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山药粥
这个故事大约发生在元庆末年仁和初年的时候。也不管是什么朝代了,反正跟这个故事本身没有什么关系。各位看官就当它是很久之前的平安朝的事情就行了。当时正是藤原基经摄政,他手下的侍卫中有某位五品武士……
原本我不想用“某位”这个词,我特别想弄清楚这个人是哪里人、名字是什么。但是不巧,历史上竟然没有他的名字。我料想他就是一个普通百姓,没有资格记录在史书上吧。这样看来,应该是写史书的人对于普通百姓的人和事不感兴趣导致的吧。在这点上,倒是和日本自然派的作家大不一样。要知道,生活在王朝时代的小说家们并不是悠闲的人。总之,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是藤原摄政王侍卫中的某位五品武士。
现在来说这位五品武士。他长得实在不怎么样,身材矮小,还有红鼻头和八字眼,嘴边上有几缕稀疏的胡须。他的两颊瘦瘦的,下巴看起来更尖。至于嘴唇……如果每个部分都详细地来说,还真是说不完的。这位五品武士生来就是这么邋遢,不同于一般人。
没有人知道这位五品武士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来侍奉基经的,反正很长时间以来,他每天都穿着同一件已经褪色的短上衣,头上戴着同一顶瘪塌塌的京式乌帽。还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他每天都守在同一个岗位上。所以说,任谁都不会想到,这样一个家伙居然也有青春期。恰恰相反,别人都认为,凭他这通红的鼻头、稀拉的胡子,这种长相天生就该在朱雀大街上遭受风吹雨打。上到他的主人基经,下到地里的放牛娃儿,所有人都不知不觉地这样认为,从来没有人怀疑过。
一个人要是长了这样一副面孔,他所受到的待遇,也就不用我多说了。在班房里,这位五品武士甚至还不如一只苍蝇有存在感,所有的武士都不理他。就连那些低品级或者没有品级的下属侍卫,总共二十多个人,对他的进进出出也毫不关心。就连他吩咐事情的时候,其他人也不会停止闲聊。在他们看来,这个五品武士和空气没什么区别,他们眼中根本没有这个人。他的下属都这样对待他,就更不用说上面的主人和头目了,他们根本不把他当回事。话说回来,他的命本来就该这样。他们对待五品武士,表面上看是冷淡,实际上隐藏着小孩子似的恶意捉弄,他们之间说话都打手势。人类能说话绝非偶然,有很多话手势也表达不出来的。但他们故意用手势交流的时候,就认为是五品武士的领悟能力不好。因此,一旦他不理解他们的手势,他们便会把他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一番,随后,嗤着鼻子一笑,很快转过身去。
尽管他们这样做,五品武士也从来都不生气。那些对他不公平的事情,他竟没有一点感觉,为人已经窝囊懦弱到这样的地步了。
可是,他的那些同僚武士反过来还要找他寻开心。年长一些的武士常常拿他丑陋的外貌开玩笑,还总说那些老掉牙的话打趣他;年轻的武士则有样学样,也借着机会取笑他耍嘴皮子。他们在他的面前毫无顾忌地评论他的鼻子、胡子、纱帽和短褂,似乎永远不知道厌烦和满足。不只是这样,他那个已经和他分手五六年的龅牙婆娘,以及那婆娘的相好是一个酒鬼和尚,这些都经常成为同僚们的笑料。还有更过分的,比如他们还会搞个恶作剧,喝掉他竹筒里的酒,再把尿灌到竹筒里……就举这一个例子,其余的就都能够想象到了,我在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
