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征服者
政委恨恨地看着扔在他办公室门边的牌子。牌子被人用膝盖折断成了两截,不过仍然可以看出上面的西里尔字母:伊凡·佩托维奇——新罗西斯克政委。用黑色的粗芯马克笔匆忙写成的名牌取代了政委的牌子。如今门上写的是A.阿姆斯特朗将军——指挥官。
永不褪色的墨水,政委暗想。他的手被铐在背后,耐心地等着。两个押送他的卫兵与在门两侧站岗的两个卫兵简单说了几句。
站在他左边的士兵说:“原先的大佬。”
站岗的卫兵打开门:“阿姆斯特朗将军说他来了就让他进去。”
“快请进,佩托维奇政委,”亚历山大悠然坐在政委书桌后那张充气安乐椅里,“手铐可以取了,军士,然后你去外边等着。如果他蠢到想耍把戏,我敢肯定我能收拾他。”
阿姆斯特朗将军朝靠墙摆放的塑料长躺椅挥挥手。躺椅深蓝色的基座部分注满水以保持稳定,浅蓝色的扶手和靠背则充了空气。亚历山大和气地说:“坐。”
他自己则往椅子里靠得更深些,四下看看说:“你这办公室挺不错,当然今后要归我使用了……还有你的住处也一样。我敢说,小伙子们能在监禁大楼的随便哪间公寓里替你找张床睡。”
说到这里,他的神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他身体前倾,眼睛瞪着伊凡,那著名的鱼尾纹再度出现,但鱼尾纹下并无笑意。
“我要密码!”
“你拿到密码也没用。一听说我们遭到攻击,我就把敏感信息储存器彻底抹干净了。”
“信号小组的猫头鹰也是这么跟我说的。不过他们搜出了命令日志,结果发现你手下的计算机操作员做事倒挺精细——在把文件从主机内存删除之前,他们把每个文件都复制到了全息模块里。”
“这帮蠢货!”
“而且全息模块我已经拿到手了,”亚历山大继续往下说,脸上终于露出笑意,“在加压的基地里实在没有多少地方能藏东西。”微笑突然消失,“我要密码!”
“不!”伊凡说。他很有信心,这些美国人心慈手软,即便想逼他开口,他们也做不出什么要命的事。最多只是单独监禁他,只给面包和水,减减肥对他没啥害处。
“你亲手杀死了我的一个大兵,还伤了至少另外八个人,”亚历山大轻声说,“我还没有正式宣布入侵结束,我们仍在确认你们那边的伤亡情况,如果你不马上给我密码,你会成为阵亡名单上的最后一个名字。”
伊凡继续沉默。
亚历山大大吼一声:“卫兵!”门开了,几个当兵的走进来。
“把这人押去西边的气闸——不穿太空服!”
军士说:“长官?”
“这是直接命令,军士!”亚历山大喝道。他瞅一眼其他几个士兵,“这些人可以为你作证。执行命令。”
“遵命,长官!”
一个士兵拿枪指着伊凡,另外两个粗汉把他从柔软的沙发上拽起来,军士啪一声给他扣上了手铐。亚历山大从桌子背后绕出来去开门。
“别了,伊凡·佩托维奇政委。确定不想把密码给我吗?”
“不!”伊凡确信将军是在虚张声势。
“很好!”亚历山大露出邪恶的微笑。在皱起的鱼尾纹尽头,他的眼睛眯成了细细的两条缝。“因为原本这会是我的至高荣耀,却被你把伤亡账翻了一倍,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他把自己的脸凑到伊凡跟前,面露讥诮。
“我从不对人发火,佩托维奇同志,我替他们发丧。”他退后一步,让出出门的路。
“带他走,军士。”
军士和另一个士兵押着伊凡沿走廊向前走,两人都掏出了枪。亚历山大倚在门框上继续说话,几乎像是自言自语。
“当然了,如果密码是十位数的随机数字,那我手下的猫头鹰怕得花好几年功夫才能破解。但如果密码是词语,那俄语里面只有十万左右单词,一个星期都用不着。再说我们还找到了佩托维奇政委的宣传履历,那上头简直无所不包,他老婆父母的名字……他几个孩子的名字和小名……就连他两条狗的名字都有……”
走廊远处的伊凡大喊一声:“等等!”
