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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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弥诺陶洛斯[144]

这是一种我决不会和它有多少关联的事情。像大多数(但并不是所有的)两性人一样,我不可能有孩子。这就是我始终没有结婚的一个原因。撇开羞耻不谈,这也是我决定到美国国务院外事处工作的原因。我从来不想待在一个地方。在我开始像一个男性那样生活以后,我和母亲就从密执安州搬迁到了别处,此后我就一直不停地搬迁。在一两年内,我将离开柏林,被派往别的什么地方。离开柏林,我会黯然神伤。这座一度分离的城市使我想到了自己。为了统一,为了形成一个个体[145]我所付出的努力。我来自一座仍然因种族仇恨而一分为二的城市,待在柏林,我心里充满希望。

再就我的羞耻说上一句。我无法忍受这种羞耻的心理。我竭尽全力地想要克服这种羞耻的心理。两性人运动就是致力于终止婴儿生殖器官的改造手术。这场斗争的头一步就是要使整个世界,特别是那些儿科内分泌学专家相信具有两性的生殖器官并不是不健全的现象。每两千个婴儿里面就有一个婴儿带着难以确定的生殖器出生。在美国这个拥有两亿七千五百万人口的国家里,今天就有十三万七千个两性人在世。

不过,我们这些两性人和所有别的人并没什么不同。我正好不是个搞政治的人。我不喜欢拉帮结派。虽然我是北美中间性社团[146]的成员,但我从来没有参加过这个团体的示威游行。我过着我个人的生活,细心料理着我自己的伤口。这并不是最好的生活方式,但这是我的生活方式。

历史上最著名的两性人?我?把这些话写下来的滋味真不错,但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暗自工作,只对几个朋友披露了我个人的情况。在鸡尾酒会上,我发现自己站在以前那个大使(也是一个底特律人)的身边,我们就谈起了老虎棒球队。在柏林这儿,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我的秘密。这已超过了以前我告诉过的人数,但我也不是始终如一。有些夜晚,我把自己的秘密讲给我刚遇到的人听。在另一些情况下,我始终保持沉默。

对于我抱有好感的那些女人,尤其如此。当我遇到某个我喜欢的人儿,而她似乎也很喜欢我的时候,我就退缩不前。在柏林,有好多个夜晚,我凭借值得一买的里奥哈红葡萄酒[147]来为自己壮胆,忘了自己身体的状况,竟然还心存希望。那套定做的衣服脱了下来。托马斯·品克牌衬衫也脱了下来。我的约会对象不会不对我的身体情况产生深刻的印象(在我那钉着双排纽扣的衣服里面,是健身房里所练就的一身发达肌肉)。可是最后那层防护物,我那宽松、朴素的拳击裤[148],我从不把它脱掉,任何时候都不。相反我找了一些借口,离开了。我离开了,再也不给她们打电话,就像一个男人那样。

不久我就又干起来。我每次作出尝试,脚尖抵着起跑线准备起跑。今儿早上,我又瞧见了那个骑自行车的人。这一次我发现了她的名字:朱莉。菊池朱莉。她生长在加利福尼亚北部,毕业于罗得岛艺术设计学校,目前靠贝塔尼艺术家之家[149]提供的经费待在柏林。可是,更重要的一点就是如今她是我星期五晚上的约会对象。

这是头一次约会。不会取得什么成果。并没什么理由提到我的独特之处,提到这些年来我迷茫地四处彷徨,脱离外界,也与爱情隔绝。

* * *

一九二三年三月二十四日清晨,在他们各自处于垂直位置的卧房里,发生了那次同时完成的受精。头天晚上,他们曾外出看戏。我爷爷并不知道不久他就要被厂方解雇,花钱买了四张票去看在家庭剧场演出的《弥诺陶洛斯》。黛斯德蒙娜开头不肯前去。总的说来,她并不喜欢戏剧,特别是轻歌舞剧,可是,最终她还是禁不住被这出戏的希腊主题吸引,穿上一双新袜子,一条黑色连衣裙和一件大衣,跟其他人一起走下人行道,坐进那辆吓人的帕卡德牌汽车。

当帷幕在家庭剧场拉开的时候,我的亲属指望看到整个故事。克里特国王弥诺斯如何没有向海神波塞冬献祭一头白色的公牛。恼怒的波塞冬如何使弥诺斯的妻子帕西淮突然被一头公牛弄得神魂颠倒,而这种结合所产生的孩子,阿斯特里厄斯出世的时候如何在人的身体上面长着一个牛头。接着便是代达罗斯[150]、迷宫等等。可是,等脚灯一亮起来,舞台上那出戏的非传统的特点就显得相当明显。那些歌舞队的女演员都在台上欢蹦乱跳。她们穿着银色的三角背心和透明的直筒连衣裙,一边跳舞,一边吟诵着与长笛那怪异的声音一点也不合拍的歌词。弥诺陶洛斯出现了,原来是一个戴着纸板做的公牛脑袋的演员。这个演员完全缺乏对古典戏剧人物心理的认识,把那个半人半兽的角色演成一个纯粹的银幕上的野兽。他连声吼叫;随即响起咚咚的鼓声;歌舞队的女演员都尖叫着纷纷逃跑。弥诺陶洛斯跟在后面追赶,当然他抓住了她们,把每一个人都残忍地吞下肚去,把她们那苍白的、无力自卫的身躯拖到迷宫深处。随后幕布落了下来。

我的奶奶坐在第十八排,说出了她的中肯的意见。“这就像是博物馆里的绘画作品,”她说。“只是用以展示赤身露体的人的一个借口。”

