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挫折与悲伤
少陵一出奉天就靠在秋怡身上开始睡,秋怡毫无倦意,眼前是林少康那张阴沉的脸,不知道他下一步会做什么。
她对形势的了解仅限于报纸,而报纸总是做不得准的,今天这样说,明天又那样说,或许他会开战?那样的话,自己还呆在天津?
或许他会马上结婚吧……这个念头像一颗地雷,深深地埋在前方必经之路的某处,她想绕开,可无论如何是绕不开的。她也不相信正室和偏房会相处愉快,有些人是过日子,有些是熬日子,重伤的督军抬进府里六姨太就跟着去了,五姨太说,她是这府里唯一的傻子。
她不要做傻子,秋怡想算算自己户头有多少钱,首饰又值多少钱,脑子里却是一团乱麻,回家一定要好好睡一觉,她想。
少陵咕哝了一句什么,小猫一样地揉着眼睛,“怎么这么热啊……司机,关了暖风!”
司机默不作声地关了。
“我睡了多久啊。”少陵打了个哈欠拉开窗帘,四下一片漆黑看不清楚是在哪里。
秋怡问她饿不饿,少陵看了一眼干粮,做了个鬼脸,摇摇头。
到底还是是年轻,悲痛来得快去的也快,她拉着秋怡的手,同她聊起准备考取哪所学校,又想在哪里定居,“我将来和你住好不好?”
秋怡一愣,“你是说,和你大哥一起住吗?”
“和大哥还有你呀,”林少陵讶异地看着她,目光纯净,“要不是因为你,谁要和他一起住啊?他那人,”她亲昵地靠在秋怡肩上,“我喜欢你,五姨娘也说你好,懂事,大哥跟你在一块儿以后稳当多了。”
秋怡这会儿困劲上来了,眼皮打架,脑子也晕晕乎乎的,随口答道:“我又不能在你哥身边呆一辈子。”
“为什么?你是我们林家的人。”少陵对她的说法嗤之以鼻,“我明儿就跟我哥说。”
秋怡心一紧,“这又不是着急的事儿,你哥现在心焦着,别跟他说。”她主要是怕林少康以为是自己的主意。
她祈求的眼神让少陵感动了,“他那么多女朋友,就你真心惦记他。”
我不是惦记他,秋怡想,我是为自己着想,他不用我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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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少陵随后返回奉天,秋怡在自己的大床上舒舒服服睡了一整天,醒来后脑子里依旧是一团乱麻,索性不去想了,等林少康回来再说。第二天吃完早饭,管家像往常一样用托盘送来报纸信件,督军遇刺后管家老了很多,有时还丢三落四,秋怡让他休息几天,他又不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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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趟奉天回来,管家待她比以前更加尊重,只是没得主子正式命令,还不好改口叫秋姨太,因在丧期,原来的衣服都穿不得,绣儿拿了她的尺寸做了几件黑色旗袍,有长袖的,也有短袖的,她和绣儿在房间里一件件试了挂起来,才有时间安安静静地坐在窗前拆信。都是些场面的客套话,看到最后她都烦了。
最底下的信是秋诚昱寄来的,她看了两行就变了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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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妹也走了,我如今就剩你一个亲人了。”包间里,秋诚昱不停用手绢擦着眼睛。
秋容吞服了过量的鸦片,终于得到了解脱,因为老杨也在奉天,她又没留下儿女,后事就由正室草草办了。
秋诚昱递给她一封信,说是秋容的遗书,寻短见之前托人寄给他的,秋怡想看看上面写着什么,可那一行行字就在眼前打架,手也抖得厉害,眼泪还不停地流,她什么都看不清楚,只知道哭。
秋诚昱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还是布谷鸟钟报时的声音把她从悲伤中唤醒,让她意识到时间不早了,虽然林少康不在家,她也没有天黑之后回家的道理。她擦干泪水,开始看信。
秋容说,这些年在杨家没过上一天有尊严的日子,姓杨的为了交际,不止一次把姨太太送给别人分享。看到这些的时候,秋怡的背后一阵阵发冷。
“你跟我走吧,”秋诚昱闷闷地说,“我不能再失去一个亲人了。”
大哥的话一下子说到了她的心里,她真的想走,她怕秋容的现在就是自己的未来,她怕林少康有一天会对她厌倦,不,迟早他会对自己厌倦,到时候......或许他已经厌倦了,而且秋容说的,姓杨的那些朋友里面,有没有他?
还有赵孟起......她后来想,林少康和他无论从私人感情还是为着笼络亲信,都不可能为了自己拒绝对方的。
“林少康爷俩和杨传霖那老色鬼,关系不一般啊,”秋诚昱阴沉着脸,牙齿咬得咯咯响,“妹妹,咱们走罢,趁着林少康不在天津,哥带你走!”
