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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亨利·福特的英语熔化锅

每个建造一座工厂的人也建造了一座圣堂。

——卡尔文·柯立芝[106]

底特律一直是由轮子组成的。早在三大汽车公司[107]和“汽车城”的诨名出现以前,在汽车厂、货船和那种粉红色的神秘的夜晚出现以前,在任何人坐进一辆雷鸟牌跑车[108]或一辆T型发动机小汽车[109]以前,也在某个年轻的亨利·福特拆除他的车间墙壁的那个日子以前(在设计“节油汽车”时,他把一切都考虑到了,就是没有想到怎样让这个该死的玩意儿出去),在一八九六年之前差不多一个世纪(那年三月一个寒冷的夜晚,查尔斯·金驾着他那不用马拉的车子[110]沿着圣安托万街行驶,经由杰斐逊街,驶上伍德沃德大街,在那儿二冲程的发动机一下子不转了),远在那个以地峡命名的城市[111]还只是地峡上的一片被窃取的印第安人的土地,一座被英国人和法国人所争夺、其后在他们垮台后又被美国人所掌握的要塞,早在那时,在汽车和苜蓿叶形的立交路口[112]出现以前,底特律就是由轮子组成的。

我九岁,握着我父亲那肉鼓鼓的、出汗的手。我们站在蓬夏特兰饭店顶层的一个窗户前。我上市中心区来吃一顿我们讲好的年度午餐。我穿着一条超短裙和粉红色的紧身裤袜,肩上挂着一个白漆皮的小包。

雾蒙蒙的窗户上斑斑点点。我们待在非常高的地方。我打算马上就叫蒜味明虾。

我父亲的手出汗是因为他害怕高度。两天以前,他刚提出要带我到我想去的随便什么地方。我就尖声叫道,“蓬夏特兰的顶上!”那儿位于城市高处,周围都是权力经纪人和在用工作午餐的人,这就是我想去的地方。米尔顿倒也说话算数。他不管自己跳得飞快的脉搏,还是让侍者头儿把我们安排在窗户旁边的一张桌上;因此我们就在这儿——一个穿着无尾礼服的侍者这时正为我把椅子拖出来——我父亲心里惊吓得无法坐下,就开始讲起以往的历史来了。

为什么要学习历史呢?究竟是为了理解现在,还是为了逃避现在?米尔顿那黄褐色的面色变得有点苍白,嘴里只说道,“哎,看到轮子了吗?”

于是我眯起眼睛。九岁的孩子自然不会想到这样可能会产生鱼尾纹;我凝视着窗外的商业区,凝视着父亲指给我看的那些街道(不过他并没有去看)。眼前出现了这样一幅图景,只见中心城市广场所形成的半个毂盖,而巴格利街、华盛顿街、伍德沃德街、百老汇街和麦迪逊街就是从那儿向四面伸展出去的辐条。

这就是著名的伍德沃德方案[113]所残余的一切。那个喝酒喝得很凶的法官在一八〇七年拟订了这个冠以他的姓氏的方案(两年以前,一八〇五年,整个城市给烧成了一片平地,卡迪拉克在一七〇一年兴建的给人安顿居住的那些木房子和带状农舍在三个钟头内就都给烧毁了。一九六九年,凭着敏锐的目力,我仍可以在半英里外大环形公园[114]的市旗上看到那场大火所留下的踪迹:Speramus meliora;resurget cineribus[115]。“我们希望出现更美好的事物;这些事物会从灰烬中产生”)。

伍德沃德法官把新底特律设想成一个具有城市特点的阿卡狄亚[116],由好多个连锁在一起的六边形组成。每个轮子根据这个年轻国家的联邦制既彼此分离,又相互联合,同时根据杰斐逊[117]的审美观,也体现出古典式的对称。这种梦想却从来没有得以实现。对于巴黎、伦敦、罗马那些世界上伟大的城市,那些在某种程度上奉献给文化的城市,才需要加以规划,而底特律却是一个美国城市,因而就奉献给了金钱,规划设计也就让位给了自身眼前的利益。自从一八一八年起,城市就沿着河流不断伸展,一座仓库接着一座仓库,一家工厂挨着一家工厂。伍德沃德法官的轮子给压扁了,横切开来,被挤压成一些平凡无奇的长方形。

或者(在一家屋顶餐馆里)从另一个角度来进行观察:轮子并没有完全消失,只不过改变了自己的形状。到了一九〇〇年,底特律已经成了制造载客马车和运货马车的主要场所。等到一九二二年,在我爷爷奶奶来到这儿的时候,底特律也制作一些别的旋转的玩意儿:轮机、自行车、手卷雪茄,当然,最后还有汽车。

所有这一切都能从火车上看见。左撇子和黛斯德蒙娜沿着底特律河的河岸越来越接近底特律,注视着逐渐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新的家园的样子。他们看见农田被装着栅栏的场地和卵石铺成的街道所取代。天空黑沉沉的,充满烟雾。眼前掠过一幢又一幢房屋,砖砌的货栈都用实用的布克曼白漆刷着字号:赖特—凯公司……布莱克父子公司……底特律火炉厂。河面上,有几条矮胖、乌黑的驳船在缓慢地行驶,街上突然出现了一些人,穿着肮脏的外衣的工人,有用拇指摆弄裤子背带的办事员;接着可以看见一些小餐馆和供应膳食的公寓的招牌:本店供应斯特罗淡啤酒……宾至如归;客饭15美分……

……这些新鲜的景象涌进我爷爷奶奶的脑海,跟前一天他们头脑中所有的形象展开竞争。埃利斯岛像一座总督的府邸似的矗立在水面上。行李寄放处的行李一直堆到天花板。他们成群地被赶上一道通向登记处的楼梯。他们身上都别着“朱利亚号”旅客名单的号码,鱼贯经过一排卫生检查员的面前,这些检查员要查看他们的眼睛跟耳朵,抚摩他们的头皮,用小钩子把他们的眼皮翻开。有个医生注意到菲洛博西安医生的眼睛里发炎,就停止检查,用粉笔在他的上衣上打了个×。他给带出了行列。我的爷爷奶奶没有再看见他。“他准是在船上染上了什么病,”黛斯德蒙娜说。“要不,他的眼睛就是因为哭得太厉害而发炎了。”这时候,在他们的周围,粉笔继续给用来标明各种状况。在一个怀孕的妇女的肚子上写了Pg[118];在一个老人衰退的心脏上涂了个H,用C诊断确定哪个人有结膜炎,用F来表示哪个人有黄癣,用T来表示哪个人有沙眼。可是,不管受到怎样良好的训练,医务人员的眼睛也无法发现隐藏在第五条染色体中的隐性突变。手指无法摸出来,小钩子也不能使它暴露……

如今,在火车上,我的爷爷奶奶身上挂着的不是旅客名单的号码牌,而是所去目的地的卡片:“列车长:请你给持卡人指出该在哪里换车,哪里下车,因为该人不会讲英语。持卡人前往底特律的大干线车站。”他们紧挨着坐在未被预定的座位上。左撇子面对车窗,兴奋地望着外面。黛斯德蒙娜则低头注视着她的桑蚕盒,脸蛋因为过去三十六个小时里她所感受到的羞辱和愤怒而红通通的。

“以后再也不让谁来剪我的头发,”她说。

“你看上去不错。”左撇子说,眼睛并没有看她。“你看上去像个美国佬。”

“我不要看上去像个美国佬。”

在埃利斯岛上的特许区域,左撇子哄黛斯德蒙娜走进基督教女青年会[119]搭建的一个帐篷。她披着披巾,裹着头巾,走了进去,十五分钟以后,她穿着一件腰身松松垮垮的衣衫,戴着一顶形状像个便壶的软瘪瘪的帽子,出现了。在她脸上新抹的香粉底下仍然闪现出怒恼的神色。那些基督教女青年会中的妇女剪掉了黛斯德蒙娜的带有移民色彩的发辫,把这也作为改变她形象的一部分。

