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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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科利亚,像一颗微弱的星星,在晨曦中无声无息地泯灭了弟弟科利亚死于1880年夏天,是妈妈第二次结婚后生的最后一个孩子。他和妈妈一起安葬在纳波尔墓地。他的名字不叫尼古拉,而叫韦尼阿明。。外婆、弟弟和我,就睡在一个小干草棚的柴火堆上,上面铺了些各种破布。紧挨着我们的是一道用边脚木料搭建的漏孔的墙,隔壁就是东家的鸡舍;到了晚上,我们就听见那些吃得饱饱的鸡临睡前不断抖动身上的羽毛,发出咯咯的叫声。早晨,金鸡报晓的声音能够把我们全都吵醒。

“哦,真该把你碎尸万段!”外婆被吵醒时抱怨道。

我已经醒了过来,眼看着金色的阳光,透过干草棚的隙孔,直接照射到我的床上。阳光里飘浮着一粒粒银白色的灰尘,它们仿佛就是童话故事中的一个个单词。老鼠在柴火堆里窸窣作响,翅膀上长着黑色斑点的红色小甲虫奔跑个不停。

有时,为了避开鸡舍那令人窒息的恶臭,我走出干草棚,爬到棚顶上,观察这栋房子里的人如何陆续醒来。他们一个个人高马大,好像都没有长眼睛似的,睡了一觉后,身体都发福了。

瞧,船工费尔马诺夫从窗口里探出头来,这是个喜欢喝闷酒的家伙,一头乱发。他用肿得眯成一条线的眼睛望着太阳,像野猪一样不断地哼哼着。这时我外公跑到院子里,两手梳理着棕红色的头发,正急着要去浴室冲凉水澡。房东家那个喜欢饶舌的厨娘,很像一只布谷鸟,鼻子尖尖,一脸的雀斑;而房东本人则像一只很肥的老鸽子,而且所有的人,都使人想起了各种鸟禽、动物和野兽。

早晨是那么亲和可爱,明媚清雅,但我却感到有些闷闷不乐,很想到野外没人的地方去走走——因为我知道,人们像往常一样,照例会把一个非常美好的日子搞得乌七八糟。

有一次,我正躺在棚顶上,外婆喊我下来,她冲着自己的床铺点了点头,轻声说:

“科利亚——他死了……”

这孩子从枕头上搭的一块红布上出溜下来,躺在一块毛毡上,光着身子,身上有点发青,小衬衣卷到了脖子上,鼓起的肚子露在外面,两条小腿弯着,上面长满了脓包疮;他的两只手奇怪地插在腰下,好像他想抬起身来似的。他的头稍稍向一边歪着。

“谢天谢地,他终于走了,”外婆一边梳头,一边说,“这个病秧子还能有多大活头?”

外公跌跌撞撞,像跳舞似的走了进来。他小心翼翼地用一个指头摸了摸这孩子闭着的眼睛。这时外婆生气地说:

“不洗手就乱摸?”

外公嘴里嘟囔着说:

“唉,人生在世……吃也吃了,喝也喝了……最后还不是这么回事儿……”

“清醒清醒吧。”外婆没让他说下去。

他茫然地看了她一眼,向院子里走去,嘴里说:

“我可没有钱来安葬他,你自己看着办吧……”

“呸,你这个倒霉的老东西!”

我走了出去,傍晚前我一直没回家。

科利亚是第二天上午安葬的,我没有去教堂。整个做弥撒期间,我一直在被掘开的母亲的坟墓旁边坐着,雅兹的父亲和一条狗跟我在一起。雅兹的父亲挖墓收费很低廉,这一点,他老是在我面前夸耀。

“我这完全是看在熟人的面子上,否则我得收一卢布……”

我看了看发黄的墓坑,一股难闻的气味迎面扑来;我看见了周围潮湿、发黑的棺材板;我稍微一动,棺材四周的沙土便纷纷落下,一直滑落到坑底,坑壁上留下一道道流沙的痕迹。我故意摇动几下,想让沙土把这些木板掩埋起来。

“别胡闹。”雅兹的父亲说,一面抽着烟。

外婆双手捧来一口白色的小棺材,“窝囊废”跳进墓穴,接过棺材,把它并排安放在黑色棺材板的旁边,然后从墓穴里爬上来,用脚和铁锹往墓穴里填埋沙土。他的烟斗像手提香炉似的,一直香火不断,烟雾缭绕。外公和外婆也在默默地帮助他掩埋。现场既没有神父,也没有乞丐,在林林总总的十字架当中,只有我们四个人的身影。

外婆给守墓人钱时,抱怨说:

“你毕竟还是动了瓦里娅的棺材……”

“不动怎么办呢?就这已经多占了别人家的地皮。动这么一点儿没关系!”