然而,对于这些取笑和捉弄,这个五品武士完全无动于衷。至少在别人看来,他似乎浑然不觉。不管别人说什么,他的脸色从来不变,总是一声不响地捋着自己的那几根胡子,做自己的事情。只是他们有时候恶作剧,比如把纸条贴到他的发髻上,或者把草插到他的刀鞘上,让他实在感到难堪时,他的脸上才会堆出一点笑容——尽管这样的表情看不出来是哭还是笑。然后,他会说:“各位仁兄,不要这样做呀!”凡是看到他这个表情,再听到他说这句话的声音的人,一时间,都会不由自主地生出怜悯之情。这种感情虽然很淡薄,但是却在一刹那进入人们的心底。只是,能保持住这种心情的人确实非常非常少的。
在这些非常少非常少的人中,有一个没有品级的年轻侍卫,他是丹波国人,刚刚开始长胡子。当然了,开始的时候,这个年轻人和其他人一样莫名其妙地轻蔑这个五品武士。可是有一天,他刚好听到五品武士说:“各位仁兄,不要这样做呀!”之后,这个五品武士的声音竟然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从那之后,在这个年轻人眼里,这个五品武士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因为,他似乎从五品武士那张营养不良、带有菜色、木讷迟钝的脸上,看出他是一个遭受了世间迫害的“人”。而这个没有品级的侍卫,每次看到五品武士的遭遇,他都会感受到人世间所有的事物,赫然显出了它卑劣的本质。同时,那只寒碜的鼻头、稀疏的胡须,就像是给了他一丝安慰,直击他的心底……
不过,也只有这位年轻人一个人这样看待他。除了他,这个五品武士仍然在周围人们的轻蔑中继续像狗一样活着。他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可穿,只有一件海昌蓝短褂和一件相同颜色的裙裤。现在这两件衣服已经非常破旧,颜色变得蓝不蓝、青不青的。短褂还能凑合穿,只是肩膀的地方稍微有点塌,圆纽带和菊花襻有点褪色,但是那条裙裤的裤脚处却是非常破了。因为里面没有衬裤,所以他的两条细腿露在外面,就好像是一只瘦牛拉着一个瘦官,走起路来颤颤悠悠的。即便是同僚中那些不喜欢轻贱他人的人,看他这样也都觉得非常滑稽。还有,他身上的那把佩刀也十分糟糕,刀柄上的贴金已经变了颜色,刀鞘上只剩下几点黑漆。但是,他依然顶着红鼻头、拖着双草履踢踢踏踏地行走,本来他的背就有些驼,在数九寒天的日子,他的腰显得更加弯了。他迈着小碎步走在街上,东看看西看看,看什么都非常眼馋,难怪街上的小商贩都敢欺辱他。
现在就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有一天,五品武士去神泉苑,当他经过三条城门的时候,看见路边有六七个孩子聚在一起,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他心里想,他们是在玩陀螺吗?于是他凑到孩子们背后看了看。
原来,孩子们正在抽打一条小狗,这条小狗是一条跑丢的狮子狗,它的脖子上还拴着绳子。五品武士虽然有同情心,但是他向来胆小怕事,总是顾忌别人,遇事从来不敢出头。只是这次他看对方是几个孩子,便鼓起勇气。于是,他堆起了笑脸,拍了拍那个像孩子头的孩子的肩膀一下,说:“饶了这只狗吧,它挨打也会痛啊!”
听到这话,那个孩子转过身,对着五品武士翻了个白眼,轻蔑地看着他。那个眼神就跟他在班房里的时候不明白侍卫长的意思时,侍卫长看他的那种表情完全一样。
“用不着你多管闲事!”那个孩子往后退了一步,撇了撇嘴说,“你算什么东西!酒糟鼻子!”
听了这话之后,五品武士感觉像是被人抽了一个大耳光。这倒不是因为别人辱骂他,他生气愤怒才会有这种感觉,而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多嘴,自讨没趣,感觉自己非常窝囊。最后,他只好苦笑了一下,掩饰住了羞辱,然后继续低头向神泉苑走去。在他身后,刚才那六七个孩子挤在一起,朝着他做鬼脸、吐舌头。五品武士当然是看不到这些的。即便是看到了,对懦弱的他来说,他会做什么呢?