她像一个担心自己的口袋有道很深裂口的人那样,执着地老是举起手来,去摸软瘪瘪的帽子下面自己那光光的头皮。不知这是第十三次还是第十四次了。“这是最后一次理发,”她又说道(她信守自己的誓言。从那天起,黛斯德蒙娜就像戈黛娃夫人[120]那样留起头发,把一大堆蓬松的头发盛在发网里,每星期五洗一次;只有在左撇子去世以后,她才把头发剪了,交给索菲·沙逊,索菲以两百五十美元卖给了一个假发制作商,这个人用这束头发分别做了五顶假发,据她说,其中一顶后来给白宫后来的居住者和康复者贝蒂·福特[121]买去了,因而在理查德·尼克松[122]的葬礼时,我们应当在电视上看到过一次前总统夫人头上所戴的我奶奶的头发)。

可是我奶奶心情不快还有另一个原因。她打开膝头上的桑蚕盒,里面是她那仍然用黑色缎带捆扎着的两根发辫,但是此外盒子里就什么也没有了。黛斯德蒙娜把她的蚕子一路从比提尼奥带来,却不得不在埃利斯岛把它们都倒掉了。蚕子被列入了寄生生物的名单。

左撇子仍然把脸紧贴着车窗。他从霍博肯[123]起一路上都凝视着外面奇妙的景象:抬起粉红色的面庞往阿尔巴尼山上开去的有轨电车,在布法罗[124]的夜晚像火山似的冒出红光的工厂。有一次,火车在破晓的时候经过一座城市,左撇子醒了过来,把一家有柱子的银行错当成了帕台农神庙[125],以为自己又到了雅典。

且说底特律河迅速流了过去,眼前隐隐出现了城市的形状。左撇子目不转睛地望着停在路边好像巨大的甲虫似的汽车。到处都是大烟囱,烟雾不断给喷到空气当中。有红砖烟囱和高高的银白色的烟囱,有像兵团似的列成好几排的烟囱,也有独个儿默默地往外喷烟的烟囱,林立的烟囱使阳光都变得暗淡了,接着突然把阳光完全挡住了。一切都变得黑乎乎的,原来他们进了火车站。

大干线车站如今已破败不堪,失去了昔日壮观的规模,当时却是底特律想要胜过纽约一筹的尝试。它的底座是一个新古典主义的巨大的云石博物馆,具有科林斯式[126]的立柱和雕花的柱顶盘,在这座圣堂上面耸立着一座共有十三层的办公大楼。左撇子一直在观察打希腊传到美国来的所有这些样式,这时他到达了传播终止的地方,换句话说,面前就是未来。他走下火车,去迎接摆在他面前的未来,黛斯德蒙娜一点没有选择的余地,只好跟在他的背后。

可是你不妨想像一下当时的景象!大干线!在上百个运输业务代理行中,丁零零零响的电话铃声仍然是一种相当新鲜的声音,货物给运到东西各处;旅客们到达的到达,出发的出发,有的在棕榈大厅喝咖啡,有的在让擦鞋的把他们的皮鞋擦亮,其中有银行职员的翼波状盖饰皮鞋,有零件供应商的尖头皮鞋;也有私酒贩子的鞍背鞋[127]。大干线,有着用瓜斯塔维诺[128]花砖做的拱形天花板,有着枝形吊灯,有着用威尔士采石场里的石头铺的面。那儿有家理发店,里面有六个座位,城里的头面人物都在那儿把自己裹在滚热的毛巾里;还有一些供租用的澡盆,以及半透明的蛋形云石灯所照亮的几排电梯。

左撇子把黛斯德蒙娜留在一根柱子后面,接着就在车站上的人群中寻找前来接他们的那个亲戚。索梅利娜·齐兹莫结婚前姓帕帕迪亚曼多普洛,她是我爷爷奶奶的表姐,因而是我的表姨婆。她在我眼里是一个有趣的、年纪较大的女人。老是带着危险的香烟灰的索梅利娜;靛蓝色的洗澡水的索梅利娜;参加神智学会[129]早餐的索梅利娜。她戴着直到肘部的缎子面手套,满眼泪痕地像母亲般地照护着好多条发出臭味的达克斯猎狗。她的屋子里到处是搁脚凳,让那些短腿的动物跳上沙发和躺椅。可是,在一九二二年,索梅利娜只有二十八岁。在我看来,要把她从大干线的这群人中间找出来,就像要从我父母的结婚相册里识别客人一样困难,相片上的所有面孔都现出一副不真实的、生气蓬勃的样子。左撇子面临的则是另一个难题。他在车站大厅里走来走去,寻找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表姐,一个好像戴着喜剧中的面具似的咧嘴而笑的尖鼻子姑娘。太阳从屋顶上的天窗里斜照进来。他眯起眼睛,打量着那些从他身边走过的女人,后来还是索梅利娜向他大声招呼,“在这儿,表弟。你认不出我来了吗?我就是那个叫人一见倾心的人呀。”

“利娜,是你吗?”

“我不再是村子里的那副样子了。”

在离开土耳其后的五年时间里,索梅利娜设法把她身上一切可以看出是希腊人的东西都清除掉,从她的头发(她把头发染成深栗色,剪得很短,烫成波浪形),到她说话的腔调(那种腔调朝西迁移得使她只是隐隐约约地露出一些“欧洲口音”),她的读物(《柯里尔》杂志[130],《哈泼斯》月刊[131]),她喜爱的食物(烙龙虾,花生酱),最后到她身上的衣服。她穿着一件很短的宽松的绿色衣衫,底边装饰着穗子。她的鞋子是用颜色相配的绿色缎子做的,鞋尖有闪光的金属片装饰,踝部还有细长的扣带。她的肩膀上披着一条黑色的羽毛披肩,头上戴着一顶钟形女帽。上面垂下来的缟玛瑙挂件在她那修整过的眉毛上晃荡。

在接下去的几秒钟里,她向左撇子充分展示了她那时髦的美国式的姿势,但内里(在那顶钟形女帽底下)仍然是原来的利娜,不久就洋溢出她那希腊式的热情,她张开两只胳膊。“亲亲我,表弟。”

他们互相拥抱。利娜把她的红脸蛋贴在他的脖子上。随后她缩回身子仔细打量着他,禁不住哈哈大笑,用一只手托住他的鼻子。“你仍是这副模样。我在随便什么地方都认得这个鼻子。”她的笑声随着她那上下抽动的肩膀直到结束,接着她又关心起另一件事情。“那么,她在哪儿?你的那个新娘在哪儿?你的电报上连个她的名字都没有?什么?她藏起来了吗?”

“她……在厕所里。”

“她一定是个美人。你结婚结得真快。你先做的是哪一件,是先自我介绍还是先求婚的?”

“大概是先求婚的吧。”

“她长得怎么样?”

“她看上去……像你。”

“哦,亲爱的,肯定没有这么好看吧。”

索梅利娜把她的烟嘴含在嘴里,吸了口烟,扫视着人群。“可怜的黛斯德蒙娜!她弟弟坠入了情网,就把她丢在纽约。她好吗?”

“她很好。”

“她干吗不和你一起来呢?该不是妒忌你新娶的太太吧?”

“不,不是这么一回事。”

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我们看到了有关那场大火的报道。真吓人!我着急得不得了,直到接到你的信以后才放心。是土耳其人放的火,我知道是这么回事。当然我丈夫不同意这种看法。”

“他不同意?”

“既然你要和我们住在一起,我有个建议。不要和我的丈夫谈论政治。”

“好吧。”

“村子里怎么样?”索梅利娜问道。

“大家都离开了仓房,利娜,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要不是我恨那个地方的话,我倒可能会掉两滴眼泪。”

“利娜,有件事我得向你解释一下……”

可是索梅利娜把目光转向别处,跺了跺脚。“可能她同意了。”

“……黛斯德蒙娜和我的一件事……”

“唔,怎么了?”

“……我太太……黛斯德蒙娜……”

“我没猜错吧?她们合不来?”

“不……黛斯德蒙娜……我太太……”

“唔,怎么了?”

