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英雄凯旋

返回地球的那部分入侵舰队正在加速，带士兵们回家接受英雄般的欢迎。领头的是亚历山大的旗舰约克镇号。飞船的反物质等离子引擎在白热的超导磁环内放射出电蓝色，身后还拖着三股亮黄色的尾羽，那是滚烫的金属滴液穿越空荡荡的太空、从中轴落到翼梁时留下的痕迹。

在飞船里，亚历山大正接受当天的第二场全息采访。这次采访是与巴西分遣队指挥官安东尼奥·卡布拉中将联合进行的，准备在巴西的视频网络上播放。当初觉得有必要临时晋升亚历山大到四星上将的位置，原因之一就在于卡布拉中将都有三颗星。

由于地球与约克镇号之间存在很长的延迟，因此采访由中将手下的新闻官主持。亚历山大和中将分别录下自己的回答，之后亚历山大的话会被翻译成葡萄牙语，节目组再把节目整合制作。

主持人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问题清单，第一个问题是：“那么，我们勇敢的巴西士兵在这史无前例的行星入侵行动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呢？”亚历山大把这个问题让给中将回答。

中将用葡萄牙语说道：“我率领我们的士兵进攻了俄国人在北极的基地。那个基地被他们挑衅性地命名为新摩尔曼斯克。”亚历山大听着为自己准备的同声传译。他知道中将当时其实是在太空里，待在巴西利亚号飞船他自己的指挥岗上。他也只配待在那儿。

中将接着说道：“事实上，正是我手下勇敢的巴西士兵最先对敌人发起了进攻。”这点连亚历山大都不能不承认，因为巴西人和其他所有外国军队一样，分配给他们的是后备和支援任务。比方说“重炮”小队——他们负责轰炸基地的生活区，让俄国人不得空闲。而与此同时攻击登陆艇则带着美国的突击部队发动近距离攻击。

“没错，”亚历山大插话了，他堆起满脸政客的微笑，皱起的鱼尾纹吸引着摄像机和潜在观众的注意，“来自巴西的士兵是第一批降落在北极基地的，也是他们的火箭首先发起了进攻，将火星从无神论的新苏共手下解放。他们的努力让美国士兵的工作变得容易多了。”

主持人将注意力转向亚历山大，改用英语问：“制服这个基地时，是不是遇上了一些麻烦？”亚历山大对采访的走向有些不耐烦，不过他小心隐藏情绪，继续接受采访。

他承认说：“当时的确有三个人在基地外的冰川上，给我们稍微制造了一点麻烦。”

“他们给我们造成了很多伤亡。”将军脱口而出，“本来这些伤亡是可以避免的，如果允许我用重炮小队对付那些人的话。”听了这话，亚历山大不耐烦的情绪浮现在脸上。

“假如当时有必要，我们自然会请勇敢的巴西士兵朝那三个人发射导弹。但是三人里有一个是火星的政委，而我们想要活捉他。”亚历山大恢复到和悦的政客式微笑，“幸运的是，我打了他们一个出其不意，把三个人全部活捉，也由此亲手结束了火星上的战斗。”

主持人丢开了预备好的问题清单，脱口问出一个突然想到的问题：“不知道俄国政委在冰川上做什么？”

亚历山大差点将惊讶表现在了脸上。的确，伊凡·佩托维奇到底为什么跑到冰川上去？外出去火星表面，尤其是在早春时节跑去北极，那是科学家的事儿，而佩托维奇并非科学家。前往视察基地倒还能理解，但是出去冰川上？再说了，亚历山大这时候想起来，信号组的猫头鹰告诉过他，在战斗打响之前载佩托维奇去北极的那艘弹道运输船，上面只有三名乘客……

主持人见刚刚的问题没有得到立刻回答，便转回到预备好的下一个问题，采访继续进行。

在约克镇号飞船指挥官的指挥椅上方靠后的位置有一小块甲板，亚历山大的旗椅就在这块小甲板上，此时他正坐在椅子里审视眼前的繁忙景象。约克镇号加速到了1/10个地球重力，足以让人们安然行走，或者稳坐在椅子里。舰队的航线几乎是一条直线，先来到金星轨道内侧，再从太阳的另一侧前往地球。因此现在太阳闪耀在他头顶的前视窗侧面，使他难以看清目的地的双星。在靠近折返点时会有一段时间做自由落体飞行，这是为了节省反物质。不过总的算来，只需一个月多一点他们就能到家了。

