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竹林中
巡捕官审讯时候，砍柴人的证言
那具尸体的确是我发现的。今天我像往常一样去后山砍杉树，走到山后荒草地的时候，突然看见地上有一具尸体。那个地方距离山科大路大概有一公里远，它的周围都是竹丛和小杉树，基本不会有人去那里。当时那具尸体的头上戴着的是一顶只有城里人才会戴的老式花帽子，上半身穿的是一件浅蓝色绸子的外套。他平躺在地上，胸口有刀伤，看上去不止一刀。他周围的树叶都染上了血迹。我看到的时候，他的伤口已经不流血了，正好有一只马蝇叮在已经发干的伤口上，都没有被我的脚步声吓走。
我没有看到凶器，确切地说，我只看到杉树上挂着一条绳子。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了。但是草地和落叶都被踩得很乱，定是这个人在被杀之前与人进行了搏斗。
马？不会有马，马进不去那里，马能走到的最近的地方，和那里还隔着一个草坪。
巡捕官审讯时候，一个行脚僧的证言
昨天我的确见过这个人，就是那具已经成了尸体的那个人。应该是在昨天中午，在从关山到山科的那段路上。当时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一个骑着马的女人，那个女人低着头，所以我看不清楚她的脸，但是我看到她穿的是一件胡枝花纹的衣服。我还记得那是一匹棕色的马，马脸上披着两络长长的鬃毛，那匹马大概有四寸日本古代计马体的高度，以古日尺四尺为基础，单说它的余数。高。因为我是一个僧人，所以对马匹不太精通。那个男的，我记得很清楚，他的腰上带着刀，还带着一把弓箭和一只黑色的箭筒，箭筒里有二十多支箭。
真是做梦也不会想到，一个大活人竟然变成了一具尸体！这就是所谓的“朝夕之间，人生无常”吧？没有其他可说的了，真是太遗憾了。
巡捕官审讯时候，捕手的证言
我逮捕的那个人的确是多襄丸，他是一个出了名的强盗。我抓他的时候，他恰巧从马上摔了下来，正痛得在栗田口石桥上呜呜大叫呢。时间……大约是在昨晚初更的时候。他那时正是穿着这件蓝黑色的绸衫，就像现在这样，别着一把没鞘的刀子和弓箭。那是死者生前带着的武器，这么看来，多襄丸一定是杀人凶手，对吗？那把包着牛皮的弓箭，黑色的箭筒和十几支毛箭应该都是死者的东西。还有那匹棕色的马，就是脸上披着长鬃毛的那匹。他从马上摔了下来，也算是报应吧！那匹马现在正拴在石桥边上，啃着路边的青草。
多襄丸这个家伙在京师盗贼中是有名的好色之徒。去年秋天的时候，他在鸟部寺宾头卢大佛后山上杀死了一个女香客和一个小女孩。现在这个男人被杀之后，和他在一起的骑马的女人却不知道去了哪里……哦，请原谅，我说得有些多了。
巡捕官审讯时候，一个老妇的证言
我的女儿名叫真砂，今年十九岁。她的皮肤偏黑，左边的眼角处有一颗黑痣，脸型是小小的瓜子脸。她的性格有些男子气，也很好强。
这个尸体正是我的女婿。但是他不是京师人，他叫金泽之武弘，二十六岁，是若狭国国府的一名武士，他的性格非常温和，却没想到会这样惨死，真是太不幸了！
昨天，我的女儿和武弘一起去若狭，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灾难，这简直是前世的冤孽呀！现在我的女婿已经死了，我的女儿却不见踪影，我非常担心。恳请你们看在我一个老人的分儿上，即便是把山上的草木都砍光，也要找到我的女儿！这个叫多襄丸的强盗简直太可恶了，他不但杀死了我女婿，还害得我女儿……
多襄丸的口供
那个男人是我杀的，但是我并没有杀那个女人，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等一下，无论你们对我怎么用刑，我不知道的事情还是不知道！现在我已经被你们抓到了，没有什么可隐瞒的！