如果说这个故事的主人公生来就是为了被人作践,活着毫无希望,也不完全是这样。自从五六年前,五品武士便对一种山药粥非常着迷。这种山药粥是把山药切碎后,用甜葛汁熬成的粥。那个时候,这种山药粥是一种美味佳肴,价格非常贵,甚至被放到了国君的御膳里。因此,像五品武士这种人,只能等到一年一次有贵客登门的时候,才能沾光尝一下。即使是在那个时候,能尝到的也是非常非常少的,只够润一下喉咙。因此这几年以来,他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够好好吃一顿山药粥。当然,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这个愿望。不仅没有对别人说,也许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已经成了他平生最大的愿望。也不妨这样说,他活着就是为了这个盼头。有的时候,人们为了一个不知道能不能实现的愿望会搭上自己的一辈子。嘲笑他们愚蠢的人,在他们的人生中,也只是一个过客。
哪儿知道,五品武士想要“饱餐一顿山药粥”这个梦想,竟然轻易实现了!我写这篇山药粥的故事,就是为了说说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有一年的正月初二,正好是基经府贵客登门的日子。当时五品武士和侍卫们挤在一起,面前的桌子上都是残羹剩菜。当时还没有把菜扔了再捡回去吃的做法,都是让家臣一起把剩菜分了吃。虽然说这一天的宴席和两宫之宴差不多,但那会儿终究是古代,即便菜肴种类很多,好吃的也不多。常吃的也不过就是煮年糕、炸年糕、蒸鲍鱼、风干鸡、宇治小香鱼、近江鲫鱼、绸鱼干、鲑鱼镶鱼子、烤章鱼、大虾、大酸橙、小酸橙、柑橘、柿饼这些。其中,正好就有山药粥。五品武士每年都盼着能吃些山药粥,但是家臣多,嘴也多,每次他只能吃到一点点儿,今年的粥又比往年少。这样一来,五品武士便觉得今天的粥格外美味,这可能是他的心理作用。于是,他看着面前喝光山药粥的空碗,用手抹了一把胡子上沾着的粥沫儿,自言自语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痛快地喝个够!”
他的话音还没落,就有人用戏谑的语气问道:“阁下竟然没有痛快地吃过山药粥?”
显然,这个低沉而威严的声音来自一个武夫。五品武士慢慢抬起头,直了直他的驼背,小心翼翼地看向说话的人。
声音的主人是藤原利仁,他是民部卿时长的公子,也在基经府当差。他的身材高大,膀宽腰圆,正在一边吃烤栗子,一边不停地喝黑酒,看上去人已经半醉了。
“真是太可怜了。”利仁看见五品武士抬起头,用半轻蔑半怜悯的声音说道,“如果阁下愿意,我利仁可以让你称心如意,吃个够。”
即使是一条狗,如果整天遭受虐待,突然给它一块肉,它也不会马上就凑上去的。五品武士像往常一样堆了一个笑脸——尽管周围的人一直分不清他是哭脸还是笑脸,他看了看利仁,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空碗。
“不愿意?”
“……”
“怎么样?”
“……”
这时,五品武士觉得所有人都在看向自己。如果他说错了一句话,肯定又会招来一顿嘲弄。甚至他觉得,不管他怎样回答,别人都会嘲弄他,所以实在很难回答。
五品武士继续在空碗和利仁身上比来比去,不停地看。
这个时候,对方用不耐烦的声音说:“不愿意,也不强迫你。”
听到利仁说这句话,五品武士忙不迭地说道:“岂敢……不胜感谢。”
听到他们对话的人,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岂敢,不胜感谢。”甚至还有人重复五品这句话。就在盛着黄橙绿橘的槲叶盘和高脚漆盘上面,那些带着软筒和硬筒京式乌纱帽的人头,一起随着笑声如同波浪一样摇晃起来。其中属利仁笑得最大声、最开心。
“那就改日有请尊驾。”说话的时候,他的眉头蹙了起来,因为涌上来的笑声和酒气一起噎到了喉咙里,“……不知意下如何?”
