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解读古典名著·神怪小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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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超凡之颠僧 入俗之活佛——济公形象解读

说起“济公和尚”,江浙一带的妇孺老幼,人人皆知,中原地区,也家喻户晓。济公的形象是:穿着一件破旧僧衣,戴着一顶破旧僧帽,拖着一双破旧僧鞋;脸不洗,污垢满面;头不剃,乱发蓬蓬;贪酒嗜肉若颠狂,似痴像傻善诙谐。因此,济公又有不同的称号:济颠、颠僧、疯和尚等。虽然外表如此不雅,但人们在心中尊敬他,称他为“活佛”。

在济公所有的故事中,不仅显示出他的非凡超人的智慧与本领,而且表现了他救人危难、专管人间不平、惩恶扬善的品德与精神。

以济公为主人公的通俗小说,种类很多。《钱塘渔隐济颠禅师语录》一卷,是其中成书较早的一种,有明代崇祯年间的刻本。还有《济公全传》三十六回,《西湖佳话古今遗迹》十六卷,也是济公小说中成书较早的。这些济公小说大多属于“语录体”,情节简单,描写也不细致,只是有关济公传说的初步记录。后来又产生了二百八十回本的《济公全传》,这是文人作家把济公的民间传说收集整理的产物,是济公故事的集大成。

随着济公故事的深入人心,济公小说的篇幅也越来越长,续济公传的也越来越多,最长的是清代宣统庚戌二年(1910年)上海校经山房石印的《济公传续集》,共一百二十卷一千二百回,这可以说是创下了小说写作卷回数的最高纪录。

大量出自不同时代、不同作者之手的济公小说(主要是二百八十回的《济公全传》),为我们塑造了济公这一活生生的艺术形象和描述了曲折跌宕的传奇故事。济公形象的树立,并且铭刻于人们的记忆之中,当然离不开他的那些生动有趣的神异故事,但是,这首要的因素恐怕应是济公形象自身:他的穿着,他的打扮,他那令凡夫俗子讨厌、出家人鄙视的疯颠样。这种模样既超凡又入俗,使人们在奇异的感觉中产生了兴趣,济公的所有神异故事,就在他自己的疯颠形象的引导下铺展开来。

(一)超凡之颠僧


脸不洗,头不剃,醉眼乜斜睁又闭。若痴若傻若颠狂,到处诙谐好耍戏。

破僧衣,不趁体,上下窟窿钱串记,丝绦七断与八结,大小鞑接又续。

破僧鞋,只剩底,精光两腿双胫赤,乾坤四海任逍遥,涉水登山如平地。

经不谈,禅不理,吃酒开荤好诙戏,警愚劝善度群迷,专管人间不平气。


这是小说《济公全传》在第二回中给我们描绘的济公形貌,也是作品第一次正式给这位颠和尚作的特写。随后,在不同的章节中,作品反复地将济公如此描出。从这些描写中我们可以看到,济公的颠,颠在穿戴的破烂、打扮的肮脏,颠在似痴似傻、吃酒开荤。如果仅仅如此,那只不过是个“颠僧”而已。济公的颠,还在于他的超凡之举。在颠之中,又诙谐好耍戏,涉水登山如平地,乾坤四海任逍遥,警愚劝善度群迷,专管人间不平气。所以,“长得其貌不扬,身高五尺来往,头上头发有二寸余长,滋着一脸的泥,破僧衣,短袖缺领,腰系丝绦,疙里疙瘩,光着两只脚,拖着一双破草鞋”(《济公全传》第五回)的济公和尚有着一般的俗人和僧徒所不及的心志与法术。

当然,超凡的心志和法术与疯颠并无必然关系,济公本来就不是一个普通的人物。他的出生,乃是乐善好施的父母“斋戒沐浴三天,同到永宁村北天台山国清寺拜佛”(《济公全传》第一回)求来的。这对老夫老妻求来的却不是凡夫俗子,而是西天罗汉。故此,济公一出娘胎,啼哭不止,还是见到国清寺性空长老之后,才立止啼哭,咧嘴而笑。性空长老知其来历,收为记名徒弟,取名李修缘。此后,幼时竟不与同村儿童聚耍。