“是同一个人。”他发出了信号。黛斯德蒙娜从柱子后面走了出来。

“喂,利娜,”我的奶奶说。“我们结婚了。别说出去。”

这桩秘密就这样倒数最后一次被予以披露。它在大干线那发出回声的屋顶下,被我奶奶脱口说了出来,传到索梅利娜那女帽遮盖着的耳朵里。这番供认在空中停留了片刻,就随着索梅利娜的香烟头上冒出的烟飘走了。黛斯德蒙娜挽住了她丈夫的胳膊。

我的爷爷奶奶完全有理由相信索梅利娜会为他们保守秘密。索梅利娜早先到美国来的时候也有着她个人的秘密,一个在索梅利娜一九七九年去世前我们家一直为她保守的秘密,正像每个人的秘密那样,这个秘密在她去世后也给公开了,因此人们开始谈起“索梅利娜的女朋友”。换句话说,这只是一个由最不严谨的定义所规定保守的秘密,因此如今——当我自己准备透露内情的时候——我心中只感到一点儿小辈所有的不安。

索梅利娜的秘密(正如佐姑姑所说的那样):“有的女人可以用那个岛屿[132]的名字命名,利娜就是其中之一。”

索梅利娜作为仓房里的一个姑娘,在有失体面的情形下与其他几个女性朋友被抓住了。“并没有多少,”她好多年后对我说,“两三个。人们认为只要你喜欢姑娘,那你就每一个姑娘都喜欢。我一直十分挑剔。并没有多少可以供你选择。”有一阵子,她与自己的这种癖性展开斗争。“我去教堂。并没有什么帮助。当时那是和女朋友碰头的最好场所。在教堂里!我们大家都祈求着与众不同。”当索梅利娜不是跟另一个姑娘,而是跟一个成年的女人,一个有着两个孩子的母亲一起被抓住的时候,闹出了一桩丑闻。索梅利娜的父母要为她安排一门婚事,却找不到一个想要娶她的人。在比提尼奥要找个丈夫本来就不容易,更别提还是一个冷漠的、有缺陷的新娘了。

她父亲就像当时希腊那些家里有个嫁不出去的女儿的父亲那样行事:他给美国写信。那个充满了美元钞票、棒球强击手、浣熊皮外套、钻石珠宝以及孤独的移民单身汉的美国。凭着一张未来新娘的照片和一份可观的嫁妆,她的父亲找到了一个人。

吉米·齐兹莫(全称齐西莫波洛斯)一九〇七年在他三十岁的时候来到美国。索梅利娜的家里人对他的情况并没有多少了解,只知道他是个很会讨价还价的人。在写给索梅利娜的父亲的一系列信件中,齐兹莫用一个律师的正规语言商谈嫁妆的数额,甚至要求在婚礼日前得到一张银行支票。在索梅利娜收到的照片上,可以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相貌英俊的男人,留着浓密的八字须,一只手握着一把手枪,另一只手拿着一瓶烈酒。可是,等她两个月后在大干线车站走下火车的时候,前来迎接她的却是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脸刮得光光的,神情阴郁,肤色黝黑,像个干体力活的人。这种前后不一致的情况可能会叫一个身心健全的新娘感到失望,但是索梅利娜却一点也不在乎。

索梅利娜经常写信,描述她在美国新的生活,但她主要说的是新的时尚,或是她的晶体收音机,她戴着耳机,转着电台调节器,每天花好几个小时收听的收音机,她不时停下来清除石英晶体上积下的炭灰。她从来不提任何与黛斯德蒙娜所谓的“床铺”有关的事,所以她的表姐妹们只好从这些航空信件的字里行间体会其含义,想要在她叙述星期天驾车去贝尔岛的出游中看看她那坐在方向盘前的丈夫的脸上是高兴还是不满,或者从一个有关索梅利娜最新发式(被称作“虱子车库”的一种式样)的段落中推测是否会让齐兹莫把它搞乱。

这个自身也充满了秘密的索梅利娜如今收留了新的同谋者。“结婚了?你是说睡在一起就是结婚吗?”

左撇子勉强说道,“是的。”

索梅利娜这才头一次注意到她的烟灰,轻轻地把它弹掉。“我真倒霉,刚离开村子不久,情况就变得有趣起来了。”

可是黛斯德蒙娜无法忍受这样的嘲讽。她一把抓住索梅利娜的两只手,恳求说,“你非得答应我永远不说出去。我们活着,我们死去,一切也就结束了。”

“我不会说出去的。”

“甚至不可以让人知道我是你的表妹。”

“我不会说给任何人听的。”

“那你丈夫呢?”

“他以为我来接我的表弟和他的新婚妻子。”

“你不会对他说什么吧?”

“这很容易,”利娜笑着说。“他并不听信我的话。”

索梅利娜坚持要叫一个脚夫把他们的箱子拎到汽车边上,那是一辆黑里带红的帕卡德牌汽车。她给了那个脚夫小费,接着爬到司机开车座位上,真是引人注目。在一九二二年,一个女人驾车行驶仍是一种惊世骇俗的景象。她把烟嘴放在仪表板上,随后拉开阻气门,等了规定需要的五秒钟,接着就把点火按钮一按。汽车的马口铁引擎罩便抖动着活跃起来,皮座位也开始颤动,黛斯德蒙娜抓住她丈夫的胳膊。在前面,索梅利娜脱下她的缎带高跟鞋,以便光着脚板开车。她把汽车挂上排挡,随后也不察看一下交通情况,就一下子斜着开上密执安大街,向卡迪拉克广场驶去。我的爷爷奶奶目光呆滞地望着街上的一切活动,有轨电车咯噔咯噔地向前行驶,铃声丁丁当当,单色的车流突然转进转出。在那时,底特律市中心充满了做买卖的跟前往商店去买东西的人。在赫德森百货公司外面,人群十分密集,他们都你推我挤地想要跨进新型的旋转门。利娜给他们指出那些值得一看的场所:弗龙特纳克咖啡馆……家庭剧场……以及那些巨大的电光招牌:罗尔斯顿……韦特及邦德·布莱克斯通·迈尔德十美分的雪茄。在上面,有个身高三十英尺的男孩在一片十英尺的面包上涂抹牧场优质黄油。一幢建筑物的大门上面亮着一排巨大的油灯,用以宣传直到十月三十一日为止的减价出售。周围乱哄哄的,充满喧闹嘈杂的声音,黛斯德蒙娜仰靠在汽车后座上,已经感受到汽车、烤面包机、草地喷灌器和自动扶梯等现代便利设施在以后的岁月中对她所会造成的焦虑;而左撇子却笑嘻嘻的,摇了摇头。到处都是摩天大楼,还有电影院和饭店。佩诺布斯科特大厦、颜色像根印第安人的腰带的第二布尔大厦、新联合信托基金大厦、卡迪拉克大厦、有着金色屋顶的费希尔大厦,底特律的所有这些高层建筑几乎都是在二十年代修建完成的。在我的爷爷奶奶眼里,底特律就像蚕茧交易时节的一个巨大的蚕茧市场。他们所没有看到的是由于住房短缺而睡在街头的工人,以及城东边的贫民区,一片以利兰街、马库街、黑斯廷斯街和布拉什街为界共有三十个街区的区域,那儿满是城里的黑人,不许他们住在别的地方。总之,左撇子和黛斯德蒙娜并没看到城市毁灭(它的第二次毁灭)的苗头,因为他们也是下面这群人中的一部分,所有那些来自各处、凭借亨利·福特的五十美元一天的许诺赚钱过活的人。

底特律的东区是为教堂的榆树所荫蔽的一片安静的地段,两旁都是单门独户的住宅。利娜开车带他们去的那幢房屋坐落在赫尔伯特街上,是一幢朴素的、用根汁汽水颜色的砖修建的两层楼房。我的爷爷奶奶在车子里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幢房屋,连身子都无法挪动,后来正门突然打开了,有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吉米·齐兹莫是一个具有那么许多特点的人,我真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他是业余的药草采集者、反对主张扩大参政权的人士、专打大猎物的猎手、过去的罪犯、毒品贩子、绝对戒酒的人——你爱挑哪个头衔都成。他四十五岁,年纪差不多比他的妻子要大一倍。他站在阴暗的门廊上,穿着一套价格低廉的衣服和一件尖领已经不大硬挺的衬衫。他打了好多年光棍,那头拳曲的黑发使他具有单身汉的那种狂放不羁的样子,而他那张好像没有铺好的床似的皱巴巴的脸儿更增强了这种感觉。可是,他的眉毛却像印度舞女的眉毛那样迷人地弯成弓形,他的睫毛浓密,使人以为他可能涂了睫毛膏。不过所有这些,我的奶奶都没察觉,她把注意力集中在别的方面。

“一个阿拉伯人吗?”黛斯德蒙娜等厨房里只剩下她和她的表姐时急忙问道。“你没有在信里向我们谈起他的情况,莫非就为了这个缘故?”