“不胜感谢。”
五品武士的脸通红,把刚才说的话又磕磕巴巴地说了一遍。不用说,众人又一次哄堂大笑。至于利仁自己,他原本也想让五品武士再说一遍那句话,才故意那样问的,所以他也觉得非常可笑,这一次笑得前仰后合的。这个粗野的汉子来自朔北,他的生活里只有豪饮和狂笑两件事。
幸好话题很快就离开了他俩。即使是戏耍玩笑,如果只注意这位红鼻头的五品武士,也会惹别人不高兴。总之,话题不停。一直到酒和菜快要吃完的时候,正好一个见习侍卫讲了个笑话,说有个人想要骑马,但是他把两只脚套在了一只皮护腿里,这才又引起大家的兴趣,众人大笑不止。
可是,只有五品武士一个人对此恍若未闻。想来他的心思已经被“山药粥”这三个字占据了。尽管他的面前摆着烤山鸡,杯子里装满了黑酒,可是他碰都不碰一下。他的两只手放在膝盖上,脸上红红的,就连两鬓的白发都红了起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空空的黑漆碗,像一个正在相亲的大闺女,傻傻地笑着……
四五天之后的一个上午,有两个骑马的人,沿着加茂川畔径直向粟田口慢慢行走。其中一个人,上身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猎衣,下身穿着同样颜色的裙裤,佩戴一把镶金包银的大刀,是一个非常伟岸的男子。另外一个人则在海昌蓝的短褂外面加了一件薄薄的棉衣,是一名四十多岁的武士。看他的打扮,不管是马马虎虎系着的腰带,还是鼻孔里满是鼻涕的红鼻头,全身上下,都透露着一股子寒酸和落魄。这两人的马倒都是骏马,但前面那匹是桃花马,后面那匹则是菊花青,都是三岁的牙口,这两匹骏马引得路上的小贩和武士纷纷回头张望。在这两个人后面,还有两个人紧跟在马后,显然这两人正是亲随和马夫,负责持弓背矢和牵马执镫。不用说,这几个人,正是利仁和五品武士一行人。
虽然是在冬季,但恰好赶上个好天气,没有一点儿风,在河边的石头缝儿里,在清澈的溪水中,直立的杂草,一动也不动。柔和的阳光洒在河岸边低垂的柳树之间,洒在没有叶子的枝丫上,蹲在树上的鸰鸟,尾巴稍微一动,街面上就会清晰地投射出它的影子。东边那片暗绿色的山丘,圆圆的山头矗立在它的上面,就像被霜打过的天鹅绒,想必那就是比睿山吧!鞍鞯上的螺钿在阳光下越发显得晶莹透亮。
他们两个人放松缰绳朝着粟田口慢慢前行。
“您说要带在下出去,究竟要到哪里去呢?”五品武士两只手生疏地拉着缰绳问道。
“就在前面了,并没有很远,阁下不必担心。”
“这么说,是粟田口那边吗?”
“姑且可以这样说。”
今天一早,利仁就去邀请五品武士,说想去一趟东山附近的温泉,然后两人就出发了。红鼻头武士相信了利仁的话,正好他好久没洗澡了,想到这里,只觉得身上奇痒无比。刚刚吃了美味的山药粥,如果再洗个温水澡,那真是太舒服了!这么一想,他便骑上利仁先前牵来的那匹菊花青。没想到,当他们骑马来到这个地方后,他才发现利仁想要去的地方好像不在这附近。
目前,他们已经走过了粟田口。
“原来不在粟田口啊?”
“是的,再往前走一些,我说,您啊……”
利仁的脸上带着笑容,他有意不看武士,只是安静地骑马前行。道路两旁的人家越来越少,这个时候,在这冬日广阔的田野上只能看到几只正在觅食的乌鸦。山阴处的一些残雪,也似乎笼罩在一层青烟下。虽然天气晴好,但是看到野漆树的树枝尖尖地指向天空,就会让人感到刺眼,忍不住生出一股子寒意。
“那么,是在山科附近吗?”
“山科吗?这就是山科。还要往前走一些哩。”
果然,不一会儿他们就过了山科。又过了一会儿,他们过了关山,最终在晌午快过的时候,他们到了三井寺。
三井寺里,有个僧人和利仁的交情很深。利仁和五品武士去拜访了这个僧人,吃过午饭后,他们继续骑马前行。之后的路比之前的路,人烟更加稀少。特别是在那个时期,盗贼四处作案,世道非常不太平。
五品武士的驼背越发弯曲了,他仰头看着利仁的脸问道:“还在前面吧?”
