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文如其人
许姑姑把我领回了我的小屋,关门走了出去。
我坐着默默地哭了一会儿。然后我站起来,去收拾整理自己。其实哭完了以后,我又不觉得难过了。可能在那个特别羞恼的时间点过去之后,我也就感觉好了。我毕竟没有真的伤心。虽然我不明白雍正爷为什么非要不依不饶地让我罚跪,但他毕竟之前还颁布了那样一道让我满心甜蜜的口谕。那我就原谅他吧。
许姑姑又来到我的屋里。她给我端来了午饭,温柔地对我说,
“阿诺,快来吃吧。吃完了,万岁爷让你去给他念书。”
今天弄成了这样,他还要我去给他念书!我偏不!
许姑姑看着我气鼓鼓的样子,忍不住就笑了。她摸了摸我的肩头,“去吧。万岁爷刚才也有点不好意思了。他可能也知道,不该罚你跪那么久。”
我走进雍正爷寝殿的时候,他已经在床上躺好了。床帐也放下了。所以,我还是看不到他。
哼,今天你不想看见我,那我也不稀罕看见你!我在心里对他说。
我看到他床前地上摆着一本书。拿起来一看,竟然还是那本《唐诗宋词采选》!我气恨恨地直接翻到了长恨歌那一页,往地上一坐,就开始大声地念起来。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帐子里的那位爷打断了我,
“坐到桌子那边去念。声音太大,吵得朕耳朵疼。杨家女要是像你这么大喊大叫的,那是肯定进不了宫的。”
听了他这几句话,我想了想,没法子。我拽起那本砖头书,走到桌边坐下。他不是最喜欢长恨歌吗?我还偏就不给他念这一首了!
我随手往后一翻,抓住一页就开始读。
“兰叶春----葳----蕤----”。我第一句就卡了壳。这是什么鬼字?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念!我就别字读半边,读出“威--生--”这两个音。因为不确定,我就都读成了第一声平调,疑疑惑惑的。
帐子里的那位爷在猛然之间迸发出了非常可恶的大笑声。他一下子坐起来,一把掀开了床帐。我愣住了,呆呆地看向他的笑眼。
他站起来,几步就跨到桌前我坐着的地方。
我突然感到有些羞窘,有些不知所措。我垂下眼睛,我觉得,我又不敢看他了。
他在我身边站了一会儿,然后踱到桌子的另一边坐下。
我在这时意识到,我这样是跟他平起平坐的状态,颇为不妥。我呐呐地站起来,打算蹲下行礼。坐在桌边的这位爷淡然开口道,
“你若是跪下去,朕就让你坐到这儿来。”他示意了一下自己的膝上。
我大窘。几欲逃走。
我想了想,换到靠门边的一个小桌那里坐下。
他看着我,有一会儿没说话。突然他又问我。
“那你现在能说说你的理由了吗?”
“什么什么理由?”我茫然地问他。
他没回答。
“万岁爷您是问我为什么胆敢抗旨,不遵照您的旨意继续罚跪吗?那是因为人有三急,我,”
他举手抹了一把脸,然后制止了我。
“阿诺,有些话不能从你的嘴里说出来。你还需要朕来告诉你这个么?”
我的脸刷的一下更红了。可是明明是你来问我理由的啊?这件事还有什么更文雅一点的说法吗?雍正爷您教教我?
突然之间,他正色道,
“朕是问你,你为什么要偷看朕的奏折?你有什么正当理由需要看朕桌上的那些奏折?”
我大惊失色。
“你连张子寿的兰叶春葳蕤都不知道怎么念,你想知道奏折里的什么事?你认得全里面的字吗?朕刚才坐在那里,翻了很久你看的那本奏折,都搞不明白你在看什么。”他继续连珠炮一般地问我。
我忽然觉得许姑姑说得对,也许我确实应该在这个时候向他求一下饶?他这么满脸严肃的样子,真的蛮吓人的。我今天被年贵妃吓一遍,再被他吓一遍。他们夫妇二人倒是一唱一和,玩得一手绝好的猫戏老鼠啊。我觉得自己又想哭了。
他看了看我的脸色,叹了一口气,停住了他的问话。
过了一会,他又轻声问我,“说说看,你都看到了什么?”