昨天午后，我碰见了那对夫妻。一阵风吹过，那个女子的笠帽檐的绸绦正好被吹了起来，我恰巧看到了女子的长相，但是只看到了一眼。可能正因为这样，我感觉这个女子跟观音似的，所以我便想，我一定要把这个女子弄到手，即使杀了那个男的，我也在所不惜！
在我看来，杀人就像是家常便饭，不是你们眼中的大事。不过我杀人用的是刀，而你们杀人用的却是手中的权力和金钱。你们总会找一个什么借口，一句话就把人杀了。当然了，你们这么做可能不会流血，人也活着，但是那也是杀人呀。真要论起犯罪的话，是你们罪大还是我罪大，那就很难说清楚了。（讽刺地笑）
当时我想，要是能不杀男人就把女人搞到手，也挺不错的。确切地说，是尽可能不杀男人，但是一定要把女人搞到手。我肯定不能在山科大路上动手，所以，我就想办法把他们带到山窝窝里。
方法很简单。我先和他们成了旅伴，然后告诉他们，那边的山上有一座古坟，我在古坟里挖出很多古镜和刀剑，并且把它们埋到了山后面的乱草堆里。如果你们感兴趣，就随便给我一些钱，我贱卖给你们一些。听了我的话，那个男子果然动心了。所以说，贪心真是太可怕了。
过了半个小时，我和那对夫妻一起把马赶到了山路上。
我们走到草丛那里，我告诉他们，宝物就埋在那边，一起去看吧。那时，男的早有了贪念，立刻答应了。因为马进不去草丛，所以他便让女的在马上等。我原本也是这样设计的，让女子留在外面，带着男人去草丛那边。
草丛的外围是一些小竹子，大概再过几十丈就是杉树，在长满杉树的地方动手再好不过了，我拨开草丛，告诉那男子，宝物就埋在杉树下。那男子听我说完，马上向杉树的地方跑去。这边的小竹子已经少了，前面正是几棵杉树，我跟着男子走过去，趁他不注意上前便把他按到地上，他虽然带着刀子，看上去也会一些武艺，可是对我没有防备，最后我把他绑在一棵杉树上。至于绳子……我们是盗贼，随时都有可能爬墙头或者上房顶，肯定会随身携带的。为了阻止他喊叫，我把他的嘴塞满了竹叶子，这样就完全不用担心了。
我把男子收拾好后，就跑去跟那个女人说，她的男人突然生了急病，叫她快去看看。果然，那女子听我一说，马上摘下笠帽，随我走到乱草丛中。当她走到那里，看到她的男人被绑在树上，立刻从怀里拔出一把小刀。我从没遇到过这么烈性的女子！要不是我眼疾手快，那把刀子肯定会捅到我的身上。那样的话，我肯定逃不掉了，还会被她捅几刀，无论如何都会受伤。可是我是多襄丸啊，不用拔刀，便把她的小刀子打掉了。不管多强悍的女人，没有了武器也就穷途末路了。最后，我也得偿所愿，没有杀那个男人，还顺利地把女的抓住了。
我本来是不打算杀死那个男子的，但是当我准备离开那个趴在地上哭号的女人的时候，她突然疯了一样抓住我的胳膊，断断续续哭着说：“你和我丈夫只能活一个，我不能让两个男人看着我受这个侮辱，简直比死还难受，我只跟活着的一个人。”她就那样边喘边说。
就是那时，我才下定决心杀死那个男子的。
听到我这样说，你们肯定认为我很残酷，因为你们并没有亲眼看见那个女子当时两眼射出来的火光。当我触碰到她的目光的时候，我就在想，即便被天打雷劈，我也要这个女人成为我的妻子。我那时心中只有一个愿望，娶她做妻子。那种感觉不是你们心中所想的那种色情，如果那个时候我只有色情的想法，早就踢开她，逃跑了，我也就不会把刀子插进那男子的胸口了。但是在当时那阴暗的草丛中，我看着那女子的神色，我已经想到，要想离开那里，我只能杀死那个男子。
我多襄丸想要杀人，一定会堂堂正正地杀！于是我把他身上的绳子解开，和他拼刀。（挂在杉树上的绳子正是我那时候忘记的）那个男子因为发怒而满脸涨红，他拔出腰上的刀子，一句话也没说，愤怒地向我扑过来。至于搏斗的结果，就是你们看到的。当我们搏斗到第二十三个回合的时候，我的刀子刺进了他的胸口。请记住，是第二十三个回合！直到现在我还佩服他，和我交过手的人，能够坚持二十个回合的，天下只有他一个。（高兴地发笑）