济公少时才学出众,皆显示其超凡之迹象。后来,父母先后亡故,已渐渐成人的他好道学,每见经卷必喜爱,读之不舍,待孝满脱服,放弃科考前程,立志出家。他到父母坟上烧了些纸钱,给舅舅王员外留下“修缘去了,不必寻找。他年相见,便知分晓”的一纸书字,去了西湖灵隐寺。这张纸条,该是济公第一次预见,后来他果然回来拜认舅舅。此时,他虽有超凡之行动,自己却并不知自己的来历。多亏灵隐老方丈元空长老知他是西天舍身降龙罗汉降世,奉佛法旨为度世而来,击他三掌,把天门打开,他才知道自己的本源,起名道济。看来,济公不仅超脱一般的凡夫俗子,也超越了一般的佛教僧众。他的道德法术不必后天苦修,早是先天具有。他此时虽然还得拜元空长老为师,其实他的道行比老师还高,元空长老是九世比丘僧,他是十世。也许有如此交代,作品便给了这位济公大师以超凡的“豁免权”,不仅不必忌荤,可放量畅饮美酒,饱食狗肉,而且不必坐禅,偷钱偷物也非出格犯戒。他辩白得好:


佛祖留下诗一首,我人修心他修口,

他人修口不修心,为我修心不修口。


于是,这位奉佛法旨为度世而来的济颠僧,在寺庙内可不守清规戒律,在外则济困扶危,劝化众生。可谓是重大使命在怀,疯颠仅是外表罢了,何况这疯疯颠颠的情状中,还时常流露出佛祖旨意,释教真谛。且看济公为表兄王全所乘之船拉纤时念的一段话:

想当年,我剃度;舍身体,洗发肤。归于三宝做佛徒,松林结茅庐。妄想除,余思无,真被累,假糊涂。脸不洗,手不沐;无事笑泥沽。走陆路,游江湖;好吃酒,爱用肉。不管晨昏香焚炉,混寄在世俗。风霜冷到穿葛布,天气热到披裘服。为善要诛恶,济困要扶危。

至于平时他唱的那些歌词,是他心志的表述,这种心志自然也是佛教真谛的阐释。如第一百一十四回,济公在沈妙亮面前露出自己的真身之后,哈哈一笑,回头便走,信口作歌:

人生七十古来少,先除幼年后除老。中间光景不多时,又有闲愁与烦恼。过了中秋月不明,过了清明花不好。花前月下且高歌,急须满把金樽倒。世土钱多用不尽,朝里官多做不了。官大钱多心转忧,落得自家白头早。春夏秋冬弹指间,钟送黄昏鸡报晓。诸君细看眼前人,一年一度埋荒草。草旦高低多少坟,一年一半无人扫。

这类歌词笑达官迷于权贵,世人恋于名利,到头不过坟冢一堆,劝人们醒悟。他更多的是高唱“悟空”之歌:

参透炎凉,看破世态。散淡游灵径,逍遥无挂碍。了然无拘束,定性能展才。撒手辞凡世,信步登临界。抛开生死路,逍洒无静界。初一不烧香,十五不礼拜。前殿由他倒,后墙任他坏。客来无茶吃,宾朋无款待。谤的由他谤,怪的由他怪。是非临到耳,丢在清山外。也不逞刚强,不把雄心赛。学一无用汉,亏我有何害?(《济公全传》第三十七回)

连神佛也不敬了,可谓“空”得彻底。


堪叹人为岁月荒,何时得能出尘疆?从容作事抛烦恼,忍奈长调远怨方。

人因贪财身家丧,蚕为贪食命早亡。诸公携手回头望,元源三教礼何长!

才见英雄邦国定,回头半途在郊荒。任君盖下千间舍,一身难卧两张床。

一世功名千世孽,半生荣贵半生障。那时早隐高山上,红尘白浪任他忙。(第五十一回)


财富为葬身之茧,功名是千世之孽,可谓“悟”得真切。他又歌道:

堪叹人生不误空,迷花乱酒逞英雄。图劳到底还吾祖,漏尽之时死现功。弄巧长如猫扑鼠,光阴恰似箭流行。倘然使得精神尽,愿把尸身葬土中。仔细思想从头看,便是南柯一梦中。急忙忙,西复东。乱丛丛,辱与荣。虚飘飘,一气化作五更风,百年浑破梦牢笼。梦醒人何在?梦觉化无踪。说什么鸣仪凤,说什么入云龙,说什么三王业,说什么五霸功。说什么苏秦口辩,说什么项羽英雄。我这里站立不宁,坐卧魔生。睁开醉眼运穷通,看破了本来面,看破了自在容。看破了红尘滚滚,看破了天地始终。只等到五运皆空,那时间一性纵横。(第一百一十七回)