她坚持要在第二幕开始前离开。回到家里,这四个前去看戏的人准备上床就寝,就为他们日常晚间要做的那些事忙活起来。黛斯德蒙娜把她的袜子洗掉,点起门厅里的放在圣像前的祭典灯。齐兹莫喝了一杯番木瓜汁,他认为这对消化食物有益。左撇子利索地挂起他的那套衣服,把裤子上的折缝夹好。而索梅利娜则抹些冷霜,洗去她脸上的脂粉,上床就寝。他们四个人都忙着各自的事儿,装着那出戏并没有对他们产生什么影响。不过吉米·齐兹莫却把卧房里的灯关掉了。他正要爬上他的单人床——却发现已经有人睡在上面!原来索梅利娜梦见了那些歌舞队的女演员,就在梦境中走过了小地毯。她嘴里喃喃地念着歌词,一骨碌爬到她那作为替身演员的丈夫身上(“你瞧见吗?”齐兹莫在黑暗中说。“不再有胆汁了。这是蓖麻油的作用。”)在楼上,要是黛斯德蒙娜没有假装睡着了的话,那她可能就会透过地板听到一些声响。那出戏使她不由自主地也动了欲念,心里老想着弥诺陶洛斯那粗犷的、肌肉发达的大腿。他的受害者那种带有挑逗意味的手脚摊开的姿势。她为自己内心的骚动感到羞愧,外表却没有流露出一点痕迹。她把灯关了,向她的丈夫道了晚安。她打了个呵欠(也像演戏似的),就背过身去。这时左撇子从后面悄悄挨近了她。

让故事停顿一下。这对包括我在内的所有相关的人都是一个重大的夜晚。我想记录下当时他们的身体姿势(露出脊背的左撇子,俯伏着的利娜)、环境(包容一切的夜晚)以及直接原因(一出关于杂种怪物的戏)。父母应当把自己的身体特征传给他们的子女,但在我看来,各种别的东西也给传了下来:主题,剧情概要,甚至命运。我不是也想悄悄挨近一个假装睡着的姑娘吗?不是也牵涉到一出戏和某个在舞台上死去的人吗?

撇开这些家系的问题不谈,我还是回到生物学上的客观事实。正像合住一间寝室的女大学生那样,黛斯德蒙娜和利娜两个人的月经周期是一致的。那个夜晚是月经过后的十四天。并没有用体温表去确定体温,但过了几个星期,恶心和高度灵敏的嗅觉这些症状就证实了一切。“把这种状况称作早孕反应的人肯定是个男人,”利娜宣称说。“他正好早上在家注意到了。”恶心并不按一定的时间表出现;它可没有表。黛斯德蒙娜和利娜在下午和半夜都感到恶心难受。怀孕的情况就像她们上了一条在风暴中颠簸晃动的小船,无法脱身离开。于是她们就把自己绑在床柱上,顶住风暴。她们所接触到的每件东西,床单、枕头,甚至空气,都开始向她们发起攻击。她们丈夫的气息也变得叫她们无法忍受,在她们不是那么难受得无法动弹的时候,就挥着手臂,示意男人们不要走近。

怀孕使丈夫变得态度谦恭。他们在最初产生的一阵男性的自负后,迅速认识到在生殖这个戏剧性事件中自然界所分配给他们的次要地位,就悄悄地变得失意而矜持;这会引起一场他们自己也无法解释的发作。当他们的妻子在卧房里神色庄严地忍受痛苦的时候,齐兹莫和左撇子则退到客厅里去听音乐,或是开车到希腊人居住区的一家咖啡馆去,那儿没有人会受不了他们身上的气味。那儿的人下着十五子棋,谈论政治,谁也不谈女人,因为在咖啡馆里,每个人都是单身汉,不论他年纪多大,不论他让一个更爱跟自己的子女作伴的妻子生了多少个孩子。谈话的内容不外是土耳其人和他们的暴行,韦尼泽洛斯和他的错误,康斯坦丁国王和他的复辟,以及受到焚毁的士麦那那尚未复仇雪耻的罪恶。

“是不是有谁在意呢?没有!”

“正像贝朗瑞[151]对克莱孟梭[152]所说的那句话:‘谁拥有了石油,就拥有了整个世界。’”

“这些该死的土耳其人!杀人犯和强奸犯!”

“他们亵渎了圣索菲亚大教堂[153],如今又捣毁了士麦那!”

这时齐兹莫大声地说道:“别尽抱怨。这场战争是希腊的错误。”

“什么!”

“是谁入侵了谁?”齐兹莫问道。

“是土耳其人入侵。那发生在一四五三年。”

“希腊人连自己的国家都无法管理好,他们干吗还需要另一个国家呢?”

这时,好些人站起身来,椅子都给碰翻了。“你到底是谁,齐兹莫?该死的黑海岸边的小子!土耳其人的支持者!”

“事实真相才是我支持赞成的东西,”齐兹莫嚷道。“并没有证据说明那场大火是土耳其人放的。希腊人放了火,好把责任归到土耳其人的身上。”

左撇子走到双方中间,阻止了一场争斗。此后齐兹莫就不再向人讲述自己的政治见解。他郁闷地坐在那儿喝着咖啡,翻看着对空间旅行和古代文明作出推论的各种零星的杂志或小册子。他嚼着柠檬皮,叫左撇子也这么做。他们一块儿,产生了男人们在自己孩子临近出生时的那种轻易出现的友情。像所有快要当爸爸的人那样,他们脑子里的念头就都转向了金钱。

我爷爷从来没有告诉吉米他被福特汽车公司辞退的原因,但齐兹莫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所以,几个星期以后,他就作出了力所能及的补偿。

“做起来就像我们驾车外出一样。”

“行。”

“如果我们受到拦阻,什么话都不要说。”

“行。”

“这份工作要比你在那座红色工厂里干的活儿强。真的。五个美元一天根本不值一提。而干这份工作,你爱吃多少大蒜,就可以吃上多少。”

他们坐上那辆帕卡德牌汽车,穿过电气公园的游乐场。外面雾蒙蒙的,时间相当晚了——刚过半夜三点。老实说,这时游乐场应该关门了。可是;今晚电气公园为我通宵开放,雾气突然散了,因此,我爷爷朝车窗外面望去的时候,看见一辆环滑车在车道上疾驶而过。这只是一时间采用的低级的象征主义手法,接着我不得不服从现实主义的严格规则,也就是说:他们什么东西都看不见。春天的雾气漫过了新近开通的贝尔岛大桥两边的护墙。黄色球形的街灯亮闪闪的,在雾中显出一圈圈光晕。

“这么晚还有许多车来来往往,”左撇子惊讶地说。

“是呀,”齐兹莫说。“夜里交通十分繁忙。”

他们给桥轻轻托到河的上面,放到了河的另一边。贝尔岛是底特律河上的一个形状好像草履虫的岛屿,离加拿大那边的河岸不到半英里。白天,公园里满是举行野餐和四处散步的人。钓鱼的人在泥泞的岸边列成一行。宗教团体在举行帐篷会议。可是,天黑的时候,岛上就有一种脱离河岸的放荡不羁的气氛。情侣在僻静的场所停下车来搂抱抚爱。汽车带着见不得人的使命开过桥来。齐兹莫驾车穿过黑暗,经过八角形的凉亭和南北战争英雄纪念碑,开进奥塔瓦人[154]一度在那儿建立他们的夏季营地的那片树林。雾气拂拭着挡风玻璃。桦树在墨黑的天空下脱皮。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大多数汽车上都缺少一样东西:后视镜。“把住方向盘,”齐兹莫老这么说,随即回头看看他们是不是受到跟踪。他们以这种方式交替掌握着方向盘,顺着中央大街和河滨街迂回向前,环岛绕了三圈,最后齐兹莫才感到满意。在岛的东北角上,他把汽车开到岸边,面对着加拿大。

“我们干吗停下来?”