她被这迟来的手足情深深感动了,“好,”她抽了下鼻子,“什么时候?”
“越快越好,你回去收拾一下,我去买今天晚上的船票,咱们去广州。”
为什么要去广州,她问大哥,大哥说,因为那里离天津最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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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怡默默地收拾着行李,柜子里有几只漂亮的刻花牛皮箱子,什么时候买的呢?她想不起来了,很多东西不知道怎么就到了手边,天天看着用着,安逸的日子过久了,脑子就会变得迟钝,这不好。
刚才在楼下看见管家,后者恭恭敬敬地问小姐饿不饿,要不要厨房准备夜宵,那一刻,她的眼圈又红了。
管家是个好人,绣儿......他们都待她不错,以后的路上,不知道还会不会遇到同样的好人,不过有一点是确切无疑的,她自由了。从此不再有人羞辱她,或者在外人面前展现那些肉麻夸张的宠爱,也是奇怪,他对她不好的时候,她心里反而踏实,后来待她好了,她却总是想,迟早有一天这一切都会失去......无论如何,她都不必再忍受了。
这么多衣服,要带走哪些好呢?她一样样挑选过来,手指在冰凉光滑的丝缎间游走,都是他给买的,那些珍珠宝石,都是。
“挑一样。”他坐在柜台前面,故意表现出一脸的不耐烦。秋怡第二次去银楼的时候,女售货员的眼神很是奇怪,后来她听说林少康带女人去银楼都是买分手礼物的,只有自己例外。
她用力摇摇头,想把这一切都从脑子里甩出去,最好把林少康这三个字都从记忆里甩出去,就这样吧,她告诉自己,这个时候离开他最好,趁着一切都没有变得更糟,他在自己心目中还是个好人,自己也不必进一步堕落下去。
一箱衣服一箱首饰黄金,这是她三年的卖身钱。收拾好已经是半夜,下人都睡了,她换了平底布鞋,外面套了件黑色大衣,拎上箱子轻轻走出房间,她走得很慢,脑海里浮现出自己刚来这里的那一天。
那个女孩此时就站在一楼大厅,两条油亮的辫子垂在背后,小手无措地绞在身前,第一次置身于这样金碧辉煌的地方,她心里除了紧张还是紧张,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让少爷满意,也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这就是未来,秋怡手中沉甸甸的分量告诉她,这才是她后半生的依靠,她向前踏了一步,又一步,和三年前那个青涩彷徨的自己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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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束刺眼的灯光猛地从正前方射向她,箱子落在地上,她用手背挡住眼睛,试图从指缝里看清前面的人影,那人下了汽车走到她面前,怒气笼罩着全身,“你要走?”
林少康听老杨说秋容死了,便想回来瞧瞧她,结果,“还真是意外啊,”他冷笑了一阵,收住脸上的笑容,“你要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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亏五姨太还说她好!
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杜航去了上海申报当记者!
这是听七妹少陵说的,她也要学新闻,后来被五姨太几句话打消了念头,他把这件事跟眼前的情况联系起来,顿时怒不可遏,继而又感到无比痛心。
之前五姨太问他要不要让秋怡过来奔丧,他几乎马上就同意了,既然她担心没名分,就给她一个名分......结果,回家却看到这一幕!
他林少康居然也有这一天,亲手抓住想要私逃的姨太太!树倒猢狲散啊……他仿佛听见谁在耳边这样说,越发觉得千刀万剑从心底攒上来,一下下捅着他的七叶连肝肺,这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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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惊慌失措地跑了出来,一双老眼觑着这个又看看那个,终于搞清楚了现在的状况,想劝少爷不要发火,又想质问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林家待你不薄,你怎么一声不吭就想跑呢,突然听见少爷一声怒吼,“滚罢!”
林少康紧紧攥着拳头,气得浑身发抖,“滚!你这个......贱货!”
秋怡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刺眼的灯光,她放下手臂,拎起箱子,麻木地向前迈了一步,又一步。经过林少康身边的时候半边身子汗毛都立了起来,以为林少康会对她动手,可他没有。
“贱货!”他气得词穷了,脑子里就剩下这一句骂人话,此时此刻,他恨不得把这两个字变成一把把锥子,统统扎进这个无情无义的女人心里,可这些锥子又四面八方反射回来,全扎回了自己身上。他被刺得鲜血淋漓,却一点都不觉得疼。
“贱货!贱货!”他对着她的背影大声嘶吼着,直到她消失在黑暗里,他还在吼。
管家的心一直提在嗓子眼,他没想到小姐真的走了,也没想到少爷居然就这么让她走了,直到最后一刻,他还担心少爷会吩咐副官,或是亲自开枪打死小姐,可是没有。
少爷变了,可惜,为了一个负心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