通往飞船甲板的门打开又关上，伴随着两声空气的嗖嗖声，引得众人纷纷转头。走进来的是个胖子，穿着皱巴巴短袖衬衫，外加热裤和甲板鞋。他那头长发乱糟糟，头顶上还秃了一大块，好不显眼，活像是嬉皮风格的僧人。那扇门本来不会发出声音，是胖子在进门时给配上了“嗖嗖”的音效。

他的近视眼透过三焦眼镜打量甲板，脑袋上下晃动，想要选择合适的镜片。他发现亚历山大在自己上方的旗甲板上，便迈步爬上阶梯，走路时胳膊和肚皮上的赘肉在低重力下晃晃悠悠，活像大象在跳舞。他热裤上打了块补丁，正好就是坐下时屁股贴着椅子的地方，补丁上绣着银色的橡树叶，那是太空军中校的标志。亚历山大看着对方，心里既有期待又有厌烦。虽然名义上此人是他手下的中校，然而军方很早就学会了一个道理：要想把这些聪明的科学家猫头鹰留在部队，唯一的办法就是他们想要什么玩具通通提供，再给他们难题去解决；除此之外，就把这些人当成平民不予理会。

“我是杰瑞·梅尔，信号小组的头，阿姆斯特朗将军。我猜你可能想让这信息保密，所以我就没往你屏幕上一扔了事，而是带了一份硬拷贝上来。”他递过来一张复印消迹纸。亚历山大读了一遍。

“也就是说……那趟紧急前往北极的飞船上的乘客跟去到冰川上的是同一批人——也是他们正好搞砸了我的入侵行动。伊凡·佩托维奇、塔妮娅·帕夫洛娃和维克多·布拉金斯基。他们为什么去冰川上？你弄清楚了吗？”

“记录里没有什么明显的答案，”杰瑞把眼镜往鼻梁上推，“而我是查过所有基地的所有计算机记录的所有全息拷贝方块的。维克多·布拉金斯基是研究永冻层和冰川的专家，他在北极的基地搞研究已经好几个月了，每周都会带着手下的技术人员去冰盖上两次，采集冰川深处的样本。然后根据北极基地的车辆和人员登陆记录，他取消了常规的驾驶爬行车外出的申请，反而乘坐下一班弹道运输船回了主基地。他肯定是直接去见了政委，并且告诉了对方一些重要信息，因为在他抵达主基地之后几个钟头，他和政委就出发往北极跑，还捎上了塔妮娅小姐。他们一点儿没在基地里浪费时间，而是立刻征用了一辆爬行车出发去了冰川。之后不久我们就发动了进攻。”

“他们去过什么地方？”亚历山大问，“你的绘图卫星总有一颗能监视他们吧？”

“他们本来是往东面主冰川底部去的，可是没走多远咱们的攻击登陆艇就在头顶吼开了，于是他们就调头往回走，打了咱们的人一个措手不及，闹出好大动静。”

“后面发生的事不必提醒我。”亚历山大咆哮着把复印消迹纸揉成一团扔到桌上。杰瑞弯腰把纸捡起来，只这么一弯腰他就呼哧呼哧直喘粗气。他把纸放在肥硕的大腿上抚平，这样传真机就可以把纸清除字迹、熨烫，以便再次利用。

“他们带上塔妮娅做什么？”

“我哪知道。记录显示她是火山方面的专家，可两极地区又没有火山。不过她同时也是后备的医生。那天在主基地只有两个医生，她就是其中之一。她有物理学博士和医学博士双料学位，多半就是因为这个克格勃才让她去了火星，虽说他们并不信任她。”

“好吧，塔妮娅和维克多都在火星，不过约克镇号上还有个人能帮我解开谜团，”亚历山大点击屏幕上的图标，他对出现在屏幕上的面孔说：“去监禁区把伊凡·佩托维奇带来见我。”