这便是醉颠之因——似乎是世人皆醒我独醉,世人皆正我独颠,而实际上却是世人皆迷我独清,醉颠世界里却有一个清醒乾坤。这位超凡之颠僧,这位度世之罗汉不仅秉持“色空”真谛,而且也肩负醒世之重任:


劝世人,要修福,茅屋不漏心便足。布衣不破胜罗衣,茅屋不漏如瓦屋。

不求荣,不受辱,平生安分随世俗。远去人间是与非,逢场做戏相桓舞。

也不华,也不朴,一心正直无私处。终朝睡到日三竿,起来一碗黄齑素。

粥一碗,菜一箸,自歌自舞无拘束。客来相顾奉清茶,客去还将猿马扶。

或谈诗,或品竹,空笑他人终碌碌。南北奔驰为利名,为谁辛苦为谁辱。

七情深,儿爱度,雨里鲜花风里烛。多少乌头送白老,多少老人为少哭。

满库金,满堂玉,何曾免得无常路。临危只落一场空,只有孤身无伴仆。

大坟高,厚棺木,此身亦向黄泉赴。世上总无再活人,何须苦苦多忙碌。

张门田,李门屋,今日钱家明日陆。桑田变海海为田,从来如此多反复。

时未来,眉莫戚,八字穷通有迟速。甘罗十二受秦恩,太公八十食周禄。

笑阿房,谈今古,古来兴废如棋局,奉劝世人即回头,我今打破迷魂路。(第一百五十六回)


这些歌词,如同《红楼梦》中的“好了歌”,虽是出自一个颠僧之口,却道出深深的“禅机”,诠释出“色空”真谛,有心(有缘)人听来如当头棒喝,幡然猛醒;无心(无缘)者听去似狂言呓语,当然会指其疯颠。

好一个超凡的颠僧!

在济公醉颠的世界中不仅包藏了一个清醒乾坤,也埋伏着无穷的高妙法术,成为他奉佛法旨,济困扶危,治病救人,除妖灭灾,惩恶扬善,从而劝化众生的重要武器。

济公法术,虽然还没有像《西游记》中的孙悟空那样,可说是七十二般变化,十万八千里的筋斗,然正显示出其无穷的高妙。正是无法用数字来限制,才是真正的大本领。济公斗争,虽然曾经请过鲁修真帮忙,虽然在同八魔斗法时有伏虎罗汉助阵,又多亏灵空长老和紫霞真人接救,但是在所有的佛僧道士之中,他的法术本领算是最了不得的。而且,济公的法术,总同他的醉颠连在一块。这就使得他的法术不仅涂上了神异的色彩,也增加了别一番情趣。

济公有两件随身的宝贝:一是又脏又破的僧帽,二是整天拖在脚上的破(僧)草鞋。这两件俗人瞧不起、僧人以为脏的东西,具有十分了不得的作用。

《济公全传》第三十三回,当恶道士张妙兴勾取梁善人之子梁士元的魂魄之后,济公就是用破僧帽给梁士元戴上,使他从昏迷中醒来。

第六十五回,济公捉妖精,将僧帽摘下,照定妖精一扔,一片红光立刻把妖精罩住,使其现出原形。这僧帽比那《白蛇传》中法海和尚的钵盂还厉害。

第八十七回,济公在同姜天瑞斗法时,用僧帽接住了姜天瑞打下的可堆成一座山的石子,终将姜天瑞斗败。

第一百五十四回,济公同天台山上清宫高道老仙翁昆仑子东方太悦斗法,老仙翁的宝贝是能装三山五岳、能化一切精灵的“五行奥妙大葫芦”,然终装不住济公。济公把老仙翁瞧不起的破僧帽悬在半空,立即霞光万道,瑞气千条,金光绕缭,犹如一座泰山,照老仙翁压下来。要不是济公发慈悲收回僧帽,帽子一旦真打下去,得把老道五百年的道行打掉。