“我,我什么都没看到!”我想起来,是啊!我确实是什么都没看到啊。我不就是有贼心没贼胆,伸手往那叠奏折里够了一下吗?我不是还没够到就被叫去见他的贵妃娘娘了吗!
“内廷的人告诉朕,说看到你在书桌前坐着,在看朕的那本奏折。”
我激愤起来,“我,我只是伸手去够了一下,就去够了一下,万岁爷您知道吗?我都还没够到呢,就被叫去见您的年贵妃了呀!”
我也连珠炮地对他回到,“万岁爷,您在担心什么?阿诺连大清地图都认不全,您是担心我学去了您的治国之道吗?!”
他笑了一下。
“朕不担心。朕不担心一个连兰叶春葳蕤都不知道怎么念的人,会学去了朕的治国之道。”
见我红了脸,他又继续道,“要说朕有什么可担心的”,他曲起手指,轻轻磕了磕桌面。停顿片刻之后,他说出了四个字。
“言官议事”。
我看着他,心里有些明白了,他为什么要让我罚跪。
见我不语,他又接着说了下去,
“所以朕想知道,为什么你非要看朕的奏折。若有人上折子议论此事,朕也可以有理由回复。朕不想做公私不分的人。上回见到你偷看朕的奏折,你给出的说法是,你想看朕的字。所以朕就专门给你写了一幅。你现在不是天天都站在它的对面,对着它看吗?”
本来,我听他反复说了好几遍,我不知道兰叶春葳蕤怎么念,正有些羞恼。但是他后面那句突如其来的话,却又让我有了一点柔肠百折的感觉。一时之间,我真的是,不知道自己是该恼还是该笑。
我想了好一会儿,开口慢慢说到,
“万岁爷,阿诺想看您的奏折,是因为。人们常常说,文如其人。对阿诺这样兰叶春葳蕤都不知道怎么念的人来说,这四个字很难理解。从前阿诺念书的时候,就曾经答错过先生的提问。因为这四个字有人理解为,一个人的字体可以反映这个人的内心世界。也有人理解为,一个人所著文字的内容才可以反映这个人的思想、立场和世界观。阿诺时常希望,能多了解一点万岁爷您。所以光是看了您的墨宝还远远不够,阿诺更想看看您平常写的那些朱批,或者其他什么文字。阿诺根本不关心那些官员都跟您说什么。又或者说,您和他们到底在讨论什么样的国事。说实在的,那些官员们偶尔说的某些话,叫人看了恐怕还会觉得脸红。阿诺只是希望能在朱批的字里行间里,看明白万岁爷您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汉子。”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那一天可以大发神威,竟然可以在那么羞窘的情况下,一字一句不带磕碰地说了那么长的一段话,还引用了“思想、立场和世界观”这种振聋发聩的新名词。
我觉得我终于全胜而归,打了一个漂亮的翻身仗!因为我感觉,我把雍正爷给震在了桌边,久久都没有再说话。而他看向我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让我联想起一句话来。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过了很久,雍正爷起身对我说,
“你退下吧,朕要午睡了。”
于是我行礼退下。
当我后退几步,侧身往门边去的时候,他却又喊住了我。
“怎么,就这样一句话也不说就走了吗?”
还要说什么?我抬头看了看他。就在刚才,我不是才一口气没停,超水平发挥,说了足足有两分钟以上的话吗。忽然我意识到,也许这位爷是希望我能说上一句依依不舍的话?
我有些脸红。欠身说到,
“万岁爷您身体要紧,现在再不去午睡,下午各位大人们来找您议事的时候,可能会要打瞌睡的。”
他站在那里,没作回应。于是我又准备告退。这时他开了口,“贵妃找你去,有什么事?”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吗?我心中一甜。
“贵妃娘娘和蔼可亲,对阿诺十分礼遇。阿诺实在是有些受宠若惊。”
“朕从来没看出,你也晓得什么叫做受宠若惊。”
他看了我一眼,“贵妃都与你说了些什么?”