“带他去信号小组,”亚历山大朝走廊远处的军士吼道,“如果他不肯合作,你知道该怎么办!”他砰一声关上了办公室的房门。
塔妮娅·帕夫洛娃的心里,各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士兵们对她很和善,不过还是坚持要上手铐。她看看面前的房门,“将军”和“阿姆斯特朗”这两个词似乎完全不搭边。不过过去八年里发生了很多事。自从新苏共政变夺权,两国之间的栅栏再一次紧紧关闭,她跟那些身在美国的老朋友几乎完全断了消息。
卫兵们打开门,她走进门里。
“塔妮娅·帕夫洛娃,”亚历山大露出和气的微笑,“上回看见你的时候,你用拳头砸我的脑袋。不过我敢说,现在你不会那么干了对吧?”他转身对卫兵说:“手铐可以取下来了。”
等两个卫兵离开房间之后,亚历山大又对守在门口的私人护卫下了命令。
“军士,不管发生任何事都不得打扰我们。”
“遵命长官!”军士看看那个穿着两件套工作服的女人。对方的背影高挑纤细、曲线优美,军士唇角露出一丝笑意。
门关上以后,亚历山大微笑着从书桌背后走出来,站到塔妮娅面前。塔妮娅垂下头听他说话,不肯直视他的脸。
“我还记得你在冰川上说了一句话,你说的是抱紧我。当时有点困难,不过现在我已经准备好了。”他朝她伸展双臂。
“我矛盾极了,”塔妮娅抗议道。她将双手放在亚历山大的前臂上,顺着手臂缓缓抚上他那拳击运动员一般的硕大二头肌,“我的身体希望我一头扎进你怀里,但我的大脑坚持说你是敌人。”
亚历山大走近一步:“我们已经不需要彼此为敌了。”塔妮娅也朝他走近一步,然后又猛的转过身去背对他。
他靠近她,缓缓将双手放在她肩头。她紧张起来,他温柔地按摩她的肩膀和脖子,直到紧张的肌肉放松下去。他的双手顺着她的手臂往下滑,又进一步靠近将双手放在她腰上;与此同时,他的嘴唇从她后脖子的皮肤上轻轻滑过。她向后靠进他怀里。
他先吻了她脖子的一侧,接着是另一侧。他的双手顺着她的身体向上移动,慢慢盖住了她的乳房。她没有反对。
突然她用自己的两只手抓住了他的左手,低头查看。
“你不是古斯!”她在他怀里转身,第一次仔细打量他的脸。
“我比古斯强。我所有的手指都在——正可以更好地感受你,亲爱的。”他用手指捏捏她的身体,仿佛是为这番话做注解。
“停下!”她伸手向下拨开他的手。
“为什么要停?”亚历山大争辩道。他抓住她的一只手腕别在她背后,再度将她拉近。“你刚才不是挺享受的嘛,干嘛不继续?咱们这儿连软沙发都有,正好可以成事。”他开始解她衬衫的扣子。
“不行!停下!我要喊了!”她往后退。
“卫兵不会进来的。”他用另一只手用力抓住她金色的短发,逼她把头仰起来,舌头肆无忌惮地侵入她嘴里。
她挣开了,但最终还是被他将双手都扣在背后。他开始推着她往沙发走。
“你来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好要干这个了,这你没法否认。你心里知道自己每一秒钟都很享受。可如果你想戏弄我,先勾起我的火来,然后又说不行,那我怕只能对你动粗了。”
他把她扔到沙发上。
房间外传来响亮而执拗的敲门声。
亚历山大朝房门喊:“我说了不准打扰我!”
敲门声再度响起,然后门开了。
“古斯!”塔妮娅慌忙扣起纽扣。
古斯说:“看来你已经见过亚历克斯了。”他转身面对亚历山大。
“我们手头还有一次入侵要完成,亚历克斯。你不觉得应该让塔妮娅回她自己房间吗?也许你们两个可以换个时间继续这次讨论?”
塔妮娅结巴起来:“古斯!我——他——”
“当然……咱们换个时间继续交流,”亚历山大得意洋洋地笑起来。他已经恢复镇定,重新开始主导局势。“卫兵!把她带走!”
塔妮娅满脸尴尬,她又瞅了古斯一眼,然后快步走出房门。
亚历山大回到书桌背后的椅子里,古斯则迈着坚定的步子在书桌前来回踱步。
“我一直没听到你的消息,亚历克斯,”古斯说,“后来有航天飞机载技师下来修复基地,我就搭了个顺风车。留在舰队的情况分析师都说你已经完全控制住了局面。看来该恢复平民指挥了,不是吗?”
“我还得把火星的新苏共都集中到奥林匹斯基地这边来,然后送他们回地球,”亚历山大反驳道,“但首先我还得弄清楚哪些人是克格勃的间谍,才好密切监视他们。应该很快就能得到消息了,一旦我们拿到人事档案的密码。”
“亚历克斯,我也认为政客和克格勃间谍应该送回地球,但技师和科学家不一样。在基地运转和火星探测方面,他们的知识可以对我们大有用处。”
“每个技师都是潜在的破坏分子,每个科学家都有可能是间谍,”亚历山大说,“要我说咱们应该把他们全都送回老家!”