“等着瞧吧。”

齐兹莫把车头灯一明一暗地亮了三次。接着他下了车,左撇子也下了车。他们站在黑暗当中,周围传来河水的汩汩声,波浪的拍击声和货船发出的雾角声。随后又响起了另一种声音:从远处传来的一阵嗡嗡声。“你是不是有一个办公室?”我爷爷问。“一个仓库?”“这就是我的办公室。”齐兹莫朝空中把手一挥。随后他指着那辆帕卡特牌汽车。“而那就是我的仓库。”那种嗡嗡声正变得越来越响;左撇子眯起眼睛朝雾里看去。“我以前在铁路上干活。”齐兹莫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干杏子吃起来。“在西部犹他州那边。累得真让我受不了。后来我变聪明了。”那种嗡嗡声几乎就在他们耳边;齐兹莫打开了汽车后盖。这时,雾中出现了一条尾挂机船,一条造型优美的船,上面有两个人。他们在小船开进芦苇丛的时候就关掉发动机。齐兹莫把一个信封递给其中一个人。另一个人一下子把盖在船尾的油布掀开。月光下隐约可以看见十二个整整齐齐堆放在船里的木板箱。

“现在我经营着一条属于自己的铁路,”齐兹莫说。“开始卸货。”

齐兹莫的进口业务的确切性质就给这样暴露无遗。他并不经营叙利亚的干杏子,土耳其的哈尔瓦和黎巴嫩的蜂蜜。他经过圣劳伦斯河从安大略省进口海勒姆·沃克的威士忌酒,从魁北克省进口啤酒,从巴巴多斯进口朗姆酒。他自己是一个绝对戒酒的人,却靠买卖烈酒为生。“如果这些美国佬都是酒鬼,叫我又有什么法子呢?”他证明自己有理由地这么说,几分钟后就驾着车子离开了。

“你应当告诉我的!”左撇子十分气恼地嚷道。“假如我们给抓住了,我就不能取得公民的身份。他们会把我送回希腊。”

“你还有什么选择?你有一份更好的工作吗?别忘了,你跟我,我们都有一个快要出世的孩子。”

我爷爷的犯罪生涯就这样开始了。在接下来的八个月里,他为齐兹莫的酒类走私活动工作,奉行着那种奇特的作息时间,半夜三更就起床了,在天亮的时候吃晚饭。他采用了非法交易的行话切口,把他的英语词汇量增加四倍。他学会把烈酒称作“黄汤”、“烧刀子”、“松鼠汗”和“猫儿尿”。他把喝酒的场所称作“酒铺”、“酒馆”、“酒窟”和“酒吧”。他知道城里各个地下酒店的位置,那些用杜松子酒而不是防腐液注满尸体的殡仪馆,那些不光提供圣餐用的葡萄酒的教堂,以及劣酒给盛在那些巴比西德消毒剂罐里的理发店。左撇子对底特律河的河岸线、它那地形隐蔽的水湾和人迹罕至的登陆地点变得相当熟悉。他可以在四分之一英里外就认出警察的尾挂机船。酒类走私是一桩需要慎重对待的买卖。大规模的非法贩酒活动由紫红帮和黑手党控制。他们宽厚地允许进行一定数量不正规的走私活动——那些去加拿大当天来回的短途旅行,那些为了半夜航行而出现在河上的渔船。不少妇女坐渡船去温莎[155],她们的衣服里面藏着好几瓶酒。只要这类走私活动不影响那些帮派的主要买卖,他们就也不加干涉。不过齐兹莫却远远超出了限度。

他们每星期出去五六次。那辆帕卡德牌汽车的后部行李箱里可以放四箱酒,它那宽敞的有幔子遮挡的后座里可以再放八箱。齐兹莫根本不考虑规则和区域。“他们刚就禁酒[156]作出表决,我就上图书馆去看了看地图,”他说道,解释他是怎么干上这种买卖的。“就看见加拿大和密执安,它们几乎紧贴在一起。我就买了一张到底特律来的车票。我到这儿的时候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我就跑到希腊人居住区去见一个婚姻介绍人。我让利娜驾驶这辆汽车的原因嘛是由于她已经付了钱。”他满意地笑起来,接着在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往下想的时候,他又沉下脸来。“请注意,我并不赞成女人开车。如今她们竟取得了表决权!”他暗自嘀咕道。“还记得我们看的那出戏吗?所有的女人都是那样。只要得到机会,她们就会跟一头公牛私通。”

“吉米,那只是故事啊,”左撇子说。“你不能把它看成真实的事儿。”

“为什么不行?”齐兹莫继续说。“女人不像我们。她们生性淫荡。对待她们的最好办法就是把她们关在迷宫里。”

“你说的是什么话呀?”