“他不是阿拉伯人。他是黑海那儿的人。”

“这是客厅,”齐兹莫这时正带着左撇子参观房子,向他这么解释道。

“黑海边的!”黛斯德蒙娜一边察看冰箱,一边恐惧地喘着气说。“他不是个穆斯林吧?”

“并不是每个从黑海边来的人都改变了自己的信仰,”利娜嘲笑地说。“你以为一个希腊人在黑海里游了泳就会转变成一个穆斯林吗?”

“可是他有土耳其人的血统吗?”她压低了声音问道。“莫非就是为了这个缘故,他才显得那么黑?”

“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

“你爱住多久就住多久”——齐兹莫这时正领着左撇子上楼——“但有几条在这儿住宿的规定。首先我是一个吃素的人。如果你的女人想要烧肉,就得使用自己的锅子和盘子。此外也不可以喝威士忌。你喝不喝酒?”

“有时喝一点。”

“不可以喝酒。想要喝的话,你就到地下酒店去喝好了。我可不想跟警察有什么纠葛。好,谈谈租金。你刚结了婚吧?”

“不错。”

“你拿到了什么样的嫁妆?”

“嫁妆?”

“对。有多少?”

“可是你知不知道他显得有多老?”黛斯德蒙娜在楼下一边察看炉灶一边低声说。

“反正他不是我弟弟。”

“别作声!连这样的玩笑也不要开。”

“我并没有得到一份嫁妆,”左撇子回答说。“我们是在那边的船上相遇的。”

“没有嫁妆!”齐兹莫在楼梯上站住脚,吃惊地回头望着左撇子。“那你为什么结婚?”

“我们相爱了,”左撇子说。他以前还从来没有向一个陌生人这么说过,这立刻使他感到既高兴,又惊慌。

“要是你拿不到钱,就别结婚,”齐兹莫说。“这就是为什么我等了这么长时间,我非要得到合适的价钱不可。”他眨了眨眼睛。

“利娜说起你现在有自己的买卖,”左撇子带着突然产生的兴趣说,一边跟着齐兹莫走进浴室。“究竟做的是什么买卖呀?”

“我吗?我是个进口商。”

“这我可没听说,”索梅利娜在厨房里答道,“一个进口商。我只知道他把钱带回家来。”

“可是你怎么能嫁给一个对他一点都不了解的人呢?”

“为了离开那个国家,黛斯,我甚至可以嫁给一个瘸子。”

“我对进口有些经验,”左撇子在齐兹莫展示水暖设备的时候设法插了这么一句。“以前在布尔萨,在蚕丝行业。”

“你的那部分租金是二十美元。”齐兹莫并没有领会这种暗示。他拉了拉链条,放出一股水流。

“就我而言,”利娜在楼下继续说,“说到丈夫,那是年纪越大越好。”她打开食品储藏室的门。“年轻的丈夫会老缠着我不放。那会叫我累得受不了。”

“你应该感到害臊,利娜,”不过黛斯德蒙娜却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又见到她的老表姐,一个仍然保持原样的比提尼亚的女人,真叫人感到高兴。那个里面放满了无花果、杏仁、胡桃、哈尔瓦[133]和干杏子的阴暗的食品储藏室也使她感到较为舒服。

“但我可以从哪儿弄到租金呢?”左撇子在他们又往楼下走的时候终于脱口而出地说。“我并没有剩下一点钱。我可以在哪儿干活呢?”

“这不成问题。”齐兹莫挥了挥手。“我会和几个人说一下。”这时他们又走进客厅。齐兹莫站住脚,意味深长地低头看着地下。“你还没有对我的斑马皮地毯表示赞赏。”

“这十分漂亮。”

“我从非洲带回来的。是我自己打到的。”

“你到非洲去过吗?”

“我哪儿都去过。”

正如城里别的人那样,他们一起住得很挤。黛斯德蒙娜和左撇子睡的卧房就在齐兹莫和利娜的卧房上面;最初几个夜晚,我奶奶都爬下床去,把耳朵贴在地板上倾听。“什么声音都没有,”她说,“我告诉你。”

“回到床上来吧,”左撇子责怪地说,“那是他们的事。”

“有什么事?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他们什么事都没有。”

这时在下面的卧房里,齐兹莫正谈论着他们楼上的新房客。“多么浪漫的人!在船上遇到一个姑娘,就跟她结婚了。也没有嫁妆。”

“有些人为了爱而结婚。”

“结婚是为了料理家务和养育孩子。这倒提醒了我。”

“求求你,吉米,今儿晚上不行。”

“那什么时候呢?咱们已经结婚五年了,还没有孩子。你一直身子有病,觉得疲劳,不是这儿不舒服,就是那儿不舒服。你有没有吃蓖麻油?”

“吃了。”

“镁剂呢?”

“吃了。”

“好吧。我们必须降低你的胆汁。假如做母亲的胆汁太多,孩子就会缺少气力,不听父母的话。”

“晚安,当家的[134]。”

“晚安,娘儿们[135]。”

这个星期还没有过完,我的爷爷奶奶对索梅利娜的婚姻所有的问题就都得到了解答。吉米·齐兹莫出于年龄的关系,对待他那年轻的新娘,就像对待女儿,而不把她当作妻子。他总是告诉索梅利娜什么是她可以做的,什么是她不可以做的,对她的服装领口和价钱大喊大叫,吩咐她上床安歇,起床活动,开口说话,闭上嘴巴。他总在索梅利娜亲吻和爱抚的哄骗下才肯把汽车钥匙给她。他凭着有关营养食物的浅薄学识,竟然像个医生似的检查她在生理上的规律,他们之间有几次最大的争吵就源于齐兹莫询问利娜究竟多少时候大便一次。至于两个人的性关系,以前确也发生,最近却没有。因为最近五个月,利娜总诉说着她假想的病痛,觉得她丈夫的草药要比他的求欢更为可取。而齐兹莫对于保住精液在精神上所有的益处模糊地抱着神秘的信念,因此打算等到他的妻子恢复活力后再行事。这幢房子就跟他们昔日的家乡故土的那些房子一样,也把男女分隔开来,男人待在客厅里,女人则待在厨房里。这是两个有着不同的事务、职责,甚至(那些信奉进化论的生物学家可能会说)思想方式的领域。左撇子和黛斯德蒙娜一向习惯住在他们自己的房子里,如今也不得不适应他们新房东的生活方式。再说,我爷爷还需要找份工作。

当时有好多家可以前去工作的汽车公司。有查默斯、梅茨格、布拉什、哥伦比亚和弗兰德斯。还有赫普、佩奇、赫德森、克里特、萨克森、利伯蒂、里肯巴克和道奇。不过吉米·齐兹莫在福特汽车公司有熟人。

“我是一个供应商,”他说。

“供应什么?”

