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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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里顾先生的下葬,差不多已是两个多月之前的事了。公馆里笼罩着令人别扭的寂静,气氛沉闷滞重,就像是在那些发生激烈争执的家庭晚餐的收尾时分。

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但是,就在汽车来到之前的那几分钟里,所有的仆佣全都偷偷地会聚到了底楼。有的拿着鸡毛掸子漫不经心地掸着楼梯扶手栏杆上的灰尘,有的在书房的壁炉里拨火,还有一个走过来又走过去,借口在找一把丢失的扫帚。

这一狂热而不无尴尬的关注,无疑更多地集中在进门的大厅中的那辆轮椅上,那是蕾昂丝小姐几天前亲自买回来的:它就装在柳条包装箱中,透过木板条的缝隙依稀可见,很像是一头动物园里人们还不知道其危险程度的野兽。

听到保尔少爷回归的通报,园丁雷蒙用一根撬棍打开了柳条箱。最初的惊恐时刻过去后,一个女佣胆怯地凑近过来,来为它做清洁工作。她擦亮轮椅的钢铁部分,就像她擦家中的铜器那样。她还给木头打了蜡,轮椅顿时显得光彩夺目,几乎让人巴不得也瘫痪了,好坐到那上面去。

人们又见到了夫人,她来时一阵风,去时又一阵风,过来只是为了换一下衣服,漫不经心却又匆匆忙忙地回答管事的人几个问题,去跟蕾昂丝说吧。她整天整天地待在慈善医院,使人不禁要问,她是不是最终要去那里宿营,成为那些要进疗养院疗养的病人中的一员,而再也没有什么事,也没有任何人,能把她从那里赶走了。

一大早,蕾昂丝就来了,做着最后的一番检查确认。安德烈已经等在那里,穿着他那件永远不离身的深灰色燕尾服,还有他那双使劲擦得锃亮的旧皮鞋。茹贝尔一心想表现出他在这里出入完全自由,于是去让人给他端来了一小杯波尔图甜酒,疑心重重地问着自己,玛德莱娜是不是想在事务中行使权威,想来想去,他觉得自己还是受信任的。

在保尔住院期间,她是无论什么连看都不看一下就挥笔签字的,全然一副甩手掌柜的架势,谢谢,古斯塔夫。他一来到医院,她就会在他脸颊上亲吻一下,仿佛他们之间有着一种长久的伙伴关系。但是,倘若这一吻来自一个穿睡衣的女人,头发乱蓬蓬,脚上趿拉着从自家带来的高跟拖鞋,那可就叫人心中老大不安了,那几乎就是一种很日常化的举止,仿佛他们已经结了婚,仿佛她是刚刚从卧室里出来,匆匆亲吻一下,马上就要下楼吃饭去。这还没有算上她那踮起脚尖拔高个儿的习惯,只因为他的个子比她要高上许多,而为了保持平衡,她会抓住他的小臂,靠到他身上,当然……往昔的景象,出于纯属偶然的原因已被驱散得无影无踪,还会在头脑中死灰复燃吗?

既然现在她必须全身心地为一个如此严重残疾的孩子付出,那么,在她跟他的亲近关系中,是不是有一种渴望,想看到她自己也得到某个人的真心保护?

当一辆汽车嘟嘟响地开来时,时间已经快到十点半了,那是夏尔的车。他急不可待地奔向吧台,叫了一满杯樱桃酒,一仰脖就全干了。他脸色通红,满头大汗,连头发根都是湿漉漉的,一切都向古斯塔夫证实了他那些定期获得的消息。夏尔·佩里顾比任何时候都更陷于困境中。有人对他说,夏尔的商贸事务变得很微妙;而另一些人则确保说,事态在加速变化。假如他决定恳请他来帮忙,茹贝尔却不知道他会做什么。前去拯救夏尔,跟任其一味沉沦下去相比,从技术上来说有着同样的好处。甚至跟往深渊中推他一把也一样。

“啊!”夏尔突然高声叫嚷道,“他来了!”

汽车在门口停下。

车窗后面,是保尔的脑袋。剪得短短的头发让他那张小小的脸蛋显得比平常更圆了。他瞧着聚集在台阶上的所有人。古斯塔夫和夏尔在最前排,安德烈稍稍在后,混杂在仆佣中间。蕾昂丝最终也露了面,她拨开所有人,第一个走下来,来到汽车旁,打开车门。

她跪下来,微微一笑。

“哎!我的小王子,你回来啦!”

保尔没有回答,他的目光对准了台阶,只见台阶中央推出了那辆轮椅。

他的嘴角上有一点点涎水,蕾昂丝后悔自己忘了带一块手帕在身上,现在没法替他擦一下。

玛德莱娜从另一侧车门下来,绕过汽车。看到她,人们简直会说,她每天都瘦整整一公斤,正是夫人还有保尔少爷的消瘦,让众人大吃了一惊。

“我们回家了,我的小兔子。”玛德莱娜说。但人们明显感到,在她颤抖的喉音中有着一种激动,听起来,她的话跟呜咽也差不了太远。她转身朝向那些聚集在台阶上的人。没有一个人动弹。

人们一下子明白到,轮椅本应该放在下面,好让那孩子坐上去。

于是,园丁雷蒙一把抓住轮椅的扶手,但用劲过猛,刚刚把轮椅推下第一级台阶,大伙儿就立即明白,灾难已不可避免。众人齐喊一声,小心,雷蒙身子向后一拱,但迅速就被轮椅的重量所拖住,差点儿跌倒,不得不松手,见此情景,众人纷纷伸出手来,说时迟那时快,轮椅早已从台阶上一级一级地往下冲,越滚越快,玛德莱娜和蕾昂丝只来得及赶紧闪开。保尔则目光凝定,一声不吭地看着灾难在眼前发生。轮椅猛地撞到了汽车上,发出了一记铁器的响声,然后笨重地朝一侧倒下。

雷蒙急忙爬起来,嘴里呜里哇啦地说着抱歉的话,但谁都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他神经质地在崭新的围裙中擦着手。这一事故把所有人都吓得够呛。轮椅就那样侧翻在地上,一个轮子铮铮铮地空转着,看到这一景象,所有的在场者都有一种挫败感,而短头发的小男孩那张大理石一般的脸,则更是加重了这一感觉,只见他的眼光凝定不动,既不瞧着任何人,也不瞧着任何东西。

夏尔惊得嘴巴张得老大老大。一条死鱼,他想到,这让他的心揪得紧紧的。这个几乎毫无生气、一无用处的孩子,还有这孩子绝对彻底无用的在场,将宣告他的毁灭,还有他那两个身体健康、本来前途似锦的女儿的毁灭。真他妈的见鬼,这具年幼的活尸体将毁掉他曾竭力建造的一切。

雷蒙结结巴巴地道着歉,单膝跪倒在了被撞瘪的车门边。

他抓住了小男孩,重新站起来,就这样,保尔少爷两条软绵绵的腿耷拉着,晃动不已。他目光凝定,在园丁的搀扶下,回到了自己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