齐兹莫笑起来。“怀孕。”

那就好像一座迷宫。黛斯德蒙娜不断地把身体转来转去,时而转向左边,时而转向右边,一直想要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她并没有离开床铺,在孕期的那些黑暗的过道里徘徊,给那些在她之前朝着这个方向走的女人的尸骨弄得磕磕绊绊。对那些先行者,也就是她的母亲尤弗罗西尼(突然她变得与她的母亲十分相像)、她的那些外祖母和姨婆,以及她们之前一直可以追溯到史前阶段直至夏娃[157]的所有那些女人来说,她们的子宫早就受到诅咒。黛斯德蒙娜开始对这些女人有了切身的了解,与她们有着同样的痛苦,同样的叹息,同样的畏惧,同样的防护,同样的愤怒,同样的期待。她像她们一样,也把一只手托着肚子,支撑着世界,她感到无所不能,十分得意,接着她背上有块肌肉抽搐了一下。

现在我把整个孕期按时间的推移给你说一下。黛斯德蒙娜在怀孕八周的时候仰卧在床上,床单给拉到她的腋窝那儿。窗口的光线随着白天和黑夜的变化而忽明忽暗。她的身体不断抽搐;她侧着身子,把肚子搁在一边;盖在身上的被子形状有了改变。一条羊毛毯时隐时现。放食物的盘子一下子飞到床边小几上,接着不等送还就又跳开了。可是在所有这些无生命物体的疯狂舞蹈中,处于中心的仍然是黛斯德蒙娜那不断移动的身体。她的乳房胀鼓鼓的,乳头的颜色也变深了。到了十四周的时候,她的脸开始变得圆滚滚的,因而我头一次可以认出我童年时的奶奶。到二十周的时候,在她的肚脐下面开始出现一道神秘的纹路。她的肚子高得像个吉费牌爆玉米花饼[158]。到三十周的时候,她的皮肤变得很薄,头发也浓密起来。她那开始因为恶心而苍白暗淡的脸色变得好一些了,后来竟泛出了红色。她肚子越大就变得越加难以挪动。她不再俯卧,而是一动不动地向照相机挺着大肚子。窗户的闪光效果继续下去。到三十六周的时候,她把自己紧紧裹在被单里面。被单上下起伏,露出她的那张脸来,显出一副精疲力竭、心满意足、逆来顺受、急不可待的样子。她睁着眼睛,大声喊叫。

利娜把两条腿裹在护腿里面,防止静脉曲张。她生怕自己的气息难闻,床边总搁着一罐薄荷糖。她每天早上都咬着下唇,称一下体重,她欣赏着自己新出现的丰满体形,但却对这样产生的后果感到烦恼。“我的乳房再也不会和原来一样了,这一点我知道,生好孩子以后,就会变得松垂耷拉,就像在《国家地理》杂志[159]上看到的那样。”怀孕使她觉得自己太像一头动物了。这样公然地移地繁殖叫她感到十分难堪。她的脸在荷尔蒙汹涌高涨的时候觉得火辣辣的。她浑身出汗;涂抹在脸上的化妆品都消融了。整个生育过程是进化的较为原始阶段的残余。这种过程使她和低级种类的生物类联系在一起。她想到了排卵的蜂王,她想到了去年春天在后院里挖洞的隔壁那条牧羊犬。

唯一可以借以逃避的东西就是收音机。她在床上、长沙发上和浴缸里都戴着耳机。夏天的时候她把收音机带到屋外,坐在樱桃树底下收听。她使头脑里充满音乐,避免想到自己的身体。

十月份的时候,她们怀孕已有九个月了;有天早上,一辆出租汽车在赫尔伯特街三四六七号门外边停下,从车里走出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他查看了一下手里那张纸上的门牌号数,取下他的物品——雨伞和小提箱,接着把车费付给司机。他摘下帽子,两眼盯着帽子里面,好像在看着衬里上的指示。随后他重新戴上帽子,走进门廊。

黛斯德蒙娜和利娜两个人都听见了敲门声。她们在前门口相遇。

等她们打开前门,那个男人来回望着她们俩的肚子。

“我到得正是时候,”他说。

原来是菲洛博西安医生。他目光炯炯,脸刮得光光的,完全从他的哀伤中恢复过来。“我保留了你们的住址。”她们把他请进屋去,他讲述了自己的经历。他确实在“朱利亚号”上得了黄癣眼病。可是亏了他的行医执照,他才没有给送回希腊;美国需要内科大夫。菲洛博西安医生在埃利斯岛的医院里住了一个月,然后在亚美尼亚救济处的担保下,他获准进入美国。在过去十一个月的时间里,他住在纽约市曼哈顿区的东南部。“为一个验光师磨镜片。”最近他设法从土耳其取回了一些资产,来到了中西部。“我想在这儿行医。纽约的医生已经太多了。”

他留下来吃晚饭。两个女人虽然有孕在身,却并不能不做家务。她们挪动着肿胀的双腿,把一碟碟吃的东西端上桌子,有羊肉米饭、用番茄沙司拌和的秋葵豆荚、希腊式色拉[160]、米饭布丁。随后黛斯德蒙娜煮起希腊咖啡,用小咖啡杯把上面冒着棕色泡沫,也就是沫子的咖啡端到桌上。菲洛博西安医生对在座的两个做丈夫的人说道:“真是难得。你们肯定那是发生在同一个夜晚吗?”

“是的,”索梅利娜答道,一边在桌旁抽着烟。“那天一定有个滚圆的大月亮。”

“通常要五六个月才能叫一个女人怀孕,”医生继续说。“你们两个人在同一个夜晚就都怀上了——真是难得。”

“真是难得?”齐兹莫望着桌子对面的索梅利娜说,索梅利娜却把脸转开了。

“至少相当难得,”医生颇为自信地说。

“这都要怪弥诺陶洛斯,”左撇子开玩笑地说。

“别谈那出戏了,”黛斯德蒙娜责怪地说。

“你干吗这样看着我?”利娜问道。

“我不能看着你吗?”她的丈夫反问道。

索梅利娜恼火地叹了口气,用餐巾擦了擦嘴。出现一片气氛紧张的寂静。菲洛博西安医生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贸然说道:

“分娩是一个十分有趣的话题。就拿畸形来说吧,以前人们以为那是母亲的想像所造成的。在夫妻交合的时候,不论做母亲的当时正好看到或想到什么,都会影响胎儿。在大马士革人中流传着这么一个故事,讲的是有个女人的床头上挂着施洗者约翰[161]的一幅画像,身上穿的是传统的刚毛衬衣[162]。那个可怜的女人在放纵情欲前的挣扎中偶然朝那幅画像瞥了一眼。九个月后,她的孩子出世了,身上像熊那样毛茸茸的!”说到这儿,医生突然笑起来了,感到十分愉快,又抿了几口酒。