“各种燃料。”

他们又坐上那辆在四只薄薄的轮胎上不住颤动的帕卡德牌汽车。周围起了薄雾。左撇子眯起眼睛看着雾蒙蒙的挡风玻璃外面。他们沿着密执安大街驶去,他渐渐看清了远处隐约出现的一块巨石,一幢建筑,样子好像一架巨大的教堂管风琴,音管都朝着天空。

空气中还有一股气味:那跟好多年后,我在床上或在曲棍球球门边闻到的那种往上游飘来的气味没什么不同。我长着一个跟我爷爷的鼻子十分相似的尖鼻子;正如我的鼻子在这种时候所会出现的情况一样,我爷爷的鼻子也做好准备。他张开鼻孔,把空气吸进体内。一开始还可以辨别出那股气味,那股好像属于有机范围的臭鸡蛋和粪肥的味儿。可是过了一会儿,他的鼻孔就给那股气味的化学性质灼痛了,他用手帕捂住鼻子。

齐兹莫笑起来。“别担心。你会习惯的。”

“不,我不会。”

“你想要知道秘诀吗?”

“是什么呢?”

“屏住气不要呼吸。”

他们一到工厂,齐兹莫就把他带进人事部。

“他在底特律住了多久?”经理问。

“六个月。”

“你能证明这一点吗?”

齐兹莫这时压低声音说起话来。“我可以把必需的文件送到你的家去。”

人事经理显得不置可否。“老木屋?”

“再好不过了。”

经理伸出下嘴唇,打量着我爷爷。“他的英语怎么样?”

“并不像我那么好。不过他学得很快。”

“他得去上课并通过测试。否则就不能在这儿工作。”

“那就这样说定了。哦,如果你写下你的家庭住址,我们可以安排把东西送来。星期一晚上,八点三十分左右,是否对你合适?”

“绕到后门来吧。”

我爷爷在福特汽车公司短暂的就业生涯是任何一个斯蒂芬尼德斯家的人在汽车行业工作的唯一一段时间。如果不是汽车的话,我们便会成为汉堡包和希腊色拉的生产商,菠菜馅饼和烤干酪三明治的实业家,米饭布丁和奶油香蕉馅饼的技术专家。我们的产品装配线就是烤架,我们的重型机械就是冷饮柜。尽管如此,这二十五个星期还是使我们跟那个我们在公路上看到的庞大、严峻、令人敬畏的综合企业产生了个人的联系。那座充满滑道、梯子、狭窄通道、火焰和烟雾的受到控制的维苏威火山[136],看去有如一个祸患或是一位君主,身上只有一种颜色:“红色”。

左撇子在去工作的头一天,一早走进厨房,展示穿在身上的那条新的工装裤。他张开两只穿着绒布衬衫的胳膊,打了个榧子,就用穿着一双工作靴的两只脚跳起舞来;黛斯德蒙娜哈哈大笑,关上了厨房门,免得把利娜吵醒。左撇子吃着备有李子干和酸奶的早饭,看着一份刚开始发行没有几天的希腊文报纸。黛斯德蒙娜把左撇子那由羊奶干酪、油橄榄和面包组成的希腊式午餐装进一个新的美国容器:一个棕色的纸口袋。在后门口,当左撇子回转身来跟她吻别的时候,她直往后退,生怕给人家看见。可是接着想起他们如今已经结婚,住在一个叫作密执安的地方,这儿的鸟儿看上去似乎只有一种颜色,这儿谁都不认识他们。于是黛斯德蒙娜又迈步向前,朝她丈夫的嘴唇凑去。在房子后面的门廊上,靠近一棵叶子已经脱落的樱桃树,他们完成了在美国广阔的野外的头一个亲吻。黛斯德蒙娜心头突然爆发出一阵短暂的欢乐,带着像雨一般落下的满天火花,直到左撇子绕到房子前面不见了为止。

我爷爷一路走到电车站,心情都很愉快。别的工人已经等在那儿,他们膝部松弛,抽着香烟,开着玩笑。左撇子看到他们手里的金属午餐桶,对自己拿的纸口袋感到不好意思,便把它藏在背后。有轨电车开始露面的时候先只听见他的靴子底下产生一阵嗡嗡声,接着它就迎着朝阳出现了,看上去好像阿波罗[137]的战车,只不过是用电的。在电车里面,人们根据各自所讲的语言,三五成群地站在一起。眼前是一张张为了前去工作而给擦洗干净的脸,但他们的耳朵里却仍然有着深黑色的烟垢。有轨电车又急速往前驶去。不久那种欢快的情绪就消失了,说话声也没有了。在靠近闹市区的地方,有几个黑人上了车,站在外面的滑动装置上,抓住车顶。

随后天空出现了一个红色的物体,巍然从它所产生的滚滚烟雾中升起。开始,眼前所能见到的就是八个主要大烟囱的顶部。每个烟囱都冒出一股黑色的烟雾。这些烟雾袅袅向上升腾,融合成一片笼罩在地面景观之上的烟幕,投下一片逼近电车轨道的阴影;左撇子明白人们的沉默是对这片阴影,对它每天早上不可避免地降临表示认可。出现阴影的时候,人们都转过头去,因此只有左撇子看见光线从天空中消失,当时电车笼罩在阴影之中,人们的脸都变得一片灰白,有一个站在滑动装置上的黑人朝路边吐了口血。一股气味随后渗进了电车,起先还是可以忍受的臭鸡蛋和粪肥的味儿,接着变成难以忍受的、刺鼻难闻的气味;左撇子望着别的人,想看看他们是否意识到这股气味,可他们并没有意识到什么气味,尽管他们仍在呼吸。车门打开了,他们鱼贯走下车去。左撇子透过弥漫在空中的烟雾,看见别的许多工人也正从别的电车上往下走。许许多多的灰色身影吃力地穿过铺着石块的院子,向工厂大门走去。好几辆卡车从他们身旁开过,左撇子随着下一班人流往前走去,那时大约五万、六万、七万人正在赶紧抽完最后一支香烟,再不就在抢着说出最后的话语——因为在接近工厂的时候,他们又开始谈起话来,这倒不是因为他们有什么事要说,而是因为一旦进了工厂大门以后,就不允许说话了。那幢像座黑砖堡垒似的主要建筑高有七层,上面有十七个烟囱。从里面伸出两条顶端都有水塔的滑道。它们通向不少个观察平台和毗连的炼制室,四周布满了许多不那么起眼的烟囱。眼前的景象看上去就像一片小树林,那个红色物体的八个主要的烟囱似乎在向风中撒播种子,而十根、二十根或五十根较小的树干这时正从厂房周围贫瘠的土地中迅速向上生长。左撇子这时可以看见火车轨道,河边巨大的筒仓,里面放着煤、焦炭和铁矿石的巨大的香料盒,以及好像巨大的蜘蛛一般伸展在头上的狭窄通道。在他给吸进门去以前,他瞥见了一条货船和一点儿河上的风光;这条河早在河水因为排出的废物而变成橘黄色或者受到火灾的影响以前,就被一些法国探险家以它那淡红的颜色来加以命名。

历史事实:一九一三年,人们变得不再富有人性。就在这一年,亨利·福特把他的汽车放到了滚轴上面,并要他的工人采用装配线的生产速度。一开始,工人们奋起反抗。他们成群地离去,无法使他们的身体适应时代的新节奏。可是,其后人的适应能力还是代代相传:我们在某种程度上都继承了一点儿这种适应能力,因此我们一下子使用起操纵杆和遥控装置,以便产生好多种往复运动。

可是在一九二二年,机器仍然是一样新鲜的事物。

在厂房所在的那一层,我爷爷为他所干的活儿受了十七分钟培训。新的生产方法的一部分特征就在于把劳动分成不少无需熟练技能的活计。这样一来你就可以雇佣随便哪个人,也可以解雇随便哪个人。工头教左撇子从传送带上拿起一个轴承,在车床上磨光,接着再放回传送带。他拿着一个秒表,测定新雇员的工作时速。随后他点了点头,就把左撇子领到生产装配线上他的位置。左边是一个名叫威尔兹比基的人;右边是一个名叫奥马利的人。一转眼,他们就剩下三个人,一块儿等在那儿。接着哨声便响起来了。