“我还是觉得技师和科学家可以派上大用场,”古斯坚持,“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我在新苏共夺权之前就认识,他们是各自领域里最优秀的人才,而且他们比我们最出色的星球科学家还多了好多年的实地经验。我跟维克多·布拉金斯基一起合著过关于近地小行星构成的论文,还跟塔妮娅·帕夫洛娃合著了月球火山结构的论文。”
“那个塔妮娅倒真像是火山呢,”亚历山大哈哈大笑,“你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肯定不止合作论文而已。”
“我们确实在月球一起待了两个月,住在一辆太阳能爬行车里,”古斯承认,“当时我们在探查阿里斯塔克斯破火山口的地貌。”
“现在我明白为什么你想让她留在火星了,”亚历山大脸上洋洋得意的笑容越来越明显,他的眼睛消失在鱼尾纹的褶皱里。“不,亲爱的哥哥,她得跟我一起回去。她是我的俘虏。轮到我来驯服这只金发狐狸了。”
“在你眼里她就只是一个可以搞上床的女人而已!”古斯大声吼起来,他再也不能压抑对弟弟刚才行径的愤怒。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稳定情绪,然后坚定地说:“我们在火星这边需要她在行星方面的专业知识。”
亚历山大嚷道:“只要还是我说了算,你就别做梦了!”
兄弟俩互相瞪眼睛。片刻的沉寂。
“你说了不算,”古斯沉着脸说,“从即刻起,我重新接管这次远征的指挥权。”
亚历山大闭上嘴。这一回合是他哥哥赢了。在美国有一条近乎神圣的原则:军事力量一直是由平民政权掌控的。虽说这次名义上是联合国的行动,但如果他胆敢违背这条原则,留下的记录肯定不会好看——他还指望把这次远征得到的名誉四星军衔变成永久的四星呢。照这个节奏走下去,只需几年时间他就会成为美国国防力量总参谋长的第一候选人。
“希望你不介意,长官,”他对自己的哥哥说,“我预备在对总统和国会所作的总结报告里加进建议,建议把所有俄国人送回地球,用纯美国人组成的代表团取代他们。”
“随你的便,亚历克斯。不过别忘了我们的盟友,日本、印度、加拿大、巴西、澳大利亚、以色列,还有欧洲人。这些国家里也有不少很棒的行星学家。”
“你我心里都明白,让这些国家跟着来只是为了在历史书上好看罢了——联合国军,而不是美军。他们只死了一个人,作战的是我们,战利品也该归我们。”
“战争已经结束了,亚力克斯,”古斯安抚道,“火星不是属于美国的战利品,它属于全世界。既然如今的事件已经解决,或许世界各国可以停止争执,携手合作共同利用太阳系的巨大资源。”
“我是永远不会相信那些新苏共的无神论者们的。”亚历山大说,他闭上嘴环视整个房间,“好吧,我猜你准备连这个办公室也一起接手吧,毕竟这是火星上最大的办公室。你只需要把门上的将军两个字划掉,再写上博士。”
“不,办公室你留着,”古斯说,“我准备在科学区找一间办公室。我要尽快让我的行政助理下来把事情安排妥当,然后我就能有时间搞点科学了。”
四天之后,古斯终于有时间去塔妮娅的住处拜访。她的室友已经被送上莱克星顿号,准备稍后遣返地球。两个人都很紧张,他们含含糊糊地互相致意,之后古斯就瘫倒在镁框架的吊椅里。塔妮娅站在他身后,手指捋过他深色的短发。太阳穴附近的头发已经开始变得灰白。
“亚历克斯赢了,塔妮娅,”古斯的语气很沮丧,“我本来希望可以把送回地球的俄国人限制在一定数量之内,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工作、一起探索火星、一起面对共同的危险,好让我们双方的国家都看到合作是有可能的。可是信号小组最终破译了加密的文件,结果发现火星上的几乎所有俄国人都是克格勃的间谍,包括你的室友在内。”
“可玛丽亚是核物理工程师啊,”塔妮娅将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她在为基地供电的主电站工作,轮班的第二班就是她负责的。”
“她祖母是犹太人,”古斯说,“为了能让祖母在死前回以色列,玛利亚在十六岁那年加入了克格勃。他们倒没让她做太多事,不过其中一件事就是每天报告你的行动。”
“玛利亚!”塔妮娅惊呼,“真不敢相信。他们怎么会对我感兴趣?”