第二百零五回,济公斗金风和尚,就让这如压顶之泰山般的僧帽压下去,在山崩地裂响声中,使金风和尚现出原形。

草鞋的作用另有妙处。第六十五回,济公打狐狸精,“把草鞋脱下来,照定妖精打去,妖精往旁边一闪。济公用手一指,说:‘拐弯,拐弯。’那草鞋一拐,正打在妖精脸上”。

第二百零五回,济公打金风和尚,“把草鞋脱下来,照金风和尚打来。金风和尚方一闪身,济公用手一指,说:‘拐弯。’草鞋正打在金风和尚脸上,济公一伸手,说:‘回来。’草鞋立刻回去”。

济公知过去,晓未来。知过去之详尽,晓未来之准确,都是其他高僧高道所不及的,真可说是既能知彼,又能料事如神,所以他能在最关键的时刻出现,又能切中要害地点破对手。

追捕华云龙,他每时每刻都能算出华云龙的出没之处,若不是慈悲为怀,给他知过悔改的时机,华云龙早被擒住(当然也有作者在谋篇布局方面的考虑),弄得华云龙时时提心吊胆。济公先后收了陈亮、雷鸣、悟禅(飞龙僧)等几个徒弟,又常常与他们分开活动,分别之前总有一番叮嘱,凡是警告之事,总是屡屡出现,济公也就在徒弟们最困难的时候,甚至是生命危急的关头,来到现场,救助徒儿。

第三十六回,济公收陈亮为徒,分手约定见面地点,济公说是“临安城床底下见”。陈亮到了临安城,偏找不到“床底下”,途中,为打抱不平独闯苏北山家,进到赵氏夫人房中,躲到床底下。此时,济公为破冤案,来到苏家,竟一直要到夫人房中坐谈,又将审贼一事安排在此房中,最后逼得陈亮蹿将出来,果然是“床底下见”。

第一百一十四回,道士沈妙亮找济公算账,责问济公有多大来历,欺负道徒。济公念出四句诗,把沈妙亮说得直发愣。原来济公在诗中把沈妙亮几十年来的经历点了出来,揭了他的根本。沈妙亮已是九十多岁的人,自己的事无人知晓,而济公不过二十多岁,怎会知道自己的老底。

第一百五十九回,济公为劝王太和员外捐银修建万缘桥,用两首绝句点了王太和的过去。为了让王太和深信不疑,他要王太和在桥旁竖四块石头,一块写上一句诗,派家人看护,头一块石头,大众白瞧不收钱,第二块,看者需交二百两银子,第三块三百两,第四块五百两。众人以为此是荒诞笑话。谁知十几天后,果然有人来看此四块石头。济公的预见不仅实现,而且又为看石头的文生公子梁兴郎指引途径,找到了失散多年的母亲。吸引梁兴郎出一千两银子看石头的原因则是四句诗概括了梁兴郎失母、寻母、母子重逢的全过程,过去、现在、未来融于此诗之中。济公之神,人人佩服。

济公还能知道对方的心思,这常使那些欲加害他的对手既惊诧,又哭笑不得。第六十四回,华云龙躲济公追捕,来到英雄马静家藏身,不料济公接踵追到,马静只得出面应酬。济公先用药治好马静母亲的重病,再同马静共饮。马静处于人情与“好汉之志”的矛盾之中,既不能让济公捉华云龙,又不能不谢济公救母之恩,肚子里开始谋划起来:

马静心说:“这个和尚留不得,莫若我一刀把他杀了,省得他找我二弟(指华云龙)。他死后,我给他修一座塔,报答他给我母亲治病之恩,逢年过节,给他烧点纸钱。”想罢,自己到屋中,暗把单刀带好,陪着和尚喝酒。

济公早已知道马静所想:

和尚站起来,马静跟着出来,一边走着,和尚道:“马静,你瞧我这药好不好?”马静说:“好。”和尚说:“马静,你猜那药值多少钱?”马静说:“多少钱?”和尚说:“我那药合一文钱一丸。”马静说:“那药真便宜。”和尚说:“便宜可便宜,我今后打算不再配了。如今的人没好良心,我和尚给治好了病,反倒安心要杀我,我死后还给我修一座塔,逢年按节还给我烧化纸钱,就算报答我。”马静一听这话,暗想:“这个和尚真怪。”