每十四秒威尔兹比基就把一个轴承的孔钻钻大,斯蒂芬尼德斯把轴承磨磨光,而奥马利则把轴承装到凸轮轴上去。这个凸轮轴在一条盘绕着整个厂房的传送带上给送走了,穿过厂房里的金属尘雾和酸性雾气,直到五十码外的另一个工人伸出手去,把那个凸轮轴取下,安装到发动机组上(二十秒)。与此同时,别的工人正从邻近的传送带上取下各种部件——汽化器、配电器、进汽歧管——把它们和发动机组连接到一起。在他们低垂的脑袋上面,一些巨大的指轴正在挥动蒸汽动力的拳头。谁都不说一句话。威尔兹比基把轴承的孔钻钻大,斯蒂芬尼德斯把轴承磨磨光,而奥马利则把轴承装到凸轮轴上去。这个凸轮轴在楼层里绕来绕去,直到一只手伸出去把它从传送带上取下,安装到那个在管子的呼啸声和扇风机叶片的漂亮装束下变得越来越异常的发动机组上。威尔兹比基把一个轴承的孔钻钻大,斯蒂芬尼德斯把轴承磨磨光,而奥马利则把轴承装在一个凸轮轴上。这当儿,其他的工人用螺钉拧紧空气过滤器(十七秒),安装起动马达(二十六秒)和飞轮。到了这个时刻,发动机才安装完毕,最后那个人让它高飞而去……

除此之外,他并不是完成汽车安装的最后那个人。下面有几个别的工人把发动机拖了进来,与滚动过来的底盘相接。这几个人把发动机装在传动装置上面(二十五秒)。威尔兹比基把轴承的孔钻钻大,斯蒂芬尼德斯把轴承磨磨光,而奥马利则把轴承装在一个凸轮轴上。我爷爷只看见他面前的那个轴承,他用两只手把那个轴承拿下传送带,磨一磨光,然后在另一个轴承出现时再把它放回去。他头上的那根传送带往回延伸到那些把轴承冲压出来、把铸块装入熔炉的人面前;那根传送带回到黑人们面对炽烈的光亮和热气瞪着大眼、在里面干活的铸造车间。他们给鼓风炉加进铁矿石,把熔化的钢水从铸杓里浇进砂芯铸模。他们浇铸的速度恰到好处——太快,铸模就会突然破裂;太慢,钢就会硬化。他们甚至不能停下来拣去落在他们手臂上的火热的金属碎屑。有时工头会给他们拣去,有时不会。铸造车间是那个红色物体最幽深的地方,是它浇铸的核心,但生产装配线要向后延伸得更远。它向外伸展到煤和焦炭堆放的场所,伸展到货船靠岸卸下矿石的河边,生产装备线在那个地点成了河流本身,蜿蜒曲折地朝上伸展到北方的森林,直到抵达河的源头,也就是大地本身以及其中的石灰岩和沙岩;随后生产装配线又回过头来,从底土层伸向河流,伸向货船,最后伸向起重机、铁锹和熔炉,在那儿它变成熔化的钢水,给浇进模子,冷却、变硬,成为汽车部件——一九二二年T型发动机小汽车的排档、驱动轴和燃料箱。威尔兹比基把轴承的孔钻钻大,斯蒂芬尼德斯把轴承磨磨光,而奥马利则把轴承装在一个凸轮轴上。在他们的上面和身后,在各个不同的角度,别的工人不是在把沙子装进砂芯铸模,就是在把销钉敲进铸模,再不就是把浇铸箱放进化铁炉去。生产装配线并不是一条单一的线路,而是包括许多分叉、相交的线路。别的工人冲压出车身部件(五十秒),把它们压平(四十二秒),再把各个部分焊接在一起(一分十秒)。威尔兹比基把轴承的孔钻钻大,斯蒂芬尼德斯把轴承磨磨光,而奥马利则把轴承装在一个凸轮轴上。这个凸轮轴在厂房里四处游荡,后来一个人把它从传送带上取下,安装到那个在扇风机叶片、管子和火花塞的衬托下变得越来越异常的发动机组上。随后发动机给安装完毕。有个人使它落向一个滚动过来与其相接的底盘,而另外三个工人则从干燥炉里取出一个汽车车身,上面烘干的黑漆亮得叫他们都可以照见自己的脸,他们根本没有多少时间去辨别自己的面目,赶紧把车身装到了滚动过来与其相接的底盘上面。有个人跳到了前座上面(三秒钟),转开点火开关(两秒钟),把汽车开走了。

白天,什么话都不说;晚上,却得说上好几百句话儿。每天傍晚,在下班的时候,我那精疲力竭的爷爷总走出厂房,踏着沉重的脚步,来到附近福特英语学校所在的一幢房屋里。他坐在一张书桌前,面前摊着他的练习册。那张书桌让他感到好像正以生产装配线那一点二英里的时速不住颤动地越过地面。他抬头望着教室墙壁上那用作饰带的英文字母。他周围的几排座位上,也坐着一些面前有着跟他相同的练习册的人。他们的头发因为上面的汗水干了而变得直撅撅的,眼睛给金属的尘埃弄得红红的,两只手也擦破了皮,他们带着唱诗班的男童歌手那种听话的样子朗读着下面这些话儿:

“员工应该在家里充分使用水和肥皂。”

“什么都不像干净整洁那样有助于健康的生活。”

“不要往家里的地板上吐痰。”

“不要让苍蝇飞进屋子。”

“最先进的人就是最干净整洁的人。”

有时,在干活的时候也继续上英语课。有个星期,在工头作了有关提高生产效率的讲话后,左撇子加快了他的工作速度,不是每十四秒而是每十二秒就把一个轴承磨光。后来等他从盥洗室回来的时候,他发现在他的车床旁边写着“卑鄙小人”几个大字。传动带给割断了。等他在设备箱里找到一根新的传动带时,警报器响了起来。生产装配线停了下来。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工头对他嚷道。“我们每次让生产装配线停止运行,都会损失不少钱。要是再发生这样的事,你就别在这儿干了。明白吗?”

“明白,先生。”

“那好!让它开始运行!”

于是生产装配线又开始运行。工头离开后,奥马利向左右望了望,随后凑近前来低声说道,“不要企图当个活儿干得飞快的头儿。你明白吗?那样的话,我们大家都得干得更快。”

黛斯德蒙娜待在家里烧菜做饭。她既没有桑蚕需要照管,也不用去采摘桑叶,既没有邻居可以闲聊,也没有山羊需要挤奶,于是就做些吃食来打发时间。在左撇子一刻不停地磨光轴承的时候,黛斯德蒙娜则在制作通心面肉馅饼、茄合[138]和乳糖薄饼卷。她在厨房里的桌上铺满面粉,用一把漂白了的扫帚柄,把面团擀成像纸一样的薄片。这些薄片一块接一块地离开她的生产装配线。厨房里摆满了,起居室里也摆满了,她先在那儿把床单盖在家具上面。黛斯德蒙娜在装配线上不断往返来回,添加胡桃、黄油、蜂蜜、菠菜、干酪,再添加几层生面,随后,在把配制好的调合物摆到烘箱里去烤以前,再加一点儿黄油。在那个红色物体里面,工人们因为热气和劳累而疲惫不堪,而在赫尔伯特街,我奶奶却做两个班次。她一早起来准备早饭,把她丈夫带的午饭装好,随后用酒和蒜汁把一只小羊腿浸泡一下。下午她做些加了茴香的香肠,把它们挂在地下室里的暖气管上面。三点钟她开始准备晚饭,只有在烧煮食物的时候,她才歇一会儿,坐在厨房里的桌子边上翻着她那本解梦的书,想要知道她前一天晚上做的那个梦的含义。不管什么时候,炉子上总至少炖着三锅东西。偶尔,吉米·齐兹莫会把他的几个一起做生意的伙伴带回家来,他们都身体结实,粗大的像火腿似的脑袋上戴着顶软呢帽。黛斯德蒙娜不管在一天的什么时刻都为他们准备好饭菜。饭后他们走了,回进城去。黛斯德蒙娜便把桌子收拾干净。