“这正好是我拿着硬拷贝过来的另一个原因，”杰瑞·梅尔递上另一张复印消迹纸，“这里有两张你那位伊凡·佩托维奇的照片——在厕所里！”

“他为什么站在马桶盖上？”

“为了接入天花板里的导管——从舰桥到中央计算机的主通讯链接正好从那个区域经过。我们发现计算机系统出了些莫名其妙的毛病，比如密码失效、文件损坏之类的事。我们在所有的已知终端和通往计算机的输入端口都设立了监管程序，结果发现有一条线路输入了对应通讯终端根本没有发出的请求，而那条线路正好从监禁区厕所的天花板通过。没费多大工夫我们就找到了被侵入的位置。安保人员过去安装了几个隐藏的摄像头，一个钟头之前摄像头刚刚被触发。安保人员把照片放大以后，我就马上拿来给你了，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我们抓了现行。”

“间谍活动！”亚历山大的表情舒展开，咧嘴露出近乎邪恶的笑容，钢灰色的眼睛眯成细缝，鱼尾纹出现在眼角。“他是怎么躲过计算机的防御的？”

“恐怕约克镇号的计算机并没有内建多少防御措施，”杰瑞耸耸肩，“约克镇号是我们所谓的‘安全设施’，建在它是为了搭载忠诚的战士，而不是陌生人或者囚犯。光纤电缆当然有护甲以抵抗敌人的物理进攻，但是并没有设置任何常用的安保预防措施用来防御敌方派来的间谍。I/O软件也相当敷衍，因为设计意图只是为了防止下级阅读上级的邮件。除此之外，设计这个软件的前提是每个跟它交谈的人都是咱们这边的。

“至于他用了什么工具嘛，”杰瑞继续说道，“根据安保人员的说法，那是一个看起来很寻常的视频读取设备，它有扩展的I/O功能，还有一个隐藏隔间，里头包含能接入光纤线路的设备。他们还说这人手头居然有这种东西，说明他在克格勃里面所处的、能搞出这种鬼把戏的部门肯定大有来头。”

“克格勃的间谍！”亚历山大现在满意极了。他挥手让杰瑞离开，然后开始触碰控制屏幕上的图标。杰瑞走下楼梯时甲板微微震动，而在他通过房门时又出现了两声空气流动的“嗖嗖”声。

亚历山大对站在桌子另一侧的囚犯说：“你听见这两位先生的报告了。”桌上摆着伊凡站在马桶上的照片和一台视频书读取器，光纤接入口已经从隐藏的隔间里拉出来。

“信号部门的官员报告说，有人企图秘密从约克镇号战斗计算机的保密武器档案中窃取信息。调查显示，问题就出在飞船监禁区的一个区域。照片中的你在那个区域以非正统的方式操作一台视频书。

“根据安保官员的证词，照片中的视频书就是桌上的这一台，是在搜查你房间时找到的。安保官员还证实，这台视频书有能力接入光纤线缆并秘密与计算机连接。也就是说你把自己置于了这样一个位置，让自己有能力秘密搜集一些可能有助于俄国人的信息。

“此外安保官员还证实说这本视频书包含一个功能，即利用视频激光制造集束编码信息，而这种编码信息则可以用高度集中的镭射光束发送出去。镭射光束能从任何一个面朝地球的舷窗发射到敌人在月球背面修建的‘光子桶’望远镜。也就是说，这样一来你就能将秘密收集的信息传送给敌人。”

亚历山大暂停片刻，鱼尾纹微微皱起，似乎非常享受：“根据以上证词和证据，我宣布你的间谍罪成立，并按照战争期间对间谍的处置办法，判处你——死刑！”

听到判决时，伊凡先是浑身僵硬，旋即又放松下来，面露微笑。“你这小小的模拟法庭审判当然是开玩笑，你不过是将军，并没有审判我的权力。现在已经不是战争期间，火星上的敌对行动许多个星期之前就已经结束了。”