“贵妃娘娘称赞了阿诺的容貌,还赏赐了阿诺一件礼物。”我据实回答。
反正在他的地盘上,自然四处都会有这位爷的眼线。如果他有那个闲情逸致去追查今日之事,看我与他的贵妃到底如何为他争风吃醋,我估计我当时的动作表情,将檀香木盒柔情万分地搂在怀里的样子,他都会立即知道得一清二楚。
“贵妃信佛,她一向有一说一,从不打诳语。”
这就是同意年贵妃对我外貌的称赞了!我嘴角有些翘起来。
“她送了你一件什么礼物?朕也从来不见,你的头上插过多少玉花珠钗。”
这个时候,我忽然意识到,对这位爷我应该赶紧地有一说十啊。他问一句,我答一句,难道我是想要制造悬疑现场,故意吊他胃口,等着他发脾气吗?其实不是我故意吞吞吐吐,说一句留一句。我是觉得,我们俩人站在这里,这样有些温馨地你一句我一句说话,对我而言是一种愉悦的享受。所以我有一点不想让这场对话过快结束。
当然,暗藏于心的是,我实在不愿意让年贵妃这么容易就能得逞,以我做梯,向雍正爷传递她的一片深情。所以我说得越少越好。不过现在话说到这个份上,我还是赶紧告诉他吧,免得这位爷真的生气了。
“贵妃娘娘赏赐了阿诺一把吉他,是一种西洋乐器。只有成人吉他四分之一的大小。虽然状若玩具,但其音清脆,动人心弦。而且其制造年份颇久,据今已有四十年以上了,应该是一件难得的珍品。阿诺无功受禄,虽然心中惶恐,但是还是难以抑制对此琴的喜爱。”
其实我没说错啊。虽然我有些私心地将琴制造的具体年代略去,含糊其辞的说了一下,但是也大差不离么。其他部分都是真实情况、真情实感啊。他若是追查起来,也完全可以对得上。
“朕知道,你一贯都喜欢吹牛胡说。既然你说此琴动人心弦,那等到有空时,你便去拿来弹奏一番,给朕听听。”
开玩笑,我怎么可能会让此琴出现在他的面前,让他有机会发现琴身上的那个数字?我笨啊?虽然被他发现的可能性比较小,如果我不是特意去指点他的话。但是,不让这把琴出现在他面前,难道不是更为稳妥的制敌之道?这就是所谓,让敌人都没有上场的机会啊。
于是我又矮下身子,回复这位爷。
“阿诺自知没有从不打诳语之高洁品性,常常是有一说十,夸大其词。但是,阿诺还是不敢无中生有,胡编乱造,来欺瞒万岁爷。阿诺其实不通音律,只会信手胡弹。只怕听了阿诺的弹奏之后,丝竹之音再也难入万岁爷的圣耳,只会叫您的耳朵疼。”
自鸣钟在外间响起,让我的身子一震。我才想到,说是让他快些去午睡,说话之间又耽搁了这么长的时间。
这就好像我当年深夜在网上冲浪,迟迟不愿去睡。亲爱的母上大人,总是过一会儿就来敲敲我的房门,“丫头,还不快去睡觉,明天上班有你受的!”
“遵旨,小人立即去睡。”我总是如此保证。
过了一会儿,大人又来敲门。我常常回复,我已经睡啦。大人总是说,“你已经睡了,还能在说梦话?你已经睡了,门缝里还能透着光?”总是在这样一番缠斗之后,我才无奈地熄灯睡觉,将被子蒙在头上,开始胡思乱想。
对于一个年近三十的成熟女人而言,想得最多的自然就是----想男人了。
在那个被母上大人月月逼婚的年代,在那个曾经纵横嚣张于网络江湖,曾经铺天盖地于年少之心,但是后来却又销声匿迹无可寻踪的清穿时代,我也曾经默默的幻想过,自己能成为那位若曦姑娘,一偿心中所愿。(小乐在此插嘴:向前辈致敬。敬礼!)
“你也出去午睡。记住,朕的口谕,始终有效。”雍正爷对我说到。
我向他甜甜一笑。
谢谢你,无论是谁,能让我美梦成真。我在心中合掌感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