“不会发生这种事吧?”黛斯德蒙娜突然惊慌起来,想要知道是不是真有这样的事。

可是,菲洛博西安医生说得正好兴起。“还有一个故事,说的是一个女人在交欢的当口碰到了一个癞蛤蟆。她的小孩生出来的时候长着一双凸出的眼睛,身上满是肉赘。”

“是你看过的一本书里这么说的吗?”黛斯德蒙娜的声音显得很紧张。

“帕雷[163]的《论畸形胎儿和奇迹》中讲的大部分都是这种事儿。教会也对此产生了兴趣。坎贾米拉[164]在《胚胎骶骨》中建议举行子宫内的洗礼。要是你担心自己怀的可能是一个畸形胎儿,那么,这是一种有疗效的方法。你只消把注射器里装满圣水,在孩子出生前给他受洗。”

“别担心,黛斯德蒙娜,”左撇子看见她显得十分焦虑不安,就这么说。“大夫再也不这么想了。”

“当然不啦,”菲洛博西安医生说。“所有这类荒唐的说法都来自于欧洲中世纪。我们现在知道大多数先天畸形是由于父母的血缘关系所造成的。”

“是由于什么?”黛斯德蒙娜问。

“是由于家族里面近亲通婚所造成的。”

黛斯德蒙娜的脸刷地变白了。

“这造成了各种各样的问题。低能、血友病。看看罗曼诺夫家族[165],看看随便哪个王室。所有这些家族都免不了会有基因变异所产生的突变体。”

“我不记得那天晚上我究竟在想什么,”黛斯德蒙娜后来在洗碗碟的时候说。

“我记得,”利娜说。“从右边数过去第三个演员,长着红头发。”

“我让自己的眼睛闭着。”

“那就不用担心。”

黛斯德蒙娜把水龙头开了,免得让人听见她们说话的声音。“那另一件事该怎么办呢?血……血……”

“血缘关系吗?”

“对呀。你怎么知道孩子是不是会有这方面的问题?”

“只有等他出生了你才知道。”

“天哪!”[166]

“你认为教会为什么不让兄弟姐妹相互结婚呢?就连嫡表兄妹也得取得主教的许可。”

“大概是因为……”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没有作出回答。

“别担心,”利娜说。“那些大夫都爱夸大其词。要是家族内部相互结婚有那么大害处,那我们都应该是没有腿的六只胳膊的人了。”

可是黛斯德蒙娜实在安不下心来。她回想起比提尼奥,尽力回忆那儿究竟有多少个孩子出生时身上就有缺陷。梅利亚·萨拉卡斯有个脸盘儿中部缺少一块的女儿。她的哥哥约尔戈只活了八岁。有没有哪个孩子好像穿着刚毛衬衣?有没有什么蛙孩?黛斯德蒙娜回想起母亲所讲述的村子里出生的那些反常的婴孩的故事。他们每过几代就要出现,都是一些在某方面不健全的孩子,黛斯德蒙娜想不起当时确切的话语——她母亲说得含含糊糊。每逢这些孩子出现的时候,他们总会遇到悲惨的结局:他们不是自杀,就是离家出走,成为马戏团的演员;好多年后,人家会看到他们在布尔萨沿街乞讨或沦为娼妓。左撇子晚上出外干活的时候,黛斯德蒙娜一个人躺在床上,尽力回想这些故事的细节,但时间隔得太久了,如今尤弗罗西尼·斯蒂芬尼德斯已经去世,找不到哪个人去问了。她回想起自己怀孕的那个夜晚,试图重现当时的情景。她侧过身子,拿一个枕头代替左撇子,用它抵着自己的背。她朝房里四下扫了一眼。墙上什么图片都没有。她也没有碰过什么癞蛤蟆。“当时我看见什么?”她暗自问道。“只有墙壁。”

不过,她并不是唯一感到焦虑不安的人。既然我对自己马上就要告诉读者的那件事的真实性作了不承担责任的正式声明,心里不再有所顾虑——因为在我那中西部的埃皮达鲁斯[167]的所有演员当中,戴着最大面具的那个演员就是齐兹莫——那我就要设法让读者略微看到一点他在最后那三个月里的情感。他对自己要当父亲了,是不是感到兴奋?他有没有把富于营养的根茎带回家来,泡顺势疗法的茶喝?不,他并不感到兴奋,也没有那么做。自从菲洛博西安医生那天晚上在他们家吃了晚饭以后,吉米·齐兹莫就变了。也许就因为医生说的关于同时发生怀孕的那些话。真是难得。也许就因为偶尔听到的这一点儿情况,齐兹莫才变得越来越心情阴郁,老用怀疑的目光扫一眼她那怀孕的妻子。也许他不相信在五个月一无所获的时间内竟会有这种可能:即唯一一次的交欢就导致了成功的怀孕。齐兹莫是不是端详着他那年轻的妻子,感到自己上了年岁?还是他觉得自己受了哄骗?

一九二三年晚秋,好几个弥诺陶洛斯常在我家出没。在黛斯德蒙娜的眼里,它们所表现出的形态不是一些流血不止的孩子,就是一些浑身是毛的娃娃。齐兹莫看到的怪物则是众所周知的那个长着两只绿眼睛的家伙。当他在岸上等着装运烈酒的时候,那个怪物从黑沉沉的河里瞪着他。当他在路上的时候,那个怪物从路旁跳出来,隔着汽车的挡风玻璃对着他。等他在日出之前回到家里的时候,那个怪物在床上翻了个身,那头绿眼睛的怪物正躺在他那年轻的、神秘莫测的妻子身旁,但齐兹莫眨了眨眼睛,那头怪物就消失不见了。

等女人们怀孕满八个月的时候,下了头一场雪。左撇子和齐兹莫都戴上手套和围巾,在贝尔岛的岸边等待。不过,尽管这样来抵御寒气,但我爷爷仍然冷得直打哆嗦。上个月,他们两次都差一点给警察抓到。齐兹莫心里充满猜忌和怀疑,变得行为古怪,不再注意安排接头地点,而是未作什么充分准备就选择交付地点。更糟的是,紫红帮当时正在加强其对城里酒类走私活动的控制。他们早晚会与紫红帮发生冲突。

这时,在赫尔伯特街,一把银匙正在不断摆动。索梅利娜躺在她的卧房里,两条腿给绷带绑在一起,而黛斯德蒙娜则作出了她的头一次预测;她的这类预测会在以后对我作出预测后而告终。

“告诉我是个女儿。”

“你可不要一个女儿。女儿引起的麻烦太多了。你得为她和男孩子的交往担心发愁。你得拿出一份嫁妆,给她找个丈夫——”

“她们在美国可没有嫁妆,黛斯德蒙娜。”

银匙开始晃动。

“如果是一个男孩,我要杀了你。”

“一个你要和她打架的女儿。”

“一个我可以和她闲谈的女儿。”

“一个你会疼爱的儿子。”

银匙的弧度加大了。

“是……是……”

“什么?”

