼的。朕可没有出力。”

我的脸红起来。终于,这位爷看了看我垂下去的脸,放弃了继续让我难堪难过。他开始指挥我给他夹菜,甚至一度让我持勺喂到他的嘴里。

周围没人,我觉得,似乎可以这么做。

等他去上朝的时候,我给他剥了一些瓜子仁和核桃仁,削好了水果。我帮他磨好墨汁,整理好了文具。能帮他做的我都帮他做了。只是,他要用右手写字,这一点上我帮不了他。我的狗爬字体,怎么可能冒充他的字呢。我打算问问他,能不能去请一位军机处值得信任的大臣过来,帮他代笔几日。

他下朝回来,看到书桌上准备的一切,高兴地拿起一些核桃仁,放入嘴里,边吃边对我说,“孝懿仁皇后在朕年幼时,若朕偶有身体不适,亦是如此待朕的。”

我笑了。这位爷要让人给他剥瓜子仁核桃仁切水果,又有何难。他只是为了让我听了高兴而已。

我越来越发现,雍正爷真的有一个颇为浪漫的灵魂。而且,他很懂得投桃报李。让我的心,时时都觉得这么温暖熨贴。

过了一会儿,他高高兴兴地从笔筒里取出一只笔,换到左手拿住,然后悬腕在纸上写了一行字。我看得呆了一下,竟然与他右手写的一样的漂亮,不分伯仲!他抬眼看我,微微一笑,似有炫耀之意。我忽然有些忍俊不禁。

我抬眼看到,苏公公带了一名官员走进来,是章太医。

章太医给雍正爷请了安,转身对我说到,“下官给小主请安。”

我连忙回答,“太医您弄错了,阿诺不是小主。”

章太医好像一下子有点儿不知所措。

雍正爷立即给这位章太医一个台阶下,“成诺女官方才在说,她不是小猪。您给她诊断诊断,她到底是个甚么?”

苏公公撑不住,一声笑了出来,章太医也面色愉悦。

雍正爷看了我一眼,眼带笑意。我也有些歉疚。话一出口,我也意识到了,下次还是不能这么直通通地否定别人的话,让人尴尬。

章太医请雍正爷停止手上的工作,带着他做了一些手臂复健练习,然后嘱咐他每日都要这样做。练习完毕,章太医停了下来,但他没有对雍正爷说出告退的话。我正奇怪着,雍正爷示意我坐下,让章太医给我号脉。开玩笑,本姑娘身体健康,有什么脉需要号的?我有点不情不愿。

雍正爷劝我道,“女官自己说的,无论是何人,都一视同仁。”

感情这位爷误解了,以为姑娘我是不好意思让男太医给搭脉呢。我豪迈地将右手袖子往上一捋,放在桌上对章太医说,“请太医诊脉。事先声明一句,阿诺不会喝药的。”

章太医看上去不知道眼睛该往哪儿看的样子。雍正爷微皱眉头,伸手将我的衣袖拉了下来,又将悬袖也扯了下来。这样等于将我的整个手都裹了起来。然后他威严地朝我看了一眼。

章太医于是上前,将手指放到我衣袖之上手腕的地方,隔着一层软袖,他微微搭了几秒钟,就抽回了手。这就看好啦?X光也没这么快的!

我知道太医肯定会说一些我不想让人听见的话。在太医开口之前,我用眼神同样威严地逼迫着雍正爷。他收到信号,挥手让旁人都回避了。

我问章太医,“您是否会说,阿诺乃宫寒体质?必须温补?”

他朝我抱拳,微微做了一揖,“姑娘本人医术高超,不必下官多言。”

这种话,我不懂中医也可以编啊。那个时候的我,还不知道我这么做的幼稚,和妄言的代价。

我吸取了刚才的教训,不能直接对太医说不。我就大言不惭地接到,“太医所言,前一句大差不离,后一句则是您太客气了。所以,阿诺准备选择食疗,不知太医可有指教?”