利仁不自觉地微笑起来,就像是一个正在恶作剧的孩子被人发现以后冲着大人微笑一样,就连他鼻尖上的皱纹和眼角边的鱼尾纹似乎都在犹豫着要不要笑出来。于是,他忍不住说道:“其实呢,我要请阁下到敦贺去。”
利仁边笑边举着鞭子指向遥远的天边。鞭子下面闪烁着一片银光,就像水和夕阳交相辉映。
五品武士立刻惊慌失措。
“敦贺?请问是越前国那个敦贺吗?越前国那个……”
自从利仁到敦贺做了藤原有仁的女婿后,多半时间住在敦贺,这件事他平时也听说过。可是,直到现在他都无法想象,利仁竟然要把自己带到那么远的敦贺去。先不说别的,只带了两个随从就想到山高路远的越前国去,路上的安全能保证吗?况且还听说有路过的行人被强盗杀害的。
武士看着利仁哀声说道:“您又说笑话了!原来我以为是东山,却不知道是山科;再以为是山科,没想到是三井寺;最后,却是越前。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如果一开始你便直言相告,哪怕多带几个下人也好。去敦贺,这如何使得?”
他差点哭了出来,吞吞吐吐地说着。要不是有“饱餐一顿山药粥”这个想法,给他些勇气,恐怕他当下便会和利仁分别,自己一个人回京师了。
“尽管放心,有我利仁在,足可以一当千。您路上不必担忧。”看着他惊慌不已的样子,利仁忍不住皱了皱眉,嘲笑着说。接下来他叫来随从,拿过随从手中的箭筒背在身上,之后又拿过一张黑漆弯弓,横放在马鞍上,然后一马当先,向前奔去。事到如今,懦弱的武士也只能跟随利仁的意志走了。他心惊胆战,不停向四周张望,看着周围荒凉的原野,口中喃喃祈祷,默诵记得的几句观音经。他那只红鼻子马上就要蹭到马鞍的前桥上了,但仍旧有气无力地催动着马匹向前进。
广袤的原野上,只有嘚嘚的马蹄声,满地都是枯黄的茅草,茫茫的一片。蓝天倒映在冰冷冷的水洼上,令人不由得暗想:这个冬天的午后,这里的水怕是会被冻住吧?原野的尽头是连绵的群山,可能由于背阴,本来应该闪着光芒的残雪竟然没有一点光辉,长长的一道暗色里略微有一些紫色的苍茫。就连这样的景致也被几丛枯黄的茅草遮住了。还有很多景致,两个步行的随从是看不到的。
突然,利仁猛地回头,对五品武士说:“请看!来了一个好使者!可以到敦贺去报信。”
利仁说的话他不是很明白,便顺着弓的方向小心翼翼地看过去。那地方本来也看不到人影。在落日下,只看到一只狐狸,毛色看起来暖融融的,在那些不知道是野葡萄藤还是什么攀缠的灌木丛里,慢悠悠地走着。突然,狐狸惊慌地纵身逃跑。利仁也立刻挥动鞭子纵马去追。五品武士也顿时忘了烦恼,紧随其后。不用说,两个随从也跟随而上。马蹄踢到石头发出的声音,打破旷野的宁静,响了好久。
过了一会儿,只见利仁已经勒住了缰绳,停住了。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捉住的那只狐狸,此刻他正倒提着它的两只后腿放在马鞍的侧面。五品武士不停擦拭着胡须上的汗水,终于赶上了利仁。
“喂,狐狸,好好听着!”利仁把狐狸高高举到眼前,煞有介事地说,“去告诉他们,敦贺的利仁,今天晚上将要回府。就对他们说:‘利仁陪同一位稀客正在回府途中,明天巳时,派人到高岛迎接,还要准备两匹好马!’明白了吗?一定不能忘记!”