“开始节省金钱。”

“还有呢?”

“把窗关上。”

“是那样?真的是那样吗?”

“准备打架吧。”

“你是说是一个……”

“不错,一个女儿。肯定无疑。”

“哦,谢天谢地。”

……正在出空一个大得能让人走进去的壁橱,四周的墙壁都给刷成白色,她把它用作育儿室。从赫德森商店运来两个相同的有围栏的儿童床。我奶奶把它们安放在育儿室内,随后在两张床之间挂了一条毛毯,免得她生出一个男孩来的话会有所不便。在外面的门厅里,她在点在圣像前的祭典灯前面停下来向一切圣者祈祷:“请不要让我的孩子成为一个血友病患者。左撇子和我并不了解我们所做的事。行行好,我发誓再也不会有另一个孩子了。就这一个。”

三十三周。三十四周。在子宫那个游泳池里,婴儿进行反身跳水,头朝前地往下跳去。不过,索梅利娜和黛斯德蒙娜怀孕的时间尽管完全相同,但她们最后生产的时间却出现了差异。十二月十七日,索梅利娜在听收音机里一出广播剧的时候,忽然取下耳机,宣布说她感到了分娩时的阵痛。三小时后,菲洛博西安医生就如黛斯德蒙娜所预测的那样给她接生下一个女孩。这个孩子的重量只有四磅三盎司,非得在保育箱里放一个星期。“瞧见了吗?”利娜对黛斯德蒙娜说,一边隔着玻璃瞅着那个孩子。“菲尔大夫弄错了。瞧,她的头发是黑色的,不是红色的。”

吉米·齐兹莫接着走到保育箱前。他摘下帽子,弯腰凑近前去观看。他有没有皱眉蹙额?婴儿苍白的肤色是不是证实了他的怀疑?还是提供了什么答案?为什么他妻子老是诉说身上疼痛难受?为什么他妻子又恰好霍然痊愈了好证实他是孩子的父亲?(不论他有什么怀疑,这个孩子都是他的。索梅利娜的那种肤色不过意外引起了注意。遗传现象完全像一场赌博。)

据我所知,齐兹莫在看到他女儿后立刻便想好了他的最后计划。一星期后,他对左撇子说,“做好准备。咱们今晚有买卖。”

沿湖的大楼如今都点亮了圣诞节的灯火。玫瑰街有一大片被白雪所覆盖的草地,道奇大楼有一棵从北部半岛[168]运来的四十英尺高的圣诞树。好些小精灵在不少个道奇小轿车模型里绕着松树跑来跑去。一头戴着帽子的驯鹿充当圣诞老人的司机(红鼻子驯鹿鲁道夫[169]还没有被创造出来,所以驯鹿的鼻子是黑的)。在大楼的大门外边,有辆深褐色的帕卡德牌汽车开过去。驾车人径直看着前方。坐在旁边的那个乘客则瞅着窗外这幢高大的楼房。

吉米·齐兹莫开得很慢,因为汽车轮胎上装着防滑链条。他们顺着东杰斐逊街开出来,经过电气公园和贝尔岛大桥。他们继续穿过底特律的东区,沿着杰斐逊大街开去(如今到了这儿,我的那片狭长的树林:格罗斯角。到了斯塔克家的房子,克莱门蒂娜·斯塔克和我在念三年级前的那个夏天要在这儿“练习”接吻。那儿是贝克—英格利斯女子学校,高高地坐落在俯瞰湖水的山冈上)。我爷爷十分清楚齐兹莫到格罗斯角来并不是为了对那些高大的房屋表示赞赏。他焦急地等着看齐兹莫想打什么主意。在离玫瑰街不远的地方,眼前出现了黑色的冻得硬邦邦的湖边平地,上面空无一人。湖岸近旁,大块大块的冰聚积成堆。齐兹莫顺着湖岸线开去,后来开到夏天船只就在那儿起航的路边上的一个缺口,就把车转进去停了下来。

“咱们要从冰上过去吗?”我爷爷问道。

“这是现在到加拿大的最不费劲的方式。”

“你肯定冰不会塌下去吗?”

作为对爷爷的这个问题的答复,齐兹莫只把车门打开,以便逃脱。左撇子也照着做了。那辆帕卡德牌汽车的前轮落到了冰面上。一时间好像整个冰冻的湖都在移动,接着传来一阵尖厉的声音,仿佛牙齿嚼着嘴里的小方冰块。过了一会儿,这种声音没有了。汽车后轮也落到了冰面上。冰面往下一沉。

我爷爷自从在布尔萨的时候起就没再作过祈祷,这时却突然想要再作一番尝试。圣克莱尔湖是由紫红帮控制的。那儿既没有树木可以躲在后面,也没有旁边的岔道可以钻进去。他咬着自己那已经没有指甲的拇指。

那晚没有月亮,他们只看见好似昆虫的前灯所照亮的一切:车前十五英尺左右、似由颗粒构成的冰蓝色的地面,上面满是纵横交叉的轮胎痕迹。一阵阵的雪花在他们眼前飞舞盘旋。齐兹莫用他的衬衫袖子擦了擦雾蒙蒙的挡风玻璃。“小心提防黑色的冰面。”

“为什么?”