亚历山大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他上身前倾，直盯着伊凡的眼睛。“火星上的战斗不过是一场局部冲突，是自由世界对抗共产主义无神论力量的漫长战争的一小部分，”亚历山大说，“在整个巴尔干前线，美国和新苏维埃的武装力量仍在对峙，从理论上讲我们两个国家依然处于战争状态。所以从理论上讲，作为这场行动大戏的总指挥，我可以调查你、审判你以及处决你……我已经在这样做了……而且我会执行你的死刑！”

他站起身来哈哈大笑。“当然啦，在1/10个g的重力底下想吊死你是不可能了，不过既然情况特殊，我们也只能因地制宜。”

伊凡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的双手被铐在背后，分立在他身侧的两个大块头士兵抓着他的两只胳膊，两人的脚都稳稳卡在甲板上的足扣里。

“卫兵！带他去180号气闸，我随后就到。”卫兵们松开脚，在1/10个g的重力下，他们拎起伊凡，活像抓起一个布娃娃。卫兵把伊凡架出门外，亚历山大跟在后面。

一行人来到气闸前，亚历山大说：“放他进去。”

一个士兵问：“长官？”

“这是命令。”

“不劳大驾。”伊凡主动走进气闸。亚历山大来到门边，把脸杵到伊凡的脸前。

“我不喜欢你，佩托维奇先生，”亚历山大语速很慢，脸上表恶毒，眼睛几乎完全隐藏在饱经风霜的皱纹下，“你杀死了我的手下，还让我的阵亡名单翻了一倍。我早就跟你说过我不对人发火，佩托维奇先生，我替他们发丧。”他向后伸手，准备关上内气闸的门，中途又停下。

他说：“不过呢，如果你为我讲个故事，我也许会考虑让你回地球去，让你有机会对判决结果提起上诉。”

伊凡大惑不解：“故事？”

“对。你、维克多·布拉金斯基和塔妮娅在北极做什么？”

啊哈！伊凡暗道。这一整套审判的把戏，不过是想骗我开口罢了。哼，我才不说呢。塔妮娅不知道我们去做什么。等我回了地球，我会确保维克多永远不能再说话。他带着假装的迷惑神情抬起眼睛。

“北极？”伊凡重复了一遍，借此争取时间，“不过是例行视察罢了。”

“别想糊弄我！”亚历山大吼道，“火星政委时间宝贵，冬天才刚结束，他是不可能千里迢迢跑到北极冰川去的。”

“你干吗不查查计算机文件呢？就像上次那样，”伊凡责备道，“你那些所谓的猫头鹰，别的事他们不都告诉你了吗？这样一件小事，他们当然也能替你做好了。”

亚历山大关上气闸门并锁好，接着走到控制面板前开启通讯。“最后的机会。北极有什么东西那么重要？具体位置在哪儿？”

“什么也没有，也不在任何地方。”气闸内传出伊凡带回音的回答声。

亚历山大转动一个控制柄，外侧的门缓缓开启，气闸内的气压开始下降。有刹那功夫伊凡眼底闪过一丝担忧，可很快他就哈哈大笑，抬高嗓门盖过空气逃逸的嘶嘶声。

“你想让气压下降也可以，随你怎么威胁我都行，哪怕我因为缺氧而昏过去。但你别想从我嘴里打听到任何事。我是新苏共党员，我很勇敢，不像你们这些怯懦的美国佬，打仗的时候都只敢藏在铁罐子里，还有许多漂亮的医生护士就在一箭之地等着救护你们。”

亚历山大继续旋转控制杆：“你们去北极要找的是什么东西！在哪儿！”

伊凡肠子里的气泡越来越大，他疼痛难忍，而且明显呼吸困难。他的眼睛眯成了细缝，还飞快地眨动，以期在近乎真空的气闸里保护眼球。肚子里的痛楚让他想要反击，他凑近了窗户示意亚历山大近前。等亚历山大走过去，他就呸地啐了一口。唾沫顺着窗户往下流，很快就冻住了。

“你这个新苏共混蛋，你自找的！”亚历山大咆哮着，突然脾气失控，“没人敢朝我吐唾沫。”他一掌拍下了红色按钮，外侧的门瞬间完全开启。

只听砰一声巨响，双眼圆睁的伊凡·佩托维奇翻滚着落入太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