说完话后,他手一挥,就把狐狸扔到了远处的草丛里。
“哎呀,跑啦!跑啦!”
刚刚追赶上来的两名随从看着逃走的狐狸,拍手叫道。夕阳下,狐狸脊背的毛色和落叶的颜色差不多,也顾不上四周的树根和石块了,拼命地向远处逃窜。从他们站着的地方,能够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们在追狐狸的时候,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旷野的最高处,那是一面缓坡,缓坡的下面是干涸的河床。
“好一个宽宏大量的使主。”
五品武士仰头看着这位草莽英雄。竟然连狐狸都听他的使唤,五品武士对利仁肃然起敬,并由衷地欣赏他,好像刚刚才认识他一样。然而这个时候,他却没有时间去思量自己和利仁之间的差别。他感慨颇多,只是觉得,利仁能够支配多大的范围,自己就能跟着沾多大的光。人们在这种时候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阿谀奉承。但是各位看官,假如以后能够从红鼻五品的态度中看出任何奉承拍马这类事情,切记,不要因此妄加否定他的人格。
狐狸被扔出去之后,骨碌碌地从斜坡跑下去,然后轻松蹿过干涸的河床中的石头,又一口气跑到对面的斜坡上。它边跑边回头看抓捕自己的那一行人,那些人此刻正站立在远处的斜坡上,看起来只有巴掌那么大。特别是那两匹马,桃花马和菊花青,在落日的余晖中,衬托着寒霜凝露的空气,比画上去的还要鲜明。
狐狸扭过头,在枯茅草中,像疾风一样飞跑着离去。
第二天巳时,一行人准时来到高岛。这个小村子位于琵琶湖边上,它的景致与昨天大不相同,在阴霾的天空下,只有零落的几个茅屋。岸边有一片松树林,林子的中间有一泓湖水,湖水清澈寒凉,湖面上泛起灰蒙蒙的涟漪,像是一面没有打磨过的镜子。
到了这里,利仁才回头看着五品武士说:“请看!众人已经前来迎接了。”
果然,湖边的松林中出现二三十个人,他们有的骑马,有的走路,还牵着两匹已经备好了鞍鞯的马。他们短褂上那宽大的袖子在寒风中不停地翻飞,正向着他们匆忙赶来。一转眼儿,他们已经到了一行人面前,骑在马上的人慌张地跳下马鞍,走路的人迅速跪下,所有人都在恭候利仁的到来。
“看来那只狐狸真的去报了信呢。”
“天生善变的畜生!区区小事,不值得说道。”
五品武士和利仁边说话边走到家臣迎接他们的地方。利仁说了声“辛苦了”,跪在路旁的人才敢站起来,接过两人的缰绳。
人们顿时感觉轻松了很多。
“昨天夜里,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两个人从马上下来,刚要坐到皮褥上,一个满头白发的家臣穿着一件红褐色的短褂走到利仁的面前向他禀告。
“什么奇怪的事?”利仁一边把家臣端来的酒给五品武士斟上,一边问道。
“是这么回事。昨晚刚到戌时,夫人突然神志不清,她开口就说:‘我本是一只狐狸,今天特意向你们传达主公的命令。请仔细听!’于是,我们走到她的跟前,听到夫人说出了这样一番话:‘主公陪同一位稀客,正在回府途中。明天巳时,派人到高岛迎接,还要准备两匹好马。’”
“这件事的确很奇怪。”五品武士故意看看家臣又看看利仁,随声附和了一句。
这句话说得双方都很满意。
“说了这些话,还没完。而且,夫人当时还战战兢兢,全身发抖。‘一定不能迟误。如果迟误了,我就会被主公赶出家门。’说着说着,夫人便大哭起来。”
“那么,夫人现在怎么样了?”