“这表明那儿的冰面很薄。”

不一会儿,眼前就出现了头一块黑色的冰面。凡是沙洲隆起的地方,拍打的波浪就使冰面结得不太牢固。齐兹莫把汽车绕了过去。然而,不久眼前出现了另一块黑色的冰面,他只好朝另一个方向开去。右,左,右。那辆帕卡德牌汽车沿着其他私酒贩子的汽车车胎痕迹,曲折前进。有时,一幢冰屋挡住他们的去路,他们只好向后退去,走回头路。他们时而向左,时而向右,时而往后,时而朝前,在黑暗中那有如云石一般光滑的冰面上移动。齐兹莫身子俯在方向盘上面,朝着光线逐渐消失的前方看去。我爷爷让身旁的车门开着,力图听见冰面上发出的吱嘎声……

……可是,这时在发动机的声音上面,突然响起另一个声音。在这同一个夜晚,在城的另一头,我奶奶正在做一个噩梦。她在“朱利亚号”的一条救生船里面。孔图利斯船长跪在她的两条腿之间,正把她那结婚穿的紧身胸衣脱掉。他解开带子,把她的胸衣扯开,一边抽着一支丁香香烟[170]。黛斯德蒙娜的身体突然这么裸露出来,她觉得十分难堪,就低头看着船长为之入迷的东西:一根粗粗的船缆消失在她的身体里面。“使劲拉啊!”孔图利斯船长嚷道,于是左撇子出现了,显出一副忧虑的神气。他抓住缆绳的一头,开始拉起来。随后:

疼痛。梦中的疼痛,既像真实却又不是真实,只是神经细胞火辣辣的。在黛斯德蒙娜的身体内部,有个里面都是水的气球突然破裂。她的大腿上蓦地感到一阵温暖,同时救生船里满处是血。左撇子用力把缆绳拉了一下,又拉了一下。血溅到了船长的脸上,但他拉下帽檐用以遮挡。黛斯德蒙娜大喊大叫,救生船不断摆动,随后啪的响了一声,她感到十分难受,仿佛自己给拉成两半,而在缆绳的末端,就是她的孩子,一小堆颜色青肿的肉,她想要找孩子的胳膊,却找不到,想要找腿,也找不到,随后那个一丁点小的脑袋抬了起来,她偷看了一眼孩子的脸,只看到一排时开时合的月牙形的牙齿,没有眼睛,没有嘴,只有啪嗒啪嗒、时开时合的牙齿……

黛斯德蒙娜突然醒了过来。她很快意识到当时实际在她身子下面的床铺已经湿透了。她的羊膜已经破了……

……而这时在户外的冰面上,那辆帕卡德牌汽车的前灯随着每次加速而显得更加明亮,因为从电池里流出更多的电。他们如今把汽车开到了湖中间的航线上,和两边的湖岸距离相等。天空有如盖在他们头顶上的一个黑色大碗,透过上面的裂纹可以看见天上的火焰。他们如今想不起他们是从哪条路开来的,他们转过几个弯,哪儿的冰面危险。冰冻的地面上乱七八糟地划着通向四面八方的轮胎痕迹。他们经过一些破旧的汽车的残骸;这些汽车的前端陷在冰块中间,车门上尽是枪弹窟窿。四下里扔着一些车轴、毂盖和几个备用轮胎。在黑暗和盘旋飞舞的雪花中,我爷爷的眼睛老是发花。有两回他以为自己看见一队汽车正在向他们开来。那些汽车似乎在戏耍他们,一会儿出现在前面,一会儿出现在旁边,一会儿出现在后面,穿梭来往得那么快,他简直拿不准自己是否确实看到了它们。这时在那辆帕卡德牌汽车里面,除了皮革和威士忌的气味以外,还有另一股气味,一股盖过了我爷爷身上除臭剂的刺鼻的金属腥味:恐惧。偏巧在这当口儿,齐兹莫平心静气地说,“有件事我一直感到纳闷。为什么你从没有告诉任何人利娜是你的表姐?”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使我爷爷猝不及防。“我们并没有把这件事保密。”

“没有?”齐兹莫说。“我从来没有听你提过。”

“在我们来的那个地方,大家都是表亲,”左撇子想要开个玩笑,接着他又说道:“咱们还得往前走多远?”

“在航线的另一边。咱们现在仍在美国的一边。”

“你怎样才能在这儿找到他们呢?”

“咱们会找到的。你要我加快速度吗?”齐兹莫也不等他回答,就把脚踩到油门上。

“现在的速度可以。开慢点儿。”

“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弄清楚,”齐兹莫说,一边加大了车速。

“吉米,注意安全。”

“利娜为什么非要离开村子结婚?”

“你开得太快了。我都来不及察看冰面。”

“回答我的问题。”

“她为什么离开?那儿没有人可以结婚。她想要到美国来。”

“这就是她想要的吗?”他又加快了车速。

“吉米。放慢速度!”

可是齐兹莫猛踩油门,同时嚷道,“是不是你!”

“你在说什么呀?”

“是不是你!”齐兹莫又大声嚷道,这时发动机嘎嘎直响,冰面在汽车下面发出嘶嘶的声音。“到底是谁?”他要求知道。“告诉我!到底是谁?”……

……可是,在我爷爷能够作出回答以前,另一个回忆歪歪斜斜地越过冰面。那是我童年时一个星期日的夜晚,我父亲带我到底特律帆船俱乐部去看电影。我们走上铺着红地毯的楼梯,经过银色的帆船比赛的奖杯以及水上滑艇赛手加·伍德[171]的油画像。在二层楼上,我们走进会堂,在一个电影屏幕前面安放了许多张木头折叠椅。里面的灯这时给关掉了,哐啷哐啷的放映机射出一道光来,让人看到空中无数的浮尘。

为了逐步让我感受到我的民族传统,我父亲所能想出来的唯一方式就是带我去看配了意大利语的古希腊神话影片。因此,每个星期,我们不是去看海格立斯[172]如何杀死涅墨亚狮子,就是去看他如何窃取阿玛宗人的腰带(“那是某种腰带,是吗,卡利?”),或是没有一点文本的依据,他无端给扔在蛇洞中。可是我们最爱看的影片是弥诺陶洛斯……

……银幕上出现了一个戴着十分难看的假发的演员。“这是忒修斯[173],”米尔顿解释说。“瞧他拿到了他的女友给他的这个线球。他正在用这个线球寻找重新走出迷宫的路。”

且说忒修斯走进迷宫。他的火把照亮了用硬纸板做的石墙。前面的路上满是骸骨和头颅。假造的岩石给斑斑血迹弄得发黑。我仍然用眼睛盯着银幕,伸出一只手来。我父亲在运动上衣的口袋里摸出一块黄油硬糖。他把糖递给我的时候,悄悄地说,“弥诺陶洛斯来了!”我既害怕又高兴地打起了哆嗦。