我杀死那个男子后，回头才发现那个女子不见了。我也不知道她逃去哪里了，我在杉树林里找了好久，连她的影子都没看到。最后，只听到男子死前的喘息。
有可能在我和男子拼刀的时候她就逃出去找人救命了。想到这里，我觉得还是保住自己的性命更重要，我抓起刀和弓箭跑到之前的那条山路上。那个女人之前骑的那匹马还在低头吃草。这之后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只是在进城的时候，我扔掉了那把带血的刀子。这些就是我的口供。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我的脑袋会挂在樗树上。那就对我判死刑吧！（昂然的姿态）
清水寺里一个女人的忏悔
那个穿着蓝黑色绸衫的男人强奸我之后，竟然还回头去嘲笑绑在树上的男人，那是我的丈夫啊！很显然，我的丈夫感到非常难堪，他不断扭动身子，但是身上的绳子却越勒越紧。我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向他，就在我快要靠近他身边的时候，他提起脚把我踹到一边。我抬起头看向他，正好看到了他眼中的光芒，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眼光，现在想起那种眼光，我还惊恐不已。虽然我的丈夫没有开口说话，但是从他的眼光中，我能够知道他想要说的话。那种眼光不是愤怒，也不是悲哀，而是赤裸裸的对我的轻蔑。那眼光真是太残忍了，它对我造成的伤害比踢我一脚还严重，我忍不住想要大声叫喊，就在那时，我晕了过去。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那个穿蓝黑色绸衫的男子已经逃跑了，我的丈夫仍然被绑在杉树上。我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从满是竹叶的地方站起来，看着我丈夫的脸。他眼里的光和我晕倒前看到的一模一样，冷酷而轻蔑。我不知道怎样形容当时的心情，羞耻，悲哀，还是愤怒？我踉踉跄跄地又一次走到他的身边。
“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便再也不能跟你共同生活了。我决定一死了之，不过……你也要死！你亲眼看见了我所遭受的耻辱，那我便不能让你独自活着。”
这几句话几乎用尽了我全部的力气，可是我的丈夫还是用那种轻蔑的眼神看着我。我控制住了心底的激动，去丈夫腰间拿他的刀，可是他的刀被那个强盗拿走了，弓箭也找不到了。幸好我的那把小刀还在地上，我把它捡起来拿在手上，对丈夫说：
“我先把你杀死，然后我就自杀，我们两个一起死！”
听到我说话，我丈夫的嘴唇动了动，虽然他的嘴巴因为塞满竹叶发不出声音，但是我也明白他的意思。他依然用那种轻蔑的眼神看着我，说：“杀吧！”
像做梦一样，我一刀捅进了他穿着蓝黑绸衫的胸口。
我一下子又晕了过去，等我再次醒来，我的丈夫依然被绑在杉树上，但是已经没有了呼吸。几缕阳光透过竹叶照了进来，照着他苍白的脸颊，我强忍着泪水，解开他身上的绳子。
这之后的事情……我没有勇气说出来，总之，我已经没有自杀的力气了。之后，我试了各种方法自杀——用小刀扎自己的喉管、跳进山下的池沼，最后都失败了。是我自己太懦弱，我无话可说。我真是个没用的人，不知道观音菩萨会不会同情我，现在我已经失身于强盗，我不知道以后要怎么生活……我……（放声大哭）