济公法术中有一项绝招,名曰“替行挪移大搬运”,又名“五行挪移大搬运”。济公用它对付道士高僧们的法宝,不仅保护自身,也让对手陷入自设的牢笼,甚至毙命于斯。

第一百三十四回,济公斗恶道张道陵。张道陵有一镇观之宝,叫“乾坤颠倒迷路旗”,不论什么精灵,一晃这旗就得显原形,就是带路金神,一晃这旗子就得翻身栽倒,若是凡夫俗子,能把三魂七魄晃散。张道陵冲着济公晃旗子,口中念念有词,而且眼瞧着和尚滴溜溜转,东倒西歪,又翻身栽倒。另一个道士褚道缘随即赶过去,恶狠狠照定济公脖颈就是一剑,随着当啷声响,火星直冒,仔细一看,原是半截石头桩,济公踪迹不见。张道陵才知自己不是济公对手。

第二百零三回,济公同法洪和尚斗法。法洪有个宝贝叫“子午三才神火坎离照胆镜”,这法宝内有天、地、人三才真火,能照去人的三魂七魄。但在济公面前,不仅毫无用处,反被济公用搬运法搬了去。金风和尚同道士马道玄一同来斗济公。马道玄有一宝贝叫“避光火神罩”,罩上人,内里的三才真火能把人烧个皮焦肉烂。马道玄用罩子罩济公,反被济公用搬运法送回去,罩住他自己,烧着道袍。金风和尚有根“捆仙绳”,也是十分了不得的。金风和尚朝济公摔出捆仙绳,满以为捆住了对手,一看,却把朋友马道玄捆上了,这才领教了济公五行挪移大搬运法术的厉害。

济公在行使法术时,也有咒语,这便是“唵嘛呢叭吽”六字真言。济公动用破僧帽、破草鞋、搬运术时,都会念出这六字真言。这六字真言还有许多用处:

能治瞎眼。第十四回,济公给文士马沛然寻妻谋生路,来到武进士郑雄家,郑雄母亲的眼睛已瞎了两年了。济公走到老太太面前,先为老太太致寿词,然后用手在老太太眼睛上一画,暗念六字真言,老太太果然眼睁开了,先是左眼能见物,济公又设法让马沛然做治好右眼的事,老太太双眼明亮,马沛然一家团圆。

六字真言也是破妖术的咒语。第一百九十七回,妖道吴法通好色奸淫,用法术抢掠民妇孙氏藏在自家的夹壁墙中,又用纸糊一同像妇人,贴上符,用咒语一催,冒充孙氏已死,躺在孙氏家中。济公用手冲着死人一指,口念六字真言,撤了妖道的障眼法,显出纸人,破了妖术,然后带领陈亮、雷鸣二人同妖道斗法,再念六字真言,用定神法将妖道定住捉拿。

济公还有快行术,虽谈不上眨眼十万八千里,却是如同神出鬼没,风驰电闪。济公不仅自己快行,也能帮别人速跑,只要他一念六字真言,被帮的人也是疾行如飞。第一百五十六回,济公应海潮寺方丈广慧之请,帮助化缘修万缘桥。路上,他嫌广慧派来的两个小和尚走得太慢,口念六字真言,这两个徒儿身不由己,仿佛有人在后面推着一般,行走如飞,收不住脚,见树拐弯,遇河飞渡,转眼之间,便从西湖灵隐寺来到了石杭县。

济公是十世比丘,降龙罗汉,其真身乃是顶露佛光、金光、灵光,身高丈六,头如麦斗,面如獬盖,身穿织缀,赤着两只脚,光着两只腿,是一位活生生的知觉罗汉。这同他平时一脸油污,短发二寸多长,破僧衣短袖缺领,光着两只脚拖着破草鞋的形象截然不同。这可是真人不露相,醉颠的外表包含着一个法力无边的乾坤。

济公平时斗道行善、除妖惩恶,常是有意闭住三光。道士妖魔见之,不过是凡夫俗子。济公乃以自己的法术争取胜利,只是对那些狂妄小人、造孽妖魔和不见棺材不流泪、不见罗汉不服输的恶道蛮僧,在终不改恶的最后时刻,显露真身,亮出三光,教训对手。第一百三十四回收假济公飞龙僧,第一百四十七回治香獐精,第一百五十四回斗败老仙翁东方太悦,第一百九十九回收褚道缘,第二百零五回斗马道缘、收金风和尚,第二百一十九回斗败绿袍和尚,都是济公亮出罗汉真身训斥他们之例。

济公,这个醉颠和尚的出世,他的观念心志,他的法术道行,都是超凡非俗的,不仅凡夫俗子不可能企及,连出家僧道甚至已有相当本领的英雄与道行的高手也难以比拟。然而,济公又并非不食人间烟火、断绝七情六欲之僧徒,他肩负的使命,他对世俗的介入,他的慈悲大度,他的诙谐戏谑,又无一不显示出他是一个入俗的人物,是一个真正大慈大悲的活佛。

(二)入俗之活佛


“阿弥陀佛,我和尚焉可不问?”