外婆向坟墓深深一拜,头都快挨着地面了;她先是抽抽搭搭,然后号啕大哭,之后才动身离去;外公跟在她后面,用帽檐遮住眼睛,不时扯动一下他那件旧常礼服。

“种子都播在荒地上了。”外公突然说了一句,接着便向前跑去,像耕地时跟在农民身后的乌鸦一样。

我问外婆:

“他这是要干吗?”

“随他的便!他有他的想法。”外婆回答说。

天气很热。外婆吃力地走着,两只脚陷在热烘烘的沙地里。她不时地停下来,用手绢擦擦脸上的汗水。

我鼓足了勇气,问她:

“墓穴里那黑的东西是母亲的棺材吗?”

“是啊,”外婆生气地说,“狗东西……一年还不到,瓦里娅便腐烂了!这都因为是沙土地的缘故——渗水。要是黏土可能会好一些……”

“所有的人都会腐烂吗?”

“所有的人。只有圣徒们不会……”

“你——肯定不会腐烂!”

她停下来,正了正我头上的便帽,态度严肃地跟我说:

“别想这种事,没必要。听见了吗?”

但是我想:死亡——这太让人难受和讨厌了!简直令人无法接受!

我心里非常不好受。

回到家时,外公已经准备好茶炊,桌子都摆好了。

“喝点茶吧,这不——天气太热啦,”他说,“我这是用自己的茶叶煮的。够大家喝了。”

他走到外婆跟前,拍了拍她的肩膀。

“怎么样,老婆子,啊?”

外婆挥了挥手:

“有什么好说的!”

“这不就结了!上帝在冲我们发怒,把我们的亲骨肉一个个地夺去……要是一家人能像五个手指头那样,结结实实地活着……”

很久以来他都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话了。我听他说着,指望他老人家能够消除我内心的凄苦,使我忘掉那发黄的墓穴和里面一块块又黑又湿的棺材板。

但是外婆严厉地打断了他的话:

“别说了吧,老头儿子!这话你说了一辈子了,可有谁因此好过一点了吗?你这一辈子都在吃我们大家,就像铁锈在腐蚀钢铁……”

外公干咳几声,清理清理嗓子,看了外婆一眼,没有再说话。

傍晚,在大门口,我愁眉苦脸地把上午看到的情况告诉了柳德米拉,但这并没有给她留下什么明显的印象。

“当孤儿的日子要好过一些。要是我父母都死了,那我就把妹妹交给哥哥照看,我自己这辈子就在修道院过了。我能到哪儿去呢?嫁人——不合适;瘸着腿——又不能工作。生出来的孩子再都是些瘸子……”

她说得很理智,跟我们街坊的妇女们讲的一样;应该说,从这天晚上起,我对她便失去了兴趣,加上生活也发生了变化,我见到这位女友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

弟弟死后没几天,外公跟我说:

“今天你早些睡,明儿天一亮我就叫醒你,咱们到林子里砍柴去……”

“那我就——采药去。”外婆说。

离镇上大约三俄里远,有一块沼泽地,那里生长着很大一片云杉和白桦林。林子里有许多朽木与枯枝,林子一头连着奥卡河,另一头连着去莫斯科的公路,公路那边仍然是森林;林中水木清华,绿草如茵,上面松林如盖,高耸入云,人称“萨韦洛夫鬃岗”西西伯利亚地区低洼处常见的一种林木茂盛的狭长岗坡。

这片林产归舒瓦洛夫伯爵所有,但却保护不善,库纳维诺的居民们把它当成了自己的家产,经常去捡拾干树枝,砍伐枯木,有机会的话,对活树也不放过。每到秋天,为了储备过冬的木柴,人们腰里带着斧头、绳子,成群结队地涌向林子。

