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皇太极兴师“伐明”质疑
(一)初衷攻明?还是察哈尔?
《清太宗实录》卷5,天聪三年十月初二日癸丑,大书皇太极“亲统大军伐明”。《满文老档》同日,“丑日巳刻,谒堂子,率兵起行”,未有“伐明”字样。以前出征皆明书所掠之地,今以一国之汗亲率大军,既书拜堂子,则慎重其事,而何独不书所伐者为谁?
据《清太宗实录》卷5,数月前皇太极已有联合蒙古诸部攻明的设想。六月初二日乙丑:“上谕诸贝勒大臣曰:从