“我和尚不救他,雷必取他。”

“善哉,我焉能不管?”

“阿弥陀佛,这样事,我和尚焉能不管?要不管,这个样的好人,屈打成招,就得死在云阳市口,残害生命。”

“阿弥陀佛,这件事,焉有不管之理?我和尚一事不了,又接上一事。”


这些管世俗之事的话,是济公的口头禅。济公乃十世比丘、降龙罗汉,本是奉佛法旨,降世度人而来,他要管尽天下不平事,或惩恶扬善,济困扶危;或破案除妖,治病救人,或斗道压邪,兴利消灾。他代表的是西天佛祖,是世俗民众可以盼望企求的救命活佛。这正是济公受到穷困民众热烈欢迎和上下官民热情称颂的根本原因。济公活佛的许多事迹,从形象效果上看,有这么两大特征:

第一,济公活佛以慈悲为怀。

佛教所谓度人,一层意思是劝世人弃恶向善,或多积善德,或放下屠刀;一层意思则是为某些人指透迷津,点破红尘,使其皈依佛门。佛家既然劝教人们弃恶从善,自家当然以善善之。对平民百姓、无恶善人,济其危困,脱其苦难。济公确是如此行事。对那些非善歹人,甚至罪孽深重者,只要愿放下屠刀,便可成佛,济公对这些人,得撒手时便撒手,可饶人处且饶人。所以我们看到,济公救扶的对象,不论高官平民,不论是僧是道,不论有错无错,只要他们是有心向善者或有意弃恶者。济公与对手斗争,也常是心怀慈悲,决不轻易下绝手,很多时仅以戏谑待之。济公斗法,多是闭三光,不到关键时刻不露真身。对那些妖魅恶道,对那些恶贯满盈之徒,济公仍慈悲在先,在最终解决之前也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们悔改的机会。

第十七回到第二十五回,专写济公斗秦丞相之事。此位秦丞相乃前朝奸相秦桧之子,虽不如他父亲那样坏事做尽,却也不可一世,依势骄横,加上手下人物仗势欺人,儿子、夫人多有罪孽,给一方民众寺院带来灾难。于是才有济公活佛“显神通怒打恶都管”,“戏耍班头入相府”,“秦丞相梦中见鬼神”,“治奇病济公戏首相”,“联佳句才惊秦丞相”等情节,这些故事无一不显示出济公劝戒秦丞相及其一家人弃恶向善的用心。济公在“显神通怒打恶都管”一节中,对前来拆大碑楼的秦安、秦顺、秦志、秦明四个管家说道:

你回去告诉你们大人说,就提我和尚说的:他官居首相,位列三台,调和鼎鼐三公位,燮理阴阳一大臣,理应该行善积福做德,为什么要无故拆毁佛地?

在“秦丞相梦中见鬼神”一节中,济公施佛法,借秦桧之口再劝秦丞相:

儿呀,为父在阳世间,久站督堂,闭塞贤路,在风波亭害死岳家父子,上干天怒,下招人怨,现在把我打在黑地狱,受尽百般苦楚,今奉阎罗天子之命,回煞归家,劝戒于你,你身为宰相,就应该行善积福做德,你不但不行善,你反要拆毁佛地,罪孽深重。因为你拆毁灵隐寺大碑楼,锁拿和尚。要听我良言相劝,赶紧把僧人放回去,大碑楼重修。

秦丞相问心有愧,梦鬼害怕,有心悔改,却被夫人劝止。秦丞相的二公子秦怛胡作非为,抢夺霸占民妇,济公施法术让他得了大头瓮怪病。秦丞相无可奈何,只得释放灵隐寺和尚,撤回拆大碑楼的人,以请济公为自己儿子治病,但心中不服这口气。济公已是看透,唱歌以劝:

皂帽丝绦第一人,难略紫绶罗袍,一品还嫌小。量尽海波涛,人心难忖着。翠养翎毛,谓谁头上好。豕养脂膏,谓谁肠肉饱。千寻鸟道上云霄,是处都经到,平地好逍遥,世人知事回头少。