“夫人一下子昏睡了过去,好像到我们出门的时候还没有醒来。”
“怎么样?”听了家臣的话,利仁得意扬扬地看着五品武士说,“现在就连畜类都要听我利仁的驱使了。”
“这实在太令人惊讶了。”五品挠了挠他的红鼻子,又低了低头,然后故意表现得非常吃惊,稀疏的胡子上还沾着一滴刚才喝的酒。
当晚,五品住在利仁府上的一间屋子里,他呆呆地看着方角的座灯,竟然没有睡意。长夜漫漫,直到天亮还睁着眼。昨天傍晚来到这个地方之前,在路上,五品跟利仁和他的随从相谈甚欢,途中经过了松山、小溪、枯野以及荒草、落叶、岩石、野火、青烟。这些景物,又一件件浮现在五品武士的心头。特别是黄昏的时候,暮色沉沉,他们终于到达了府邸,看着长钵里正在熊熊燃烧的炭火,不知不觉地长长松了口气。此时此刻,他竟然躺在这里,这给人的感觉,就像是遥远的往事。
在垫着四五寸厚的黄色棉花被子下,五品武士舒服地伸直了腿,忍不住对着自己的睡姿发呆。
五品武士穿了两件浅黄色的厚棉衣,这是利仁借给他的,这两件棉衣足够让他暖得动动就出汗。再加上吃晚饭的时候他喝了几杯老酒,醉意上来他的身上感到更加热乎。枕头旁边,便是格子板窗,窗外就是洒满寒霜的大院子。如此环境下,却丝毫不会让人觉得苦寒。这里的一切和自己在京都住的街房相比,简直相去甚远。
尽管这样,五品武士的心里还是七上八下,总感到一丝不安。时间过得太慢,慢得让人望眼欲穿。同时,他又希望天亮的时刻慢一点到来,喝山药粥的时刻不要来得太快。这两种矛盾的心理,使得他的心情变得忐忑不安。他没办法安然入睡。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外面的院子里传来一个高声说话的声音。这声音听上去像是白天中途接他们回家的白发家臣的声音,他好像在吩咐什么事情。他的声音干涩,也许是透过满地寒霜传来过的原因——就像寒风一样凛冽,甚至感觉到每一句话都能穿透他的骨髓。
“这边的下人听好了!奉主公之命,明天早晨卯时之前,每个人都要交一根长五尺、粗三寸的山药!切记,一定要在卯时之前交上!”
这句话反复说了两三遍,过了一会儿,人声消失了,周围的一切就和之前一样恢复了冬夜的宁静。寂静的夜里,只听见嘶嘶的灯油声。那火苗不停摇曳,就像一条红丝绵。
五品武士把来到嘴边的哈欠硬生生忍了回去,随后又开始胡思乱想。刚才他们提到山药,一定是为了做山药粥,才叫人这么做的。想到这儿,刚才只顾着听外面的声音而暂时忘却的不安,此刻竟然又出现在心头。而且,这次的不安比刚才更为强烈,因为他不想这么早就把山药粥吃够。
偏偏这个念头一出现,便不停在脑海中回旋,挥之不去。要是“饱尝山药粥”这个愿望这么轻易就实现了,那么这几年不是都白白忍着、盼着了吗?如果能够办到,事情最好是这样的。比如这里突然发生了意外的情况,他暂时喝不上山药粥,等竭尽全力解决了麻烦,再喝个够……五品武士的这些心思就像是陀螺一样围着一个地方打转。最终,赶路的疲惫感和困意袭来,不知不觉中,他已经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五品睁开眼,想着昨晚山药的事情,所以他什么也顾不得,立刻先去打开格子板窗。这下,他才发觉原来自己睡得不省人事,恐怕卯时早已经过了。院子的地上铺了四五张长席子,席子上堆着两千多根类似圆木的东西,俨然一座小山,竟然和斜伸出去的桧皮房檐一样高。再仔细一看,它们有五尺长、三寸粗,竟然都是巨大的山药。
五品武士揉了揉还没有完全睁开的睡眼,向四周看了看,立刻瞠目结舌。
在偌大的院子里,那些像是新打的桩子上并排安着五六口大锅,每口锅足足能盛五石米,几十个穿着白布褂子的年轻使女正围着大锅忙乎,有的烧火,有的掏灰,还有的把白木桶里的甜葛汁舀到锅里。为了熬山药粥,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