章太医只好摇了摇头,然后他便行礼告退。

太医退下之后,雍正爷略微恼怒的看着我说,为何要戏耍太医?我只好说,是药三分毒,我不想喝药。他想了想,也便随我去了。

他站起身来,说是要去和侍卫们去骑会儿马。我有点担心地望着他。

他笑言,“女官放心,没有女官坐在朕的身前让朕分心,朕是不会受伤的。”说完他怡然地背着左手走了。我看着他的姿势,就知道他的右臂还痛。也只能就这样算了。

吃过午饭,我去茶水间,迎面遇上了千语。

我站住问她,那天从马场回来之后,郎旭对她的态度可好?她羞红了脸,轻轻点了点头。

是啊,一个人自己如此幸福快乐的时候,常常会希望身边的人也都同样地幸福快乐。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啊。

雍正爷的话在那时回响在我的耳边,“郎旭到朕身边这两年,好像看着还行,对朕算得上是忠心。”

我回忆起来,自从我能分得清郎旭与其他侍卫们谁是谁以来,这位郎侍卫一直对人十分绅士有礼。而且,有以上雍正爷的推荐信,很难让人相信,这人真的会做出什么劣行来。也许他不是那样的人呢?此外,现在万岁爷向众人宣布了他与我之间的安排,而千语又与我亲如姐妹,即便郎旭不是完全的好人,在目前情况下,他也会对千语用上几分真心吧?这于他自己的前途,也大大有好处啊。

我试着问千语,“如果郎侍卫家中已有三妻四妾,你该如何自处?”

她红着脸道,“千语只要能够侍奉他就可以了。千语不在乎名分地位的。”

倒是与我自己答得如出一辙,我也就没有办法做出任何指摘。

“如果有一天,郎侍卫移情别恋,你又该如何自处?”

她抬头看了看我,“我会记得现在的日子。我会盼着,他能再次想起我。”

是的,正如后世那句流行的话。只要一朝拥有,何须天长地久。

千语拉起我的手,欢快地说,“阿诺,我想出了一个新的曲调,可以用来唱那首江南可采莲,似乎更好听呢。我能先唱给你听一听吗?”

是啊,亲爱的千语姑娘,你能先唱给我听,再唱给某人听,对吧。

我被她拉着手,走到院中石桌边坐下。她看着我的脸色,顽皮地低声说,

“阿诺,千语一定记得你的话,发乎----”。

我前后两天,已经听了好几遍这句话,连忙打断了她。

“好啦,阿诺听到了。只要郎侍卫到时候能做得到就行。实在不行,至少你自己要晓得跑开。”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就象一个女儿求着想吃糖果、我怎么也哄不好她哭的年轻母亲,叹了一口气说,吃了糖糖,牙会长虫虫。但是,我还是往孩子的手里塞了一颗糖。她立即眉开眼笑地止住了哭泣。

千语将那支江南可采莲的词儿用新的曲调唱了几遍,委实十分动听。只是好像有点词不达意。

我想了想,对她说了自己的反馈意见。

“千语,你唱得再好听,除了让你我听了思乡,让郎侍卫听了想念他的姐姐之外,有什么用呢?”

千语咬唇,顿住了嘴。

我又胡乱想了一些古往今来动人的情诗句子。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情很浓,但是好像怎么说呢,中华诗词博大精深,但在此刻我又觉得似乎太精炼了一点,有点Espresso的感觉。不太象现实之中,情侣之间说起话来,一句接着一句,比着赛地说些废话,诉不完的相思之意。

算了,还是让千语试试看。于是我问她,能否把我想到的这三句,试着用刚才的曲调唱出来?

千语微红着脸,张了张口,轻轻地将这三句话用新谱的曲子唱出来,果然让人柔肠百结。我让她再试一次。这一回,曲调一起,她的眼中一瞬间蓄满了泪,唱到蜡炬成灰这四个字,她哽住了声音,不能继续。

哎,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兵到战时不嫌多。我叹了口气,对她说,

“千语,唱歌的时候呢,你得先把自己摘出来。你需要当一个冷静的叙述者,别一开始就把自己当成了女主角。然后,你轻轻拉着听者的手,将他慢慢引导入歌里的环境,让他自己去感受,而不是你替他去感受。是的,也许到最后,你和他能一起感受到歌中的意境,达到共情,那是最理想的境界。但是你不能一马当先,将听众远远的甩在身后。”

其实我是信口胡扯,正所谓自己唱不了,观点特别多。不过,情真而又能自持,这个说法我还是知道的。千语看着我,眼里现出了一丝景仰之情的模样,瞬间满足了我的虚荣心。我开开心心地接着胡扯了下去。

