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再度梦醒
大哥带她上了火车,没有去塘沽反而到了北平,然后转火车到浦口,秋怡不明白明明说好去广州为什么却来了上海,这里灯红酒绿高楼大厦,她不喜欢,她和大哥说,自己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过后半辈子,大哥当时答应的很好,结果还是把她带到了上海。
她不喜欢上海,下了火车是凌晨,冷气一下子就把她给冻精神了,再厚的大衣,能挡得住北方的寒风,却挡不住渗进骨子里的冷意,一路上遇见的司机,前台的老板娘都说着她听不懂的话,这种身在异乡的陌生感让她感到更冷,而且,大哥在北平呆的那两天身上经常有一种味道,那味道她再熟悉不过。
“大哥,你也抽大烟了?”旅馆房间里,她痛苦地质问秋诚昱,她不明白一个留过学,有着进步思想和远大前程的男人,为什么也和那些败家子一样。
“怎么着?”秋诚昱吊儿郎当地躺着,两只穿着皮鞋的脚架在栏杆上,“你想管我?”
秋怡愣住了,大哥从来不曾用这样的口气跟她说过话,“大哥,大烟害人啊,你都已经欠了那么多债了,就......”她试图劝说他,却被一个巴掌打倒在地,脸上火辣辣的疼,她整个人都呆住了。
林少康待她再不好的时候也没打过她,就是她拎着箱子往外跑的时候,他都气成那样了也没动她一指头,大哥这是怎么了?
“婊子,”秋诚昱咬牙切齿地吐了一口痰,“今儿就实话告诉你,我把你卖了,是个好地方,百乐门,里面都是大老板,你这几年在姓林的身边一定学了不少能耐,很快就能成头牌,你看大哥对你多好。”
秋怡捂着被打肿的脸,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每一个字。
毕竟是亲妹妹,看着那双泪汪汪的大眼睛,秋诚昱心里有些不忍,他叹了口气,“我也是没办法,天津待不了了,债主天天追着我要钱,一旦林少康知道咱爸的事,你我都得没命。”
“为什么?”秋怡泪水涟涟,“爸到底怎么了?”
“咱爸偷着给日本人卖仁丹,这事捅出来,南京,除奸队都饶不了他,所以他豁出去一死保全家产,”说到这里,秋诚昱低下头,内心仅存的一丝天良让他的脸红了,“可我......全输光了。”
“大哥。”秋怡哭着求他,“我有钱,我帮你还债,你不要卖我好不好?”
“不够,”秋诚昱收起愧色,“再说,都还债了,你让我睡大街吗?”
“所以你一直在骗我对不对?爸的死,还有秋容......你说杨家没让你去办后事,遗书你是......”“遗书是我编的。”秋诚昱理直气壮地站起身,整整西装外套,既然话已经说开,他就不想再呆在这儿了,这就去找白哥让他领人,他不想看见妹妹哭哭啼啼的样子,晦气。
“你为什么要这样?她都走了你还往她身上泼脏水!”秋怡多希望这一切都是幻觉,可大哥只是耸了耸肩,以一种无奈而轻松的口气说:“不骗你会跟我走吗?”然后便走掉了。
终于不用再撒谎了,他面前浮现出一大堆光闪闪的银元,忍不住吹起了口哨。
她眼睁睁看着那扇门被从外面反锁,卡拉一声,全身如同掉进了冰窖,一直抱在怀里的绸套子热水袋掉在地上也没发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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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几上有电话,要是给那个人打电话,会不会来救她?不可能的,他现在一定恨死自己了,又有什么脸找他,再说,她连家里的电话号码都不知道。
巡捕房会管这事吗?哥哥卖自己的妹妹,和外人什么相干?
她失魂落魄地坐在地毯上,半边脸还在热辣辣的疼,她不敢想象以后的日子,伺候一个男人尚且要受那么多苦,做舞女......她可怎么活呀!
她看向窗外,这是一楼,如果她从窗口跳出去跑到大街上,谁会收留她呢?她除了长得好看以外什么都不会,能靠什么维生?又会落到什么样的人手里?或许......不会比现在的命运更糟罢,她的目光落在茶几上摆着的一卷报纸上面,这是今天早上茶房送来的,她刚刚看过,最大的新闻就是朱家女儿同兄长打官司分家产,结果朱小姐赢了,她可以同兄长和几个外甥共同享有财产继承权,着实为女性争了一口气。
既然财产都可以得到保护,她的权利,也可以得到保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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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报编辑部,值班编辑,笔名洛夜行的年轻人正在啃着面包飞快地审阅稿件,电话铃响了。
“申报编辑部,您哪位?”
没有回答,他以为是什么人的恶作剧,又喂了一声,决定如果再无人应答就挂断。
“请问,”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怯生生地响起,他的不满立刻消失了,语气也和蔼起来,“请讲。”
“请问,我哥要是把我卖了,是不是犯法啊?”