锅下青烟缭绕,锅里热气翻腾,混合着还未散尽的清晨的雾气,整个宽阔的院子都笼罩在灰蒙蒙之中,连事物都分辨不清了,只能看到锅下正在燃烧的火焰发出通红的光亮。耳目所及之处,都是乱哄哄的,就像着了火在打着仗似的。
这时,五品武士突然想到,这是要用这么大个儿的山药、在这么大的锅里熬山药粥!然而自己,只是为了喝这口山药粥,才从京都长途跋涉到越前的敦贺来。
他越想越觉得不舒服,胃口已经掉了一半儿。
一个小时之后,五品武士、利仁,还有利仁的岳丈有仁一起用早膳。一个带梁的大银锅摆在他的面前,锅里装得满满的,正是那可怕的山药粥!五品武士先前已经看见,几十个年轻人灵活地操纵薄刀刃,把那些堆得房檐高的山药切碎,然后那些使女来来回回,跑来跑去,把切好的山药捡起来,放到那几口大锅里,这样反复放了好多次。最后,长席上所有的山药都用完了,他只看到了几团热气,热气混合了山药、甜葛味,从大锅里蒸腾到晴朗的天空中。五品武士亲眼看到了这一切,现在再看着面前银锅里的山药粥,不用再品尝,就已经感到肚子满满了,这一点也不夸张。
五品武士为难地看着银锅,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
“这山药粥您从来没有饱餐过,现在无须客气,尽管喝吧。”
岳丈有仁又吩咐童仆在桌上多摆几只银锅。每只银锅装的都是满满的山药粥,几乎都要溢出来。五品的鼻子本来就红通通的,现在看上去更加红了,他把锅里一半的粥盛到大土钵里,然后闭上眼睛,硬着头皮喝到嘴里。
“家父说了,请您一定不要客气。”
坐在旁边的利仁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劝他再喝一锅。但是五品真的吃不消。不客气地讲,从开始,他连一碗也不想喝。现在,他捏着鼻子才勉强喝了半锅。如果再多喝一口,他可能立刻就会吐出来。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不喝,只怕是辜负了利仁和有仁的心意。
于是,他再次闭着眼睛,喝掉了剩下的三成。最后,他实在喝不下去了。
“真是万分感激,已经足够了。哎呀呀,真的万分感激。”
他说得颠三倒四。很显然,他现在极其尴尬,胡子上和鼻尖上都冒出大汗,完全看不出这是冬天。
“吃得太少啦!客人很显然是太客气了。喂喂!你们都在干什么呢?”
听了有仁的吩咐,童仆们又要给他盛粥。他忙挥动双手,就像赶苍蝇似的,表示他的抗拒。
“真的不能盛了,已经足够了……太失礼了,够了够了。”
正巧,这时利仁指着对面的屋檐说:“看那边!”有仁才停止了劝说五品喝山药粥的举动。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到了那座房子上。
清晨的阳光正好照射在桧皮的屋檐上。耀眼夺目的阳光下,一只毛色润泽的畜类正老实地坐着。仔细一看,正是利仁前天在旷野上捉住的那只野狐狸。
“狐狸也要吃山药粥哩。来人!赏给它一些吃!”
童仆马上按照利仁的吩咐去办。狐狸从屋檐上跳下,直奔到院子里,去吃山药粥了。
看着吃山药粥的狐狸,五品武士想起自己来这之前的生活,一股子难以言说的感情油然而生。那时,武士们常常愚弄他,连京师的娃娃们都指着他骂:“你个酒糟鼻子!算什么东西!”那时,他穿着破旧的短褂和裙裤,像一条丧家犬,在朱雀大街上彷徨,可怜又孤独。但是那个时候,他也是幸福的,因为他的心中还有着“饱餐一顿山药粥”的愿望。
现在,他心里踏实了,不用再喝山药粥了,他感觉到刚才的汗已经从鼻尖开始慢慢干了。虽然说天气晴朗,但是敦贺的清晨仍然有刺骨的寒风。
五品武士匆忙捂住鼻子,对着银锅,打了一个大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