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解读古典名著·神怪小说(下)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一 “济公”的来龙去脉

读者也许会问:历史上果真有济公这么一个人吗?济公的故事传说,究竟有没有历史的根据?

这个问题,回答起来还有点麻烦。济公这个人,可以说没有,因为历史上绝不会有这位具备无限神力的疯僧的;但又可以说有,因为济公的形象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或者是人们凭空虚构的,他有自己的历史原型,又有一个逐渐发展、净化的过程。如果有兴趣,让我们不妨从古籍中,梳理出关于济公的许多史料来,从而弄清这一形象的来龙去脉。

(一)“志公”时期

梁朝和尚慧皎是一位著作颇丰的名僧,他的《高僧传》十四卷,记载后汉至梁初天监十八年之中佛教历史人物二百五十七人,又傍出附见者二百余人,其中较详尽地描叙了一位叫“保志”的和尚:

释保志本姓朱,金城人。少出家,至京师道林寺,师事沙门僧俭为和尚修习禅业。至宋太始初,忽如僻异,居止无定,饮食无时。发长数寸,常跣行街巷,执一锡杖,杖头挂剪刀及镜,或挂一两匹帛。齐建元中,稍见异迹,数日不食,亦无饥容。与人言,始若难晓,后皆效验。时或赋诗,言如谶记。京土士庶皆敬事之。齐武帝谓其惑众,收驻建康。明旦,人见其入市,还检狱中,志犹在焉。志语狱吏:门外有两车食来,金钵盛饭,汝可取之。既而齐文惠太子、竟陵王子良并送食饷志,果如其言。建康令吕文显以事闻武帝,帝延入居之后堂。一时屏除内宴,志亦随众出。既而景阳山上犹有一志与七僧俱。帝怒,遣推检其所。阖吏启云:志久出。

观此段文字,可以肯定,确有“保志”其人,这不仅因为慧皎几乎与保志同时,不仅因为《高僧传》一书并非虚构,而且文中所说的“勒陆倕制铭辞于塚内”的陆倕的《志法师墓志铭并序》尚存。兹录其序:

法师自说姓朱名宝志,其生缘桑梓莫能知之。齐故特进吴人张绪、兴皇寺僧释法义并见法师于宋太始初出入钟山,往来都邑,年可五六十岁,未知其异也。齐宋之交,稍显灵迹。被发徒跣,负杖挟镜,或徵索酒肴,或数日不食,预言未兆,悬识他心。一时之中,分身数处。天监十三年即化于华林门之佛堂。先是,忽移寺之金刚像出置户外,语僧众云:菩萨当去尔。后旬日无疾而殒。沉舟之痛,有切皇心。殡葬资须,事丰供厚。望方愤而陨涕,瞻白帐而拊心。爰诏有司,式刊景行。

皎传与陆文有相同之笔,陆文在前,皎传当是从陆文而来,再加以丰富的。至于“保”与“宝”,二字同音,出现异形,当是传误。人有其人,事不必有其事。皎传所载,多属奇异,非凡人俗夫能作出的,陆文中的“分身数处”也应是传说之笔。《高僧传》的“高僧”,本有超绝尘世之意,况且又是佛教中人,其事被神异化也不足为怪,犹如唐三藏取经之事的神异化一样。“保(宝)志”是不是后来“济公”的原型?回答应是肯定的,这是因为:

1.陆文与皎传中“宝志”的形象特征,“被发徒跣”,“发长数寸,常跣行街巷”正是后来“济颠”的基本特征。

2.陆文与皎传中“宝志”的言行特征,“数日不食”,“徵索酒食”,“预言未兆,悬识他心”,“后皆效验”,“时或赋诗,言如谶记”及神异道行正是后来“济公”故事反复表现的人物言行。

3.陆文与皎传之后,“宝志”的异迹开始出现在正史和其他文字材料中(见下文所引)。

4.“宝志”成为一种典型被僧众模仿,也被人们用来类比。这是自齐梁之后,历代都出现类似怪异僧人的一个重要原因,当然更是“济公”故事得以丰满的一个主要原因。

北魏末,杨衒之的《洛阳伽蓝记》卷四载:

沙门宝公者,不知何处人也。形貌丑陋,心志通达。过去未来,预睹三世。发言如记谶,不可解,事过之后,始验其实。胡太后闻之,问以世事。宝公曰:把粟与鸡呼朱朱。时人莫之能解。建义元年,后为尔朱荣所害,始验其言。时有洛人赵法和请占早晚当有官爵否。宝公曰:大竹箭,不须羽;东厢屋,急手作。时不晓其意。经月余,法和父丧。大竹者,杖;东厢屋者,倚庐。初造十二辰歌验其言也。

《洛阳伽蓝记》是作者记载洛阳地区佛教寺庙的著作,其中也记述了民众的生活及社会经济、文化状况,但皆是洛阳地区风貌,如果“宝公”即是“宝志”,那么可以证明,这位神僧的活动并不拘于南朝,已是云游天下,名声传播四方。

唐初李延寿撰《南史》卷七六《隐逸传》载宝志事迹,多同于前文所列皎传与陆文中的事件,估计材料出自于前二者。也许当时寺庙与民间已有类似传说,撰者从中采取列入正史,故云“俗呼为志公”。在这段叙述中,值得注意的便是这“志公”俗呼。“志”在中古为“职吏切”,“济”为“子计切”(见《宋本广韵》);“志”为“照”组“志”韵三等字,“济”为“精”组“需”韵四等(参见《韵镜》与《宋本切韵指掌图》);中古“精”“照”二组皆为齿音,“志”“霁”二韵相近,故“志”与“济”读音区别不明显,有些方言二读如一,今天,南方一些方言之中仍保持“志”“痣”“记”“济”不分的读音。据此,“志公”与“济公”相关在语音上是有条件的。

到北宋,名僧宁撰《宋高僧传》三十卷,记述唐初至当时的高僧,以及补充南北朝和隋前传所遗留的,计正传五百三十一人,附见一百二十六人,搜集广博。在这部佛教著作中,志公已成为一种典型而发生了深远的影响。卷四《唐新罗国黄龙寺元晓传》云:

释元晓,姓薛氏,东海湘州人也。……尝与湘法师入唐,慕奘三藏慈恩之门,厥缘既差,息心游往。无何,发言狂悖,示迹乖疏,同居士入酒肆倡家,若志公持金刀铁钖,或制疏以讲杂华,或抚琴以乐祠宇,或闾阎寓宿,或山水坐禅,任意随机,都无定检。

元晓的举止言语像志公,是有意模仿还是无意相像,不得而知,但在客观效果上,“发言狂悖,示迹乖疏,同居士入酒肆倡家”,“任意随机,都无定检”,成了这一类人的共同特征。此前的材料,我们不曾见到有关“志公”入娼家的描写,也许“志公”从不入娼家,但由于元晓已被看作“志公”一类,以后有关“济公”入娼家却不乱怀的故事也许由此滥觞。此外,万回、徐果师、阿足师均属元晓一类。至此,“济公”故事的源流探索可告一段落。这一阶段,从齐梁到北宋,约六百年,可称为“志公”时期,故事的内容大致可分为两部分八类:

第一,部分是“志公”的故事,有七类:

其一,能分身而现;

其二,能预言未兆;

其三,能洞察对方;

其四,赋诗如谶记;

其五,能呼雪唤雨;

其六,本是菩萨真身;

其七,好索食酒肴。

第二部分是“志公之流”的故事,有三类:

其一,入酒肆娼家;

其二,能日行万里;

其三,能除病消灾。

故事的性质,是佛教僧徒的神异事迹。

故事保存与传播方式有三种:

其一,是史籍、铭文记载;

其二,是佛教典籍记载;

其三,是民间口头传说。

(二)“道济”时期

进入南宋,“济公”的故事出现了一个重要的转折,这就是“道济”和尚的出现。

《浙江通志》云:

济颠名道济,台州李氏子。初参瞎堂,知非凡器,饮酒食肉,有若风狂。监寺至,不能容。堂云:法门广大,岂不容一颠僧耶?及远公寂,出居净(慈)寺,屡显神通。年七十三端坐而逝。

《天台县志》云:


济颠父李茂春,高宗李驸马之后,隐于天台。母王氏梦吞日光生师。年甫十八,亲丧。投杭州灵隐寺出家,居净慈。逆行顺行,言行叵测,有济物利生神通,感应事迹甚多。盖天台五百应真之流也。

据北石间禅师《湖隐方圆叟舍利铭》所载,他是天台临海李都尉文和的远孙,狂而疏,介而洁,游踪半天下,所至题墨,文词隽永。但他生活落拓,寝食无定,寒暑无完衣,所受布施供养,不久即付酒家。对于老病僧人,他尽力备办药物相助。无故不入富贵人家,后常居杭州净慈寺。《清一统志》载净慈寺曾一度毁于火,他到严陵山(今浙江桐庐)一带募化,使净慈寺得以恢复旧观。临终前作偈曰:“六十年来狼藉,东壁打到西壁,如今收拾归来,依旧水连天碧。”


明人田汝成在嘉靖年间撰写的《西湖游览志余》卷十四也有类似记载。

这些材料皆可证明“道济”和尚并非子虚乌有。但是,上述材料对“道济”和尚的事迹记载十分简单,其神异程度与内容描述的细致程度远不如此前对“宝志”和尚的记载。不过,这些简单的记载仍为后来人们的文艺创作提供了灵感的触发点:

其一,道济降生具有神异性,乃罗汉出世;

其二,道济为人备药治病;

其三,道济同监寺有矛盾,好在长老留之;

其四,道济先投灵隐寺,被逐,居净慈寺;

其五,道济曾募化重修净慈寺;

其六,道济无故不入富贵人家。

这六项内容后来被敷演为“济公”的主要故事。

“济公”的故事,有可能在“道济”活着的时候就已出现,其表现形式估计还只是口头传说,到目前为止,我们还难以发现当时的有关的确切文字材料。明人晁瑮的《宝文堂书目》子杂类著录有《红倩难济颠》话本,由于文本不传,不能确定它的年代。进入元代,元初杂剧作家高文秀有《志公和尚问哑禅》(见锺嗣成《录鬼簿》,各种版本题目有不尽相同之处)一剧,可惜文本已佚,本事不详,从题目来看,有可能是北方流传的“志公”故事(高文秀是东平人,即今山东东平一带)。

宋元时,民间流传着另一个疯和尚的故事,这便是“呆行者”叶守一的事迹。元杂剧有《地藏王证东窗事犯》(《录鬼簿》题为“秦太师东窗事犯”,《新校元刊杂剧三十种》题为“东窗事犯”),文本仅存曲词和部分科白,写南宋时秦桧东窗定计害死岳飞父子,地藏神化为呆行者叶守一,将东窗毒计泄出,使奸臣在阴司受到惩罚。第二折,呆行者自报家门的一段描述与“济颠”相似(这里引用元刊本,参照《元曲选外编》):


(正末扮呆行者拿火筒上。念:)吾乃地藏神,化为呆行者,在灵隐寺中,泄漏秦太师东窗事犯。(诗曰:)损人自损身己,我风我痴我便宜。入我场中您试想,到底难逃死限催。(唱:)

[中吕][粉蝶儿]休笑我垢面风痴,您参不透我本心主意,子为世人愚不解禅机。鬅鬙着短头发,挎着个破执袋,就里敢包罗天地。我将这吹火筒恰离了香积,我泄天机故临凡世。


剧中,还有呆行者戏讽秦桧的情节。呆行者的故事伴随着忠臣岳飞和奸臣秦桧的传说流传发展,到清初钱彩编撰的《说岳全传》中构成一个系统。由于呆行者之事迹也是出自灵隐寺,也是一个疯颠和尚,其流传也是由民间口传到文人文本,由江浙一带播向东西南北,有可能与民间“志公”、“道济”传说互串,丰富了“济公”的故事。

因此,宋元时期,可看作“济公”故事发展的第二个阶段——“道济”时期,这一时期的故事内容除了前文所述“道济降生具有神异性”等六项外,加上“戏讽秦相”。另外,又具有以下时空特征:

其一,时间是“道济”生活的南宋初。

其二,空间是以灵隐寺、净慈寺为中心的江浙一带。

(三)“济公”时期

现存最早的济公故事文本是《钱塘渔隐济颠禅师语录》,大约在明朝隆庆年间面世。故事以“道济”事迹为基础:


宋光宗三年(1192年),天台县李善家生一儿子,当时红光满室,瑞气盈门。满月后,国清寺长老来谒,赐名为修元。长老圆寂时显圣,嘱李善让儿子投印别峰远膳堂为僧。修元八岁入学,聪颖过人。时届清明,善款待先生之后,令修元送先生回去。回来途中,修元到了祗园寺,入方丈室,询两边排立行童何为,答云续得一词后二句者,便剃为僧。修元续之,长老欲收为徒,未果。后来,善夫妇相继亡故。修元年过十八岁,投灵隐寺住持远膳堂长老。长老为其摩顶受戒,法名道济。头天坐禅,道济就从禅床上跌下来三次,跌得满头疙瘩,又加监寺责打,连声叫苦。熬了两个月,欲辞长老还俗。长老劝戒。道济突然凑句打诨,头撞和尚,众人因其疯颠,都称他为济颠。

济颠疯状日甚,打滚扑跤,入洞呼猿,酒店饮酒,佛殿吃肉,众僧告长老,长老却一味容忍,而且圆寂时反要将衣钵传与道济。济颠不要,待长老坐化后,收拾包袱,拿了禅杖,离灵隐寺回台州拜见舅舅。复返灵隐时,灵隐已有了新住持了。一日,火工给他一瓶酒喝,不吃没事,吃后胆大,又到飞来峰牌坊下张公家喝了十五六碗,醉了便同张公儿子歇一夜。次日,来到岳坟,撞见王太尉,太尉约他去府中一走,随后被沈提点拉到酒楼喝了三碗点冻酒,然后自己走到豆腐酒店再吃了四壶酒。没钱交账,酒保又不让赊,二人在门前厮对。幸亏沈提点兄弟沈五官帮着解了围。于是又坐下与沈五官一边喝酒,一边作诗,喝得酩酊大醉,又被五官接到妓院,与大姐同睡,禅心却不为所乱。天明从妓院出来,到陈太尉府中,太尉整治肴馔酒果,济公又连喝十五六碗酒。临别,太尉赠他一匹绫子,一个官绢,一两银子,叫裁缝做衣服。济公下岭,见一伙乞儿冻倒在地,袖中摸出绫子、官绢、银两,尽与众人。

灵隐寺长老奈何他不得,与众僧计议,要他做盐菜化主,以逼迫他自己离去。济公果然离开灵隐寺。净慈寺长老听说他与朝官相好,即叫他化三千贯钱,起造已经崩坏的寿山福海藏殿。济颠一口应承。次早,济公去找毛太尉,向他化三千贯钱,三日内便要。太尉只说他发了疯颠。第三日,太后忽然召见毛太尉,说夜来三更时分,见一金身罗汉,言道净慈寺寿山福海藏殿崩坍,化钞三千贯修复。因捐脂粉钱三千,还要同太尉一道到寺内认此金身罗汉。净慈寺因此得三千贯钱。有一卖青果的王公,其子王二,专喜养虫蚁。八月某日,王二出正阳门捉促织。得了一只,且是上品。与人斗,连赢数次,因此出名。有王太尉,亦喜养促织,闻王二事,以三千贯钱、一副寿材板买下。次日,王太尉与石太尉斗虫儿,赢了三千贯,一连斗了三千余场,无有不胜,因此取名王彦章。渐养至深秋,促织大限已到,王太尉打个银棺盛了,香花灯烛,供养三七日出殡。济公点化,清风过处,现出一个青衣童子,拜谢而去。后来,济公吃了担挑的辣齑粉,腹泻不止,病重日甚。嘉定二年五月十六日,济公圆寂。其后犹累累显应。


这些主要内容除结尾部分点化促织与病重圆寂是新的,其他情节皆同于《浙江通志》《天台县志》《湖隐方圆叟舍利铭》《西湖游览志余》及《清一统志》所载,应是南宋至明中叶时期,有关“济公”故事的主要情节。这些主要内容经明末流传到清朝的乾隆年间。经文人作家之手,编撰出了更多更吸引读者的济公小说,塑造出一个更为丰富生动的济公形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