天刚放亮,我们三个人便出发了,沿着满是露水的白蒙蒙的绿色田野走着。我们的左边是奥卡河,在奥卡河的对岸,一轮懒洋洋的俄罗斯太阳,在红色的佳特洛夫山的山坡和白色的下诺夫戈罗德城市的上空,在满园青翠的山岗和教堂的金光闪闪的圆顶上缓缓地升起高高的山岗在伏尔加河和奥卡河的右岸层峦叠嶂,起伏延绵,下诺夫戈罗德市正好坐落在这水碧山青的佳特洛夫群山之间。。轻轻的河风从平静、浑浊的奥卡河上徐徐吹来,金色的毛茛在晨露的重压下随风摇动,浅紫色的风铃草悄无声息地低垂着脑袋,五颜六色的蜡菊,单调地伫立在贫瘠的草地上,拥有“夜美人”之称的石竹花,绽开了它那鲜红的星状花朵……

黑压压的林木正在向我们走来。张开翅膀的云杉,像一只只大鸟;白桦树则像一个个姑娘。田野里弥漫着一种洼地沼泽的酸腐气味。我的狗在我身边跟着我,它伸着粉红色的舌头,不时地停下脚步,左闻闻,右嗅嗅,迷惑不解地摇动着它那狐狸般的脑袋。

外公穿着外婆的短棉被,戴一顶没有帽檐的旧帽子,眯缝着眼睛,也不知冲什么在满脸堆笑;两条小细腿像做贼一样,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外婆穿一件蓝上衣、一条黑裙子,头上扎了条白头巾,一路上健步如飞,很难赶上她。

森林越来越近了,外公的情绪随之也高涨起来,他用鼻子深深地往里吸着气,清理一下自己的喉咙;起初是断断续续地,含混不清地在说些什么,后来便像喝醉了酒似的,说得兴高采烈,可漂亮动听了:

“森林是上帝的花园。它们不是由谁栽种的,是上帝的一阵风,上帝嘴里哈出的一口仙气……以前,年轻的时候,我在日古利是一片丘陵地带,位于伏尔加河右岸,为伏尔加河的萨马拉河湾所环绕,海拔375米,阔叶木和松林都很茂密,河湾北面是古比雪夫州的日古廖夫斯克市。拉过纤……哎呀,列克谢,你可想象不到当时我受的那份罪呀!奥卡河两岸的森林——从卡西莫夫到穆罗姆,或者跨过伏尔加河,一直到乌拉尔,全是大片的森林,没错!无边无际,巍峨壮观……”

外婆斜眼看着他,一面向我递着眼色;而他却磕磕绊绊地一个劲儿地往前走,嘴里一面絮絮叨叨,他那些干巴巴的词儿,全都印在了我脑子里。

“我们从萨拉托夫把一艘运油的大帆船往马卡里亚的集市上拉。我们的管事叫基里洛,是普列赫人,而船老大是一个来自卡西莫夫的鞑靼人,好像是叫阿萨夫……我们拉到日古利时,忽然刮起了顶头风——我们累得精疲力竭,两条腿都迈不动了,走起来一摇三晃的,于是我们便上岸生火煮饭。而当时是五月天气,伏尔加河水急浪大,波涛滚滚,像成千上万只白天鹅,一路嬉戏打闹着涌往黑海。日古利层峦叠嶂,绿水青山,千岩竞秀,直插云天。蓝天白云,像放牧的畜群;金色的阳光,洒满大地。我们一面休息,一面欣赏美景,彼此间的关系也和睦起来;河面上寒风凛冽,砭人肌骨,河岸上则温暖如春,香气袭人!傍晚时分,我们的基里洛——一个非常严厉,且上了岁数的男人——站起身来,摘下帽子,对大伙说:‘喏,小伙子们,我不再当你们的头了,也不再是你们的用人了,你们自己走自己的路吧,我要到森林里去了!’我们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怎么回事,为什么?面对东家,没有一个领头人怎么能行呢——不能群龙无首呀!虽说是伏尔加河,但即使是阳光大道,也可能会迷路的。人是没有理性的野兽,对他——有什么好可怜的?我们都吓坏了。可他仍然我行我素,说:‘我不愿再这样生活下去,当你们的放牧人,我要到森林里去!’我们有些人本来就想揍他一顿,再把他捆起来,可是另外有些人对这件事经过考虑,喊道:‘等一等!’这时,那个当船老大的鞑靼人也跟着喊道:‘我也要走!’这下子可糟了。这个鞑靼人随船已经跑了两趟,东家一分钱没给——这在当时可是很大一笔钱,现在跑的是第三趟,正在途中!大伙争呀,吵呀,一直闹腾到晚上。入夜前有七个人已经走了,我们——不是十六个,就是十四个——留了下来。瞧,这都是森林惹出的事!”