洛夜行表情立刻变得严肃,“当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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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航刚刚吃完晚饭回到办公室,见同事正在和人通电话,刚想打趣是不是女朋友,被对方严厉的眼神制止了。
“他要把我卖到百乐门去做舞女,我不想去。”电话那边传来女孩子断断续续的抽泣和诉说,声音莫名耳熟,他凑近听筒。
“你在哪里?”洛夜行身体微微前倾,急促地追问。
“住在一家饭店,我刚到这,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往外看!看窗户外头有什么?”杜航插嘴。
“有......有一个教堂。”
“附近有一个教堂,还定了申报的饭店,我去找地图看看。”洛夜行把听筒往杜航手里一塞,“你接着问,千万不要让她挂断。”
杜航接过听筒,心砰砰跳了几下,“喂,你叫什么?
“我没地方可去,”女孩抽抽搭搭地说,“我一个人都不认识,也没有家。”
“我们有救济站,你可以在那里住,放心,我们曾经解救过很多和你一样的女孩子,她们后来都过得很好,”杜航飞快地说了一串话,“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秋。”女孩子说,忽然,她的声音变得惊慌,“他回来了!”
“别怕,秋......秋什么?你叫秋什么?小姐?”
电话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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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乐门二楼大包间里,一个妖娆艳丽的女人站在秋怡面前,以内行的眼光一寸寸打量着她的身体,仿佛在用目光评估一件家具的价值,秋怡不再挣扎了,因为极度的悲伤和愤怒,她已经昏了过去。
“是亲妹妹,”说话的汉子嘴里镶着两颗大金牙,一张嘴金光闪闪,“露露姐放心,好货色。”
“认字吗?”徐露露懒洋洋地从珐琅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金牙立刻讨好地递上打火机。
“念过中学,”秋诚昱上前一步,流利地说出早就想好的一套说辞,“家里出事,我妹子在大户人家做了两年姨太太,唱歌跳舞什么都会,要不是那家犯了事,我妹妹可受宠了。”
徐露露鄙夷地瞟了他一眼,“要多少?”
“二千。”秋诚昱毫不犹豫。
徐露露缓缓吐出了一个烟圈,“领回去罢。”说毕在水晶烟缸里按熄了剩下的半支香烟,竟是没商量的意思。秋诚昱没想到是这个结果,一下子傻眼了,大金牙连忙圆场,“露露姐露露姐,他乡下人不会说话,咱都好商量,好商量。”
“谁乡下人?”秋诚昱不满,被金牙瞪了一眼,不再吭声。
徐露露在风月场里打滚十几年,眼睛毒,看出这是个好货色,不过是作势压价,金牙从中说合,两边各让一步,最后以八百成交,签订生死契约,双方不得反悔,秋诚昱拿着妹妹的手在上面按了指印,欢天喜地点了八百大洋,揣着走下二楼,路过一楼舞厅的时候两条腿忍不住,就要往里溜达,被一只手抓住了胳膊,他心虚,以为徐露露要反悔,结果发现是老相识。
“杜......杜航?”他大为意外,“你什么时候来上海了?”
杜航哪有心思同他叙旧,只怕放跑了人,痛心疾首地抓着他不放,“你把你妹子给卖了?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嗓门大,立刻吸引了周围赌客舞女的眼光,继而便是指指点点。
秋诚昱并非天生的无赖,当着这么多人被撕下面皮,登时羞怒交迸,一使劲甩开他的胳膊,“有你什么事?”就想往外溜,又被钳住另一条胳膊,杜航二话不说拽着他就往楼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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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她不是有病吧。”徐露露蹲在沙发前,拎起女孩纤细的手腕掐脉搏,“你要是跟别人合起伙坑我......”“哪敢啊姐姐,我亲眼看见活蹦乱跳的,”金牙说,“要不,吹一口试试?”
徐露露没说话,就代表默许的意思,金牙从大玻璃柜橱里捧出一套紫檀烟具,烧好烟泡双手捧着递上去,徐露露吸了一口,然后对着女孩的脸轻轻一喷,一秒钟后,秋怡露出痛苦的表情,打了个喷嚏,慢慢地睁开眼睛,“我在哪儿?”
“这里是百乐门,上海最大的销金窟,以后,就是你的家。”徐露露眼睛里放出了兴奋喜悦的光,她最爱这一刻,最愿意看见女孩子们听说自己被卖的时候,脸上痛苦绝望的表情,这让她想起自己的小时候。好像每牺牲了一个女孩,她身上就干净了一点,所有的女孩都变得下贱,她徐露露就不脏了。
秋怡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干呕,这股味道刺激着她的五腹六脏,来时晕船,她好几天没正经吃饭,现在胃里是空的,
怎么当的姨太太,连大烟都没抽过,徐露露刚要讽刺她几句,外面两个人拉拉扯扯地冲了进来,秋诚昱头发蓬乱,嘴里还在骂着不干不净的话,身后还跟着一个男人,徐露露认识那两位,申报的记者杜航和洛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