这个生物的悲惨的命运当时对我来说是一个学术问题。阿斯特里厄斯尽管自身没有任何过错,却生来是个怪物。那个表示背叛的有毒的水果,一桩隐瞒不说的丑事;我八岁的时候对这一切都无法理解。我只为忒修斯喝彩叫好……

……一九二三年,我奶奶准备与藏在她肚子里的生物相见。她捧着肚子,坐在出租汽车的后座上;利娜坐在前面,吩咐司机快开。黛斯德蒙娜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像个想要控制自己的步速的跑步的人;利娜说,“我并没因为你把我喊醒了而生气。反正我上午要到医院去。他们让我把孩子接回家去。”可是黛斯德蒙娜并没有在听利娜说的话。她打开预先装好的小提箱,在睡衣和拖鞋里摸索着寻找她的安神念珠。那串琥珀念珠看上去就像会在热气下裂开的凝结的蜂蜜,它们保佑她躲过屠杀,经历逃难的跋涉,离开燃烧的城市。她咔哒咔哒地数着念珠,而出租汽车则喀嚓喀嚓地驶过黑暗的街道,力图赶在她的子宫收缩之前……

……这时齐兹莫正驾着那辆帕卡德牌汽车快速驶过冰面。速度计上的指针直往上升。发动机发出轰隆隆的响声。轮胎防滑链激起羽状雪柱。那辆汽车飞驶到黑暗当中,晃动着车尾,在一块块碎冰上滑行。“你们两个人是不是策划好了一切?”他嚷道。“让利娜嫁给一个美国公民,这样她就可以给你们提供担保?”

“你在说什么呀?”我爷爷想要以理来说服他。“当你和利娜结婚的时候,我还不知道我要到美国来。请把车速放慢一点。”

“你们的计划是不是就是这样?先找好一个丈夫,然后搬进他的房子!”

有关弥诺陶洛斯的影片总有那种永不让人失望的奇巧构思。怪兽总是从你最想不到的方向朝你跑来。同样,在圣克莱尔湖上,我爷爷一直小心提防着紫红帮,而实际上怪物就在他的身旁,在汽车的方向盘前面。在从敞开的车门吹进来的风中,齐兹莫那鬈曲的头发像马鬃似的向后飘动着。他低着头,张开鼻孔,两只眼睛闪现出愤怒的光芒。

“那是谁?”

“吉米!把车掉过头去!冰面!你也不看看冰面。”

“如果你不告诉我,我就不停下来。”

“没有什么好说的。利娜是一个正派的姑娘,也是你的一个贤惠的妻子。这我可以发誓!”

可是那辆帕卡德牌汽车却轰隆隆地继续朝前疾驶。我爷爷把身子紧靠着齐兹莫的坐位。

“吉米,孩子怎么办?想想你的女儿。”

“谁说她是我的?”

“当然是你的。”

“我压根儿就不该和那个姑娘结婚。”

左撇子没有时间去加以辩驳。他不再回答任何问题,而是一骨碌滚出敞开的车门,到了汽车外边。风就像一样质地坚实、具有威力的事物那样击打着他,把他向后打到车尾的挡泥板上。他四下察看,他的围巾缓慢地缠绕到那辆帕卡德牌汽车的后轮上,他的围巾就像套索似的给收紧了,但紧接着脖子上的围巾变松了;说时迟,那时快,左撇子完全给抛到了汽车后面。他摔到冰面上的时候,用手捂住自己的脸,滑了一大段距离。等他又抬起头来,只看见那辆帕卡德牌汽车仍在往前行驶。真不清楚齐兹莫是想要转弯,还是想要刹车。左撇子站起身来,一点也没有骨折,只见齐兹莫正疯狂地把汽车开进黑暗当中……六十码……八十码……一百码……最终突然听见另一种声音。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之上,传来一阵巨大的噼噼啪啪的声响,跟着脚边闪现出一片火花,原来那辆帕卡德牌汽车开到了冰冻的湖面上一块黑色的冰面上。

正像冰面那样,生命也出现了裂缝。还有人格、身份。吉米·齐兹莫伏在那辆帕卡德牌汽车的方向盘上,已经变得不可理解。这就是踪迹变得暗淡不清的地方。我能向读者提供的情况就是这些,无法再多说什么了。或许他是妒火中烧,或许他只是琢磨着自己的选择余地;把取得的嫁妆和养家的费用权衡比较,认为这种繁荣的禁酒时期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

还有另一种可能:说不定整个这场事故都是由他造出来的假象。

可是我们没有时间来这样反复思考。因为冰面正在发出尖利刺耳的声音。齐兹莫的汽车前轮哗啦一声冲破了冰面。那辆帕卡德牌汽车就像一头用前腿站立的大象那样姿势优美地在它的散热器罩上跳动。霎时间前灯照亮了冰层和下面的水,看上去好像一个游泳池,随后发动机罩哗啦一声冲到冰窟窿里,溅起一大片火花,接着一切又都变得黑魆魆的。

在妇产科医院,黛斯德蒙娜阵痛了六个小时才分娩。菲洛博西安医生把她肚里的婴儿接生下来,用通常的方式展示了孩子的性别,也就是分开他的两条腿看了一看。“恭喜恭喜,是个儿子。”

黛斯德蒙娜如释重负地大声喊道,“只有他的头上有毛发。”

左撇子不久以后赶到医院。他步行回到湖岸上面,免费搭了一辆运奶卡车回家。他站在保育室的窗户边上,胳肢窝里仍然发出一股恐惧所引起的难闻的气味;他的右边脸颊因为摔在冰面上而变得毛毛糙糙,下嘴唇也跌肿了。恰巧就在那天上午,利娜的孩子已经增加了不少体重,可以离开恒温箱了。护士们举起两个孩子。男孩取了个伟大的雅典将军的名字,叫米太亚德[174],但通常大家都用那个伟大的英国诗人[175]的姓名,管他叫米尔顿。女孩则取了索梅利娜所赞赏的那个声名狼藉的拜占庭皇后[176]的名字,叫西奥多拉。她会在没有父亲的情况下长大成人,以后也会有一个美国诨名。

可是,这两个婴儿身上的有些情况我还是想提一下。那是无法用肉眼看到的情况。仔细看一看吧。好了。这样说就对了:

每个人所会有的因基因变化而产生的突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