秦丞相听罢,才知道济公是个明白人,并非疯颠痴狂之徒。秦丞相摆酒请济公,济公主动同秦丞相联词对句,高谈阔论。济公不仅对答如流,且语句中多有劝戒,说话里深藏禅机。秦怛恶心不改,大头瓮症复发,夫人又得篆脑风,济公重心治,医理之中竟令秦丞相大梦方醒,这才有“久后我在朝中居官,说话总要小心谨慎”的认同。秦丞相在同济公谈论中说到的“我虽然在朝居官,终日伴君如伴虎,有一些不是,便有身家性命之虞”和“哪里能像你和尚如此清闲自在,无患无忧。常言说得好:铁甲将军夜渡关,朝臣待漏五更寒,山寺日高僧未起,算来名利不如闲”,都与往日依势骄横截然不同。秦丞相身为朝廷重臣,不可能出家为僧,这才有认济公为替僧一事。秦丞相的这种变化,全是济公努力的结果,可说是完成了一件“度世”之事。

华云龙,绰号乾坤盗鼠,自十八岁始闯荡绿林,文武全材,该是一条英雄好汉。但他偏好采花,只要是他看中的女子,便用一身的本领,奸淫犯案,而且先奸后杀,这已是流氓贼汉了。在第四十六回,临安太守衙门二位班头来请济公捉拿此人时,他已是有九条命案在身。当时,江湖绿林好汉多劝其守正戒淫,然他本性不改,再度作案,又添血债。济公捉拿华云龙,跑了许多路,花了不少心血。那华云龙一次又一次地从济公眼皮下溜掉。这并不是济公法术差欠,而是在给他悔改的机会。济公知道,此等恶犯,抓住即是死罪。正如第八十九回中的一段议论说的:“济公原本是一位修道的人。出家人以慈悲为门,善念为本,有一番好生之德。不肯当时把贼人拿住,呈送当官。但能度贼人改过自新,济公就不拿他。”不仅不及时捉拿,而且常常有意不去追他,时时设法术去点化他。无奈华云龙执迷不悟,屡犯命案,并多次下毒手杀害曾帮助过他的英雄好汉。济公这才将他捉拿归案,由官府处以极刑。

济公的大慈大悲也用于那些曾想加害于自己的人,这些人中有后来认错并甘做徒弟的雷鸣、金风和尚(悟缘)等人,也有发誓悔改的恶道妖魔,如第八十七回,放走金眼佛姜天瑞;第九十四回,止住三昧真火,放走九宫真人华清风;第二百二十三回,收回破僧帽,放走黄鼠狼精及其他小妖精,并告戒小妖们从此务正参修,以成正果。

第二,济公活佛以戏谑为先。

济公的疯颠、醉颠总同他的戏谑分不开,且劝善度人、斗道除妖,也常是戏谑在前。不论对谁,上至皇亲、下至平民,包括恶道妖魔僧徒大仙;又不论何时何地,他人上吊之时,自己危难之日,都有他那独特的戏谑可见。这种戏谑,却又并非浮浅鄙薄,或含禅机,或加劝诫。济公的戏谑,是他度人劝善心志的特殊体现,是他惩恶扬善的手段,是这位活佛的高明之举。

用戏谑来救人,听起来似乎是说笑话,那济公偏以开玩笑耍滑头来转移自杀者的短见,再设法解决他的危难。第二回“董士宏葬亲卖女,活罗汉解救好人”写董士宏找不到女儿,赎银又丢失,万般无奈,走到树林中要自缢身死。济公过去,口中说的是:“死了死了,已死就了。死了倒比活的好!我要上吊。”又解下丝绦,也往树上拴套儿套颈脖。这一派“胡言”,一身颠样,便把董士宏惊住了,不仅不自缢,反而连忙过来劝济公。济公又编出一番“谎言”,说明自己上吊的原因。董士宏真是善良之辈,将自己身上散碎银子倾囊而出,送给济公。济公拿到银子,不仅不致谢意,反嫌银子成色不好。接着,又要人家身上的衣服,言语之中,无情非理,气得董士宏浑身发抖。到此,济公才拍手大笑,要帮董士宏父女重逢。真是一个救命的活佛!