“他们都去当了强盗?”

“也许当了强盗;也可能隐居起来了,这样的事,当时也弄不清楚……”

外婆在画着十字。

“至高无上的圣母啊!一想到人,就觉得他们怪可怜的。”

“大家都只有一个脑袋——要看魔鬼把他们往哪儿引了……”

我们沿着潮湿的小路进森林,周围沼泽地里有许多草墩子和枝叶凋落的云杉。我觉得这样非常好——进森林后就永不再离开,就像来自普列赫的船上的管事基里洛那样。森林里没有人拨弄是非,没有人打架斗殴,也没有人酗酒闹事;在这里,像外公那样令人讨厌的见钱眼开的事,像母亲的坟墓以及一切使人感到愤愤不平,感到心灵备受压抑的严重烦恼,都可以统统忘掉。

在一块干燥的地方,外婆说:

“该吃点东西了,坐下来吧!”

外婆的篮子里有面包、葱头、黄瓜、盐和用布包着的奶渣;外公看着这些东西,显然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两只眼睛直眨巴。

“我可没带什么吃的,哎呀,老婆子这人真实诚……”

“够大家吃的……”

我们坐下来,背靠着可以做桅杆用的古铜色的松树干上,空气里散发出一种松脂的气味。荒郊野外,清风吹来,木贼草随风摇摆。外婆用脏兮兮的手采摘着药草,一面给我们讲述金丝桃、药慧草、车前草的疗效,介绍绵马草、粘柳兰和落满尘土的千屈菜的神奇功效。

外公在砍伐枯树枝,我应该把它们归拢在一块儿,可是我却跟着外婆,不知不觉走到了密林深处。她敏捷地穿行于巨大的树干之间,像潜水一样,俯身在落满针叶的地面。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地说:

“我们又来早了——蘑菇不会很多!上帝啊,你可没有怎么善待穷人呀,对于穷人来说,蘑菇已经是美味佳肴了!”

我默默地跟在她身后,一路小心谨慎,不想让她看见我,因为我不愿意打扰她跟上帝、药草和青蛙说话……

但她还是看见了我。

“你从外公身边跑开的吧?”

这时,她冲着黑色的土地深深一鞠躬,面前的大地,青山绿水,风光旖旎,好像是披了一件花团锦簇的袈裟。她说,有一次,上帝对人们大发雷霆,于是便下起倾盆大雨,把一切生灵全都淹没了。

“然而大慈大悲的圣母,事先采集了各类种子,放入篮子里,藏了起来,然后恳求太阳说:请把大地都晒干吧,人们为此会对你歌功颂德的!太阳把大地晒干了,于是圣母便播下了她事先藏起来的种子。上帝一看,大地又复苏了,生机盎然:青草、牲畜、人类,应有尽有!他说:这是谁干的?竟敢违抗的我意志!这时圣母当即向他表示忏悔,此前,上帝眼瞅着大地已变成不毛之地,已经感到于心不忍,于是便对她说:你做得很对!”

我喜欢这个故事,但又觉得很奇怪,便一本正经地问道:

“难道真的是这样吗?圣母可是在洪水泛滥之后很久才诞生的呀!”

这时外婆感到非常惊讶:

“这是谁告诉你的?”

“学校的书上这样写的……”

她听后,放下心来,劝我说:

“别信这些,把它忘了吧,把书也扔了;那些书都是胡说八道!”

然后她轻声地、开心地笑了:

“他们净在瞎编,这些傻瓜!上帝确实是有的,哎哟,可是他没有母亲呀!那他是谁生的呢?”

“不知道。”

“好哇!学来学去,就学会了个‘不知道’! ”

“神父说,圣母是由约雅敬和亚拿生的《圣经》中没有记载关于圣母玛利亚诞生和其父母的任何情况。有关传说仅见于古代“旁经”(亦称“圣经外传”),据称,圣母之父名约雅敬,母名亚拿;因无子女,虔诚求告上帝,遂于老年蒙赐而生马利亚。。”

“这么说,她应该叫马利亚·约雅敬了?”

外婆已经生气了,她站在我面前,严厉地看着我,说:

“你要是再这么认为,我可要揍你了!”

但过了一会儿,她跟我解释说:

“圣母一直就有,她诞生得比谁都早!是她生了上帝,可是后来……”

“那耶稣基督呢?”