她唯一不肯做的事儿就是去买东西。美国的店铺使她困惑不安。她觉得那儿的农产品令人丧气。即使在好多年后,看到我们郊区厨房里一个克罗格的麦金托什红苹果[139],她仍会拿起来加以嘲笑,说道,“这实在算不上什么。我们用这种苹果去喂山羊。”踏进一家本地市场就会思念布尔萨的桃子,无花果和冬天栗子的风味。黛斯德蒙娜在美国的最初几个月里,已经饱受“那无法治愈的思乡之苦”。因此,左撇子在厂里干完活,上好英语课后,还要前去购买羔羊肉和蔬菜,各种调味品和蜂蜜。

他们就这样生活了……一个月……三个月……五个月。他们经历了他们在密执安的头一个冬天。一月份的有天晚上,刚过半夜一点,黛斯德蒙娜·斯蒂芬尼德斯睡着了,头上戴着她讨厌的基督教女青年会给的那顶帽子,用来遮挡透过薄薄的墙壁吹进来的寒风。暖气装置时而哐啷哐啷,时而发出叹息似的声音。在烛光下,左撇子在完成他的课外作业,笔记本搁在膝盖上面,手里拿着铅笔。从墙那儿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抬起头来,看见从护壁板的一个洞里闪现出两只红眼睛。他刚写好老鼠两个字,就立刻把铅笔朝那个讨厌的东西扔去。黛斯德蒙娜继续睡着。他轻轻抹了抹她的头发。他用英语说道,“你好,宝贝儿。”新的国家和那儿的语言帮助他把过去发生的事更远地抛在脑后。每天晚上,他身边的那个睡眠的形体变得越来越不像是他的姐姐,而像他的妻子。追诉时效一天天地过去,一切关于罪恶的回忆正被渐渐地消除(可是人忘却的事情,细胞却记得。身体,这个累赘的东西……)。

一九二三年的春天到来了。我爷爷习惯了古希腊文动词的多种词形变化,觉得英语尽管缺乏条理,却是一种掌握起来相当简单的语言。一旦他学会了一大部分英语词汇,他就开始领略到那种熟悉的成分,在词根、前缀和后缀上的希腊作料。为了庆祝从福特英语学校毕业,计划安排一场庆典。左撇子是个成绩优异的学生,因而被邀请参加。

“什么样的庆典?”黛斯德蒙娜问道。

“我不能告诉你。反正会叫人意想不到。不过你得给我缝制一些衣服。”

“什么样子的?”

“就像家乡那儿的样子。”

有个星期三的晚上,左撇子和齐兹莫正待在客厅里,利娜突然走进来收听“罗尼·罗奈特的节目”。齐兹莫不以为然地瞅了她一眼,但是她戴着耳机避开了。

“她认为她是一个那种气派的美国佬,”齐兹莫对左撇子说。“嗨。瞧!她还交叉起双腿。”

“这儿是美国,”左撇子说。“我们现在都是美国佬。”

“这儿不是美国,”齐兹莫反驳说,“这儿是我的住宅。我们并不像这儿的那些美国佬那样生活。你太太明白这一点。你有没有看到她在客厅里展示她的双腿,收听收音机?”

有人敲了敲门。齐兹莫对不速之客素来怀有一种莫明其妙的厌恶,他一下子跳起身来,披上他的外套。他示意左撇子不要移动。利娜注意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取下她的耳机。门又给敲了一下。“当家的[140],”利娜说,“如果他们要杀你,那还会敲门吗?”

“谁要杀人!”黛斯德蒙娜这时从厨房里冲进来说。

“只是一种说法而已,”利娜说,她对自己所讲的有关她丈夫的进口事务其实有更多的了解。她悄悄地走到门口,把门打开。

门毡上站着两个人。他们穿着一身灰衣服,戴着条纹领带,穿着黑色拷花皮鞋。他们蓄着短短的连鬓胡子,手里拿着色调相称的公事皮包。他们摘下帽子的时候,露出相同的都从头顶中间分缝的栗色头发。齐兹莫从外套里伸出一只手来。

“我们是福特汽车公司社会部的人员,”那个高个子的人说。“斯蒂芬尼德斯先生在家吗?”

“在家,什么事?”左撇子说。

“斯蒂芬尼德斯先生,我来告诉你我们上这儿来的缘故。”

“公司管理层预见到,”那个矮个子毫无衔接痕迹地继续说,“某些人每天手里掌握五个美元,可能会十分不利于他们沿着正道过健康的生活,可能会使他们在各方面对社会产生威胁。”

“因而福特先生规定”——那个高个子又把话接过去说——“凡是不能明智审慎地使用金钱的人,就不该把钱发给他。”

“而且”——那个矮个子又接口说——“如果哪个人按照计划看上去似乎合格,后来却有了不良嗜好,那么公司有权剥夺他的那份收入,直到他重新过上正常的生活为止。我们可不可以进来?”

他们一踏进门槛,就分头行动。那个高个子从他的公事皮包里拿出一本拍纸簿。“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想问你几个问题。斯蒂芬尼德斯先生,你喝不喝酒?”

“不,他不喝酒,”齐兹莫替他回答说。

“可不可以问一声你是谁啊?”

“我叫齐兹莫。”

“你是这儿的一个房客吗?”

“这是我的房子。”

“那么斯蒂芬尼德斯先生和太太是你的房客啰?”

“不错。”

“不行,不行,”那个高个子说。“我们鼓励我们的员工取得抵押借款。”

“他正在这么做,”齐兹莫说。

这当儿,那个矮个子已经走进厨房。他时而掀开锅子盖,时而打开烤炉门,时而察看垃圾桶。黛斯德蒙娜刚开始表示反对,便给利娜的一个眼神制止了(于是你可以看到黛斯德蒙娜的鼻子开始一掀一掀地抽动。已经有两天了,她的嗅觉异乎寻常地敏锐。她觉得食物的气味变得十分古怪,费泰干酪[141]闻着好像脏袜子,油橄榄闻着好像山羊屎)。

“斯蒂芬尼德斯先生,你多长时间洗一次澡?”那个高个子问。

“每天,先生。”

“你多长时间刷一次牙?”

“每天,先生。”

“用什么呢?”

“小苏打。”

那个矮个子这时往楼梯上走去。他闯进我爷爷奶奶的卧房,检查他们的床单和枕套。他走进浴室,仔细察看马桶座圈。

“从现在起,用这个吧,”那个高个子说。“这是一种洁齿剂。这儿是一把新牙刷。”

我爷爷疑虑不安地接过牙刷和洁齿剂。“我们是从布尔萨来的。”他解释说。“那是一个大城市。”

“顺着牙龈线刷。从下往上,从上往下。早晚都刷上两分钟。让我们瞧瞧。来试一下。”

“我们是文明的人。”

“你是不是不愿听从有关卫生的指示?”

“听我说,”齐兹莫说。“从前当盎格鲁—撒克逊人还穿着兽皮的时候,希腊人就修建了帕台农神庙,埃及人就修建了金字塔。”

那个高个子仔细朝齐兹莫看了一眼,在他的拍纸簿上做了一条记录。

“是不是这样?”我爷爷说。他难看地咧嘴笑着,用牙刷在他那干渴的嘴里上下移动。

“不错。很好。”

那个矮个子这时从楼上下来了。他啪地翻开他的拍纸簿。开始说道:“第一条,厨房里的垃圾桶上没有盖子。第二条,厨房桌上有苍蝇。第三条,食物里面大蒜放得太多。这会引起消化不良。”

(这时黛斯德蒙娜找到了产生怪味儿的根源,原来是那个矮个子的头发。他头发上抹的生发油的气味使她感到恶心。)

“谢谢你们到这儿来,关心员工的健康,”齐兹莫说。“我们当然不想要哪个人生病,是不是?那可能会减缓生产速度。”

“我不会声称听见了你的这些话,”那个高个子说。“因为你并不是福特汽车公司的正式员工。可是”——他回转身去对着我的爷爷——“我得通知你,斯蒂芬尼德斯先生,在我的报告中,我要记下你的社会关系。我要劝告你和你太太,在你们的经济条件可行的情况下立刻搬进你们自己的家。”