借巫婆的口，死者幽灵的话
那个强盗强奸了我的妻子后，就坐在她的身边安慰她。那个时候我被绑在树上，也不能说话，于是我不停地用眼神提醒我的妻子。我想告诉她，强盗说的都是谎言，不要相信他。可是我的妻子却安静地坐在那里，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膝盖，似乎正在专心听那强盗说话。我的心里被嫉妒充斥着，身上也像着了火。可是那强盗还在对她花言巧语：“你已经失身于我，你和你的丈夫不可能和好如初，你跟着他，肯定不如给我当妻子好。我一定会好好对待你，以后我会规规矩矩地去干活！”
这个强盗简直胆子太大了，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
听了强盗说的话后，我的妻子慢慢抬起头，她脸上露出茫然的表情，我竟从未发现我的妻子这么美丽。可是啊，我美丽的妻子，当着我的面，你一定猜不到她是怎么回答的。虽然我现在已经在另外一个世界，但是想起妻子当时对强盗说的话，我还是会浑身难受得如同火烧了一样。
当时我的妻子的确是这样回答强盗的：“那就跟你去吧，随便什么地方都行！”
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我妻子的罪恶不止如此，如果仅仅因为这个，现在我在黑暗的地狱中也不会如此痛苦。
当她做梦似的跟强盗一起走出草丛，准备离开时，突然间她变了脸色，指着我，像疯了一样不停叫唤：“杀了这个人！如果他活着，那我就不能跟你在一起！杀了这个人！”
这句话就像暴风雨一样席卷而来，现在在这黑暗的地狱里，我似乎还能听到这句话。真没想到，一个人的口中，竟然能说出如此恶毒的话语！听了这句话，就连那个强盗也感到震惊。妻子抓住强盗的胳膊，大声叫着：“把他杀了！”强盗用茫然的眼神看着我的妻子，他没有说杀，也没说不杀。
转眼间，他抬起脚踢向我的妻子，妻子摔倒在落叶上。强盗两手抱胸，看着我说：“这个女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要死还是活？你点头示意，杀还是不杀？”
听了强盗的话，我愿意宽恕他的所有的罪恶。（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我还没有明确回答强盗的问题时，我的妻子大叫了一声后跑向草丛深处，强盗追了上去，但是似乎并没有拉住她，看着这个场面，就像是一场幻影。
妻子逃跑后，强盗拿起弓箭，还用刀把绑我的绳子割断了一截。
“接下来，就要看你自己的命运了！”
当强盗消失在草丛中时，我才想起来他说了这样一句话。
接下来，四周一片寂静。也不是的，我听到有人在哭，我边解开自己身上的绳子边侧耳倾听，原来这哭声是我自己发出来的。（第三次长时间沉默）
我费了好大力气才从杉树下站起来，我的脚下，正是妻子丢下的那把小刀，我捡起小刀，一刀捅进了自己的胸口。随后，一口腥血从我的口中喷出。我没有感到丝毫的疼痛，只觉得心头一片冰凉。周围似乎更加寂静了。在这山后草丛的上空，竟然连一只飞翔的小鸟也没有，只有几缕阳光从竹叶上漏下来。最后，这几缕阳光也变得昏暗了，现在，连周围的树木也看不见了。我就是那样躺在地上，埋葬在草丛的寂静中。
这个时候，我似乎听到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他慢慢走到我的身旁，四周一片漆黑，我已经看不清他是谁了，他拔出了我胸口的小刀，这时，又有一些腥血从我的口中涌出，最后，我便落入了无边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