我信口说道,比如说,最打动人心的情歌就是分离。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等等等等。

如果千语你能够情真而又自持地唱出来,效果一定很好。

她听了我的话,有些向往。

我扯完这几句,似乎感觉这些短句不够尽兴,得来一个长篇叙事诗才好,充分表达内心情感。不过,为什么非要用他们古人长恨歌那样的长诗呢?有些二十一世纪的歌词,借用简单白话,也能唱出让人落泪的故事,不是吗。

我一时兴起,想给千语示范一下。

我将双臂轻轻挥舞了一下,起了一个势子。然后,我平静地唱了起来。甚至一开始,我的声音里还带着一种微微的喜悦。

“静静的村庄飘着白的雪,阴霾的天空下鸽子飞翔。白桦树刻着那两个名字,他们发誓相爱,用尽这一生。”

是啊,这一段是很甜蜜啊,为什么要难过呢?

我接着唱到,“有一天战火烧到了家乡,小伙子拿起枪,奔赴边疆。心上人你不要为我担心,等着我回来,在那片白桦林。”

千语被那忽然升高的曲调吸引,呆呆地看着我。

我朝她笑道,看到没有?我自己还没有进去呢,用的是“任是无情也动人”的姿态。歌者需要给听众一个打开爆米花纸包,调整好座位角度,往后一靠享受地看着大屏幕的过程。

在那一刻,许姑姑从茶水间里走了出来。她来到石桌前,坐了下来,静静地看着我。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许姑姑,阿诺在这儿闲着没事,好为人师来着。”

她的眼里,含着一种说不出的惆怅。她催促我道,阿诺,你接着唱啊。很好听。

我心里蓦然一紧。我想起来,哎呀,我选的这首歌,与许姑姑自己的故事,好像有点相关啊?我犹豫起来。

许姑姑殷切地看着我。我经不起她的眼神渴求,只好放低声音,又唱了一段。

“天空依然阴霾依然有鸽子在飞翔,谁来证明那些没有墓碑的爱情和生命。雪依然在下,那村庄依然安详,年轻的人们,消逝在白桦林。”

就到这里吧。我停下来说,好啦,本歌到此为止,今天的表演也到此结束。欢迎您二位下次再来捧场。我朝她们二人笑。

许姑姑忧伤的看着我说,她知道,一咏三叹,这首歌还没结束。

“阿诺,你接着唱吧,姑姑想听。”她朝我哀哀地说。

我无法拒绝许姑姑那样凄然的目光,低头想了想,我决定不再折磨她。算了,唱吧唱吧,只是一首歌而已。谁还没有因为听歌而流过泪呢。

我的声音变得像冰冷的机器一般回响起来,生冷冰冻。她仿佛从古老的远方传来,而不是从我嘴里发出的声音。

“噩耗声传来在那个午后,心上人战死在远方沙场。她默默来到那片白桦林,望眼欲穿地,每天守在那里。”

“她说他只是迷失在远方,他一定会来,来这片白桦林。”

我沉默了片刻。

许姑姑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象一串晶莹的露珠。

“天空依然阴霾依然有鸽子在飞翔,谁来证明那些没有墓碑的爱情和生命。雪依然在下,那村庄依然安详,年轻的人们,消逝在白桦林。”

我停下来,看着许姑姑。我是否真的需要继续唱下去?让她这么伤心?

她含泪一笑,还有一段,会留给那位白桦林里的姑娘吧?

我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它继续响了起来。

“长长的路呀,就要到尽头,那姑娘已经是白发苍苍。她时常听他在枕边呼唤,来吧,亲爱的,来这片白桦林。我来了,等着我,在那片白桦林。”

终于唱完了,我们三人都垂下了头。

我满怀歉意,低声对许姑姑说,“对不起姑姑,阿诺让您伤心了。”

她默默垂泪。

一阵嘈杂声从回廊那里传来。我猛然记起,那位爷快要回来了。

果然,有一群人从侧面回廊走了过来。还好,他没看到我在这里好为人师的这番做派。许姑姑连忙站起来,擦干眼泪。我们三人齐齐站在院子里,朝来人蹲下请安。

雍正爷背着手,彷佛没看见我们一般。

他带着他的那群兵,从回廊经过,头也不回地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