“自从你和我一起探索了阿里斯塔克斯,你就被他们怀疑上了,”古斯说,“事实上,最后决定谁能留下时,我们选的就是那些克格勃不信任的人。这么一来,在火星和卫星上的八百人里总共只留下了十二个科学家和三十个技师。”
“我倒也能理解他们为什么怀疑我。那趟在月球期间,我俩确实变得非常友好。”
“嗯。”古斯表示同意,他显出尴尬的样子,脸也红了。
“你脸红了!”塔妮娅用双手掰过他的下巴,好看清他的脸颊。
“你还记得吧,”古斯说,“那是俄国造的爬行车。”
“那又怎样?”
“车里头到处是窃听器。在你们的计算机里有一份完整的文字档,我们那几个星期说的每一句话都在上头。亚历克斯读的时候可高兴坏了。尤其是你那句:小古斯,最亲爱的……咱们再来一次吧。”
现在换塔妮娅脸红了,古斯抬头看她,然后两人一起放声大笑。塔妮娅任双手落下,她走到房间里的小小舷窗前,透过厚实的玻璃眺望火星地表。
“你还记得吗?我们在月球表面度过漫长的一天之后,就会回到爬行车里,帮彼此脱下太空服,再用湿毛巾擦擦身子,来一盘热乎乎的晚餐。饭后我会站在舷窗前,望着远处火山口的边缘……”
“然后你就会说那句话,而我就会走去你身边,”古斯起身走到她身后,缓缓将双手放在她肩膀上。她身体紧绷,心里不安,不知道他会不会跟他弟弟一样,还是会像许久之前她曾爱过的那个温柔的古斯。从理论上讲,他仍然是她的敌人呢。
他轻轻按摩她的肩膀和脖子后侧,直到感觉到她逐渐放松。他的双手顺着她的胳膊往下,最后来到她腰上;他的嘴唇轻轻吻上她的后脖子。她融化了,叹息着向后倒进他怀里。
“这里可是俄国人的基地,”塔妮娅警告说,“我房间里多半到处都有窃听器。毕竟我是这么不值得信赖的人。”
“我已经让人把它们全关上了。”
“好吧,要是那样的话……”她停下来,然后换了语气。
“小古斯,最亲爱的……”她转头微笑,故作羞涩状,“咱们再来一次吧!”她拉起他的一只手,领着他穿过房间。那里有一张床塑料水床,床架是火星上的火山石切割的厚板子,用钻石切割的。
两周之后入侵舰队准备凯旋。古斯走进亚历山大的办公室,与自己的双胞胎弟弟道别。亚历山大要与手下的士兵和被俘的俄国战俘一起回地球,而古斯则要留在火星工作。美国和盟国已经派来了技术人员取代俄国人。
古斯一只手里拿着一张传真纸。那是经过压缩和删减的《纽约时报》新闻版。虽说纸张面积减小了,头条新闻的标题依然大老远就能看见。
“看看你照片底下的大字,”古斯说,“最伟大的亚历山大大帝!”
亚历山大得意道:“很适合我,你不觉得吗?”
“你知道,照你现在的受欢迎程度,等到了四十岁,美国总统的位置就非你莫属了。”
“多半是这样,”亚历山大脸上露出沉思的表情,“不过我还是继续在军队里待一阵吧。如果你是总统,你跟人下命令,那些公仆会说:遵命长官,说完照旧我行我素。而在军队里,当我说拉屎的时候,人家就蹲下。”
他拎起自己的衣领,自豪地看着四颗金色的星星。“一旦这四颗星变成永久的,我就会比任何总统都有更多真正的权力。”亚历山大的目光从衣领上抬起来投向哥哥。
“你确定不用我把剩下的俄国佬一起带回去吗,古斯?你想留下塔妮娅这我明白,不过维克多·布拉金斯基和其他新苏共科学家只会给你惹麻烦而已。”
古斯坐在亚历山大办公室的充气沙发里,不太自在似的动了动。“他们也许是俄国人,亚历克斯,但他们不是新苏共。他们是科学家——很棒的科学家。对他们来说发现真相比任何狭隘的政治立场都更重要。
“好吧,可别说我没警告过你。”亚历山大从书桌后站起身,走过去跟哥哥握手。
“我们又要分开了,古斯。这么多年我们都各自做着自己的事,说老实话,之前我真拿不准自己能不能受得了再听你发号施令。不过你这个头儿还不算坏——至少你从不碍我的事。”亚历山大用力捏了捏古斯的手,又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
他说:“再见了,智慧的老哥哥。”
古斯目送双胞胎弟弟走出房门。
他喃喃自语道:“你一生都在反叛那一分钟的差距。
“我在想,如果是你先出生,你会不会变成另外一个样子?”
他停下来又想了想。
“会吗?我自己又会不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