用戏谑惩治恶人,是济公惩恶扬善、劝人为善过程中的一个常用办法。济公道法十分高明,有几千年道行的恶道妖魔都不在话下,那么对人世间凡夫俗子中的恶人歹人,当不必动用道法,只需略施小技,加以嘲讽即可,使恶人恶行得以中止。在智斗秦相府一节中,“显神通怒打恶都管”以戏谑惩罚仗势欺人的奴才;“遭速报得长大头瓮”以戏谑惩罚仗势胡为、夺人妻女的秦怛;“治奇病济公戏首相”以戏谑讽刺秦相。其中,给秦怛开的药方:“自身有病自心知,身病还须心药医,心若正时身亦净,心生还是病生时”和对秦相夫人篆脑风病因的诊断:“夫人必是错说了话啦,不然,不能得这个病症”,给秦相父子俩都有指透迷津的深意。

第一百三十一回“吐实情马氏拉卞虎,定妙计佛法捉贼人”,写济公为救贞节烈妇郑氏,以戏谑之法惩治了当地一霸、兵部尚书卞大人的儿子卞虎。济公先是去卞家念了如此藏经:“悬灯结彩满门昌,千万别添女字旁。福神喜神全来到,阎王有信请新郎。”接着安排衙门二班头侍候喜轿,自己钻进轿子,到了卞虎家;当众将卞虎戏弄一番,捉去衙门问罪。济公惩罚王胜仙和陆炳文一节也是以戏谑惩恶。王胜仙是秦相的弟弟,他仗势欺人,无恶不作,又好色贪欲,坏事做尽。又有个贪官陆炳文,是京营殿帅刑廷,一意奉承王胜仙,以图升官发财。济公焉能不管?他神奇地使陆炳文在公堂之上得了肚皮臌胀症,又自己揪自己的胡子。请来的医生竟说出这是要生孩子。济公给他开的药方是:“天理良心一个,要整的,公道全分。”直到陆炳文稀里糊涂地“秉公”办完一个案子,病症才痊愈。

戏谑又常是济公破案的第一步。昆山县守节寡妇赵玉贞被诬为失节。官司打到县衙,竟有人证物证,赵氏有口难辩。济公赶到,要侦破此案。第四十四回“诱汤二县衙完案,两公差拜请济公”,写济公以戏谑之法诱栽赃赵玉贞的案犯汤二自投衙门。他先是追着汤二开玩笑逗弄他,又抢着同汤二一同吃汤面饺,最后故意将汤二打出鼻血。见血是案,济公带着汤二进了县衙门。济公先编出一番案状,知县由此审问,汤二抵赖不过,只得如实招认,终将赵玉贞冤案审出。

以戏谑之法斗道除妖,是济公故事中最常见的情节,其趣味性更浓。济公戏斗老仙翁东方太悦和玉面长寿仙姑(妖狐)就是其中一例。第一百五十三回“玉面狐上清宫访道,济禅师天台山会仙”写济公为救被老仙翁抓去的徒弟飞龙僧悟禅,来到天台山上清宫会老仙翁,见老仙翁与玉面狐在一起,说道:“你们公母俩好呀?”这一嘲弄,便把玉面狐臊得一脸通红。此时济公闭住三光,不露真相,老仙翁和玉面狐自然瞧不起如此一个丐僧,玉面狐直言嘲笑济公身穿破僧衣。济公微然一笑,说道:

是人莫笑我这件破僧衣,我这件僧衣甚出奇。三万六千窟窿眼,六十四块补钉嵌。打开遮天能盖地,认上袖袂一僧衣。冬暖夏凉春温热,秋令时节虫远离。有人要问价多少,万两黄金不与衣。

老仙翁听罢,不以为然,哈哈大笑,自夸身上的衲头如何奇妙。接着二人又各笑对方无知。老仙翁说:“和尚,你可知世事如棋局,不着者便是高手,一身似瓦瓮,打破了才见真空。”济公则说道:“你可知道一枝竹杖担风月,担起亦要歇肩;两个空拳握古今,握住也须放手。”双方对恃,各不相让,玉面狐与老仙翁先后动用法宝欲斗败济公,皆以失败告终。

第二百三十二回写道,太后原生痼疾,百般医治无效,却在梦中被一穷僧治愈。太后醒后,依穷僧梦中所指,来到天竺山静慈寺拈香还愿,并召见梦中穷僧。与济公见面,果是梦中之僧。皇上知道济公乃得道高僧,敕封为护国散禅师。钦派上书房写十六块斗方,皇上赐字:

疯颠劝善,以酒度人,普度群迷,教化众生。

这可看作是对济公这位入俗活佛的概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