外婆不吭声了,尴尬地闭上了眼睛:

“耶稣基督嘛……是啊,是啊,怎么解释呢?”

一看就知道,我胜利了,在神的隐秘的问题上我把外婆给问住了,但我心里却感到很不舒服。

我们继续往森林深处走,来到一个光线幽暗的地方,金色的阳光都被林木切割成了碎块。温暖舒适的林子里,有一种特殊的喧闹声,它能够使人心潮起伏,浮想联翩。交嘴雀啾啾乱叫,小山雀叽叽喳喳,布谷鸟咕咕地笑,金黄鹂呖呖地叫;爱攀比的苍头燕雀唱不完内心的妒忌,怪模怪样的松雀鸟叫起来简直是忧心忡忡,沉吟不绝。一个个碧绿的小青蛙在脚下蹦来跳去;一条游蛇盘卧在树根间,昂起金黄的小脑袋,在窥视着它们。一只小松鼠吱吱地叫着,那蓬松的大尾巴在松枝间一闪而过。可看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我真想接着再看下去,继续往前走。

在松树的枝干间,显现出我们清澈透明而又虚无缥缈的巨大身影,接着便消失在郁郁葱葱的绿叶之中;透过这些枝叶,可以望见头上的蓝天白云。脚下的青苔像一块豪华的地毯,上面绣着一丛丛的红橘和一串串干红莓;石生悬钩子在草丛中显得特别醒目,像一滴滴的鲜血,那浓郁的蘑菇香味使人垂涎欲滴。

“至高无上的圣母啊,世间的明灯。”外婆一面叹息,一面祷告。

她置身林海,俨然是周围一切的主宰和亲人。她行走起来像一头母熊,什么都看得见,对什么都赞不绝口,感激涕零。由于她好像给森林中带进了一股暖流,被她踩倒的青苔,转眼间便又直立了起来,这情景我看着心里特别高兴。

我一边走,一边想:当一名强盗倒是不错,可以劫富济贫,让人人有饭吃,日子快快活活,不相互忌妒,也不再像恶狗那样,互相撕咬打斗。还有,要是能够走到外婆的上帝那里,走到她的圣母那里,将人世间的全部真情都告诉他们,这该有多好,就说人们的日子过得很苦,他们自生自灭,被埋葬在贫瘠的沙土地里,忍气吞声,草草了事。总之,世上有太多的不公正,而这根本就没有必要。如果圣母信得过我,那就请她给我智慧,让我能够把所有的事情另做一番安排,将事情办得好一些,让人们听信我的话,我一定会去探索改善生活的办法!至于我年纪尚小,这算不了什么,耶稣基督当时比我也不过只大一岁,可连圣贤们都听他的……据《圣经》故事讲,12岁的耶稣就坐在殿堂里,坐在精通神学典籍的教师们中间,一面听,一面问,应对自如,“凡听见他的,都稀奇他的聪明和他的应对”(见《新约全书》,《路加福音》第2章,第41-47节)。而高尔基当时也是12岁;不过高尔基很长时间都认为自己的生年是1869而不是现在所认为的1868年。

有一次,我只顾着想事了,不小心踩进一个深坑里,腰被树枝划伤了,后脑勺也给碰破了。我坐在坑底,里面又冷又脏,尽是些像树脂一样的黏糊糊的东西。我感到奇耻大辱,可我自己又爬不上来;喊外婆吧,又不好意思。不过最后我还是喊了。

外婆很快就把我拽了上来,她画着十字说:

“谢天谢地!还好,这个熊窝是空的,要是熊主人在里面那还得了?”

这时,外婆又哭又笑。后来,她把我带到一条小溪边,给我洗了洗伤口,用一些能够止痛的树叶敷在上面,用自己的衬衫包扎好,然后领我去一个铁路岗亭,由于体力不支,回家时我已经走不动了。

我几乎天天都在恳求外婆:

“我们到林子里去吧!”

她答应得倒很爽快,于是我们就这样度过了整个夏天,直到秋末。我们采集药草、浆果、蘑菇和榛子。外婆把采到的东西拿去卖掉,我们就用这点钱来糊口。

“吃闲饭的家伙!”外公尖着嗓子说,尽管我们根本没吃过他的面包。

森林给了我心情平静与舒畅的感觉,有了这种感觉,我的一切苦恼都消失了,不愉快的事情也都忘记了。与此同时,我的感觉变得特别灵敏:听觉和视力更敏锐了,记忆力也增强了,对事情的感悟更深刻了。

外婆使我越来越感到惊讶,我一向认为外婆是世界上最高尚、最善良和最聪明的人,而且,她也在不断增强着我的这一信念。有一天傍晚,我们采集完白蘑菇,走在回家的路上,离开林子时,外婆坐下来休息一下,我则到树后看看会不会还有蘑菇。

突然,我听见了她的声音,一看:她正坐在路边,不慌不忙地在削去蘑菇的根,一条很瘦的灰毛狗,伸着舌头,站在她身边。

“去吧,快走开!”外婆说,“乖乖地走吧!”