“先生,可不可以问一声你的职业是什么?”那个矮个子想要知道。

“我是干运输的,”齐兹莫说。

“你们两位先生前来拜访,真是太好了,”利娜插进来说。“不过,请你们原谅,我们正打算吃晚饭。今晚我们得去教堂。当然,左撇子九点前就得上床歇息。他希望早上显得精神饱满。”

“很好,很好。”

他们戴上帽子,一同离开了。

此后就到了预备举行毕业庆典的那几个星期。黛斯德蒙娜所要做的事,就是缝制一件民兵背心,用红、白、蓝三种颜色的线绣上花样。左撇子所要做的事,就是在一个星期五晚上,下班后横穿过米勒路,从一辆防弹卡车上领取工资。左撇子所要做的事,也就是在举行庆典的那个夜晚,坐有轨电车去卡迪拉克广场,然后走进戈尔德服装店。吉米·齐兹莫在那儿跟他碰头,帮他挑选一套衣服。

“已经差不多是夏天了。挑选一套米色的衣服,再配一条黄色的绸领带,你说怎么样?”

“不行。英语教师关照我们说只能穿一套蓝色或灰色的衣服。”

“他们想要把你变成一个新教徒。别听他们的!”

“对不起,我穿那套蓝色的衣服吧,谢谢你,”左撇子用最流利的英语说。

(在这儿,店主好像也欠齐兹莫一份情。他给他们打了个八折。)

这时,在赫尔伯特街,希腊正教圣母升天教堂的祭司长斯蒂利亚诺波洛斯神甫终于前来祈神保佑这幢房屋。黛斯德蒙娜在神甫喝着她递给他的那杯迈塔克瑟白兰地时神色紧张地瞅着他。当她和左撇子成为他的教堂会众的时候,这个老神甫曾经例行公事地问他们是否接受过正教的婚礼仪式。黛斯德蒙娜作了肯定的回答。她从小到大一直以为神甫可以看出一个人讲的是不是实话,但斯蒂利亚诺波洛斯神甫只点了点头,就把他们的姓名写到堂区记录簿里。这时神甫放下手里的杯子。他站起身来,朗诵了祝福保佑的言辞,把圣水撒在门槛上。可是在他完成这套仪式之前,黛斯德蒙娜的鼻子又开始抽动起来。她闻出那个神甫午饭究竟吃了什么。她在神甫划十字的时候闻到了他胳膊下的气味。她在门口让神甫走出去的时候,屏住了气息。“谢谢你,神甫。谢谢你。”斯蒂利亚诺波洛斯走了。可是,这并没有什么用处。等她又开始吸气的时候,她可以闻到施了肥料的花坛以及隔壁切斯劳斯基太太煮白菜的气味,她还可以肯定哪儿有个没盖盖子的芥末罐;所有这些气味都使她觉得难受,她的一只手捂着肚子。

就在这个时候,卧房的门打开了,索梅利娜走了出来。她的半边脸上搽满了粉和胭脂;另外半边脸上却什么都没有,显得有些发青。“你有没有闻到什么气味,”她问道。

“是的,我什么都能闻到。”

“哦,天哪。”

“怎么啦?”

“我想我不会这样的。也许你会,但我不会的。”

且说那天晚上七点钟,在底特律轻型武装警卫队的训练场中的情景。观众席的照明灯暗了下来,汇集在场子里的两千名观众也纷纷就坐。城里那些重要的工商企业的头面人物都彼此握手致意。吉米·齐兹莫穿着一套米色的新衣服,戴着一条黄色的领带,架起一条腿来,抖动着脚上的鞍背鞋。利娜和黛斯德蒙娜手握着手,结成神秘的联盟。

幕布在喘息声和疏疏落落的掌声中拉开了,只见彩绘的布景屏上有一条轮船,两个巨大的烟囱跟一片甲板和栏杆。有块跳板一直伸到舞台的另一个令人关注的中心:一个灰色的大锅,锅上醒目地写着这么一句话:福特英语学校的熔化锅。开始奏起一首欧洲的民间歌曲。突然,跳板上出现了一个孤独的身影。这个移民穿着巴尔干人穿的背心、灯笼裤和高统皮靴,挑着他捆扎在一根棍子上的全部家当。他忐忑不安地东张西望,随后向下走进了那个熔化锅。

“多么拙劣的宣传,”齐兹莫在座位上嘟哝道。

利娜叫他不要说话。

叙利亚落进了熔化锅。接着是意大利、波兰、挪威和巴勒斯坦,最后才是希腊。

“瞧,是左撇子!”

我爷爷穿着绣花的民兵背心、袖子蓬松的棉布衬衫和打褶的白裙子,叉开腿走到了跳板上。他停了一会儿,望着台下的观众,但明亮的灯光令他眼花缭乱。当时我的奶奶正望着他,胸中怀着她那几乎保守不住的秘密,但他却无法看到。德国拍了拍他的背。“快走吧[142]。对不起,快走吧。”

亨利·福特坐在前排,表示赞许地点了点头,十分欣赏这场表演。福特夫人想要凑到他的耳边跟他说句悄悄话,但他挥手叫她不要这样。当英语教师们接着出现在舞台上的时候,他那两只看上去好像海鸥似的蓝眼睛从一张脸扫到另一张脸。他们都拿着一把长长的调羹并把调羹伸进锅去。在这些教师用调羹搅动的时候,灯光闪烁不定,变成了红色。舞台上升起了一片水汽。

在那个锅子里,大家挤在一块儿,急匆匆地脱掉身上的移民服装,穿上本来的衣服。他们的四肢都缠绕在一起,这只脚踩在那只脚的上面。左撇子说,“请原谅,对不起,”在他穿上自己那蓝色的毛料裤子和短上衣时,他感到自己完全像个美国人。在他的嘴里,是按美国方式刷过的三十二颗牙齿。他的胳肢窝里洒了大量的美国除臭剂。现在调羹从上面伸了下来,人们不停地来回搅动……

……这时候有两个人,身材一高一矮,站在舞台的侧面,手里拿着一张纸……

……在观众当中,我奶奶脸上露出了惊骇的神色……

……那个熔化锅沸腾漫溢。红色的灯光变得明亮起来。管弦乐队奏起了扬基歌[143]。福特英语学校的毕业生一个接一个地从那个锅子里出现了。他们穿着蓝色和灰色的衣服,爬了出来,挥舞着美国国旗,台下爆发出一片雷鸣般的掌声。

幕布刚落下来,公司社会部的那两个人就走上前来。

“我通过了期终考试,”我爷爷告诉他们说。“得了九十三分。今天我去开了个储蓄账户。”

“这听上去不错,”那个高个子说。

“但遗憾的是,这太迟了,”那个矮个子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条,那个纸条的颜色是大家在底特律都很熟悉的颜色,也就是粉红色。

“我们对你的房东作了一些调查。这个自称吉米·齐兹莫的家伙,他有犯罪记录。”

“我一点也不知道,”我爷爷说。“那肯定是搞错了。他是一个好人。干活很卖力气。”

“很抱歉,斯蒂芬尼德斯先生。不过你明白福特先生不能聘用与这种人保持交往的工人。你星期一不用到厂里来了。”

爷爷尽力想要接受这个消息,那个矮个子凑上前来。“希望你吸取这桩事的教训。跟行为不端的人混在一起会使你沉沦堕落。你看上去像是一个好人,斯蒂芬尼德斯先生。确实如此。我们希望你今后一切顺利。”

过了几分钟,左撇子走过来和他的妻子相见。当着大家的面,黛斯德蒙娜竟然紧紧搂住了他,不肯松开,这叫他感到十分诧异。

“你喜欢庆典吗?”

“并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事?”

黛斯德蒙娜窥视着她丈夫的眼睛。不过索梅利娜把一切都解释清楚了。“你的妻子跟我吗?”她用明白无误的英语说。“我们两个人都有了身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