不久前,瓦廖克把我的狗给害死了,我很想把这条新的狗收养下来。我跑到路边,那狗莫名其妙地拱起身子,伸直脖子,一双饥饿的绿眼睛看了我一眼,然后便夹着尾巴跑进林子去了。它的样子不像是条狗,我一吹口哨,它立马钻进了灌木丛。

“看见了吗?”外婆笑着说,“我最初看走了眼,还以为它是条狗呢,后来一看,它长的是狼的牙,脖子也是狼的脖子!我简直被吓了一跳,我说:‘喂,你要是只狼,你就快走吧!’幸好夏天的狼比较温驯……”

外婆在林子里从来没有迷过路,总能够准确无误地找到回家的路。她能够根据草的气味判断出什么样的蘑菇长在这个地方,而什么样的蘑菇长在另外的地方,而且她经常考问我。

“松乳菇喜欢什么样的树木?你怎样区别食用菇和毒菇?什么样的蘑菇与蕨菜为伍?”

她根据树皮上轻微的爪痕,便能够向我指出树上肯定有松鼠窝,我爬上树去,把松鼠储备过冬的榛子洗劫一空——有时从一个松鼠窝里掏出的榛子有十俄磅之多……

后来,有一次,在我干这种勾当的时候,一个猎人击中了我左边的身子,有二十七颗霰弹进入了我的体内;外婆用针从我身上拨取出了十一颗,其余的在我皮下留了好多年,逐渐才被取了出来。

外婆很欣赏我对疼痛的忍耐力。

“好样的!”她夸奖说,“能忍耐,将来一定有出息!”

每当她卖蘑菇和榛子攒下一点钱时,她便把它们作为“悄悄的施舍”,放在别人家的窗台上,而她自己,哪怕是节日,也穿得破破烂烂,补丁摞补丁。

“穿得不如一个叫花子,真叫我没脸见人。”外公抱怨说。

“这有什么关系,我既不是你女儿,又不是你未婚妻……”

他们吵架的时候越来越多了。

“我作的孽不比别人多,”外公委屈地说,“但遭到的惩罚却比别人多!”

外婆故意气他:

“鬼晓得谁应该遭什么报应。”

然后外婆直接冲着我说:

“老头儿子可怕鬼了!瞧他老得多快,都是给吓的……唉,也真够可怜的……”

一个夏天下来,我的身体结实多了,林中的活动,使我的性子也变野了,对于我的同龄人们的生活,对于柳德米拉,我已经失去了兴趣。我觉得柳德米拉是个无趣的聪明人……

有一次,外公从城里回来,浑身都湿透了——当时是秋天,而且下着雨。他站在门口,像麻雀一样,抖了抖身子,得意洋洋地说:

“喂,吃闲饭的,准备明天去上工啦!”

“到哪儿去上工?”外婆气鼓鼓地问道。

“到你妹妹马特廖娜那儿,找她的儿子……”

“哎哟,老头儿子,净出坏点子!”

“闭嘴,蠢货!没准儿他能成为一名绘图员呢。”

外婆一声不吭地低下了头。

晚上,我告诉柳德米拉,说我要进城去了,在那里生活。

“很快我也会去那里,”她心事重重地对我说,“爸爸想干脆把我的一条腿锯掉,这样我就能变成一个健康人了。”

一个夏天,她人变瘦了,脸色有点发青,但眼睛却变大了。

“你害怕吗?”我问她。

“害怕。”她说着,流下了眼泪。

我没办法安慰她——我自己也害怕到城里去生活。我们垂头丧气地在一块儿坐了很久,相互偎依着,一句话也不说。

若是夏天,我会劝外婆出去要饭的,就像她小时候那样。也许还可以带上柳德米拉——我用小车推着她……

但当时是秋天,外面很潮湿,还刮着风,天空里乌云密布,大地眉头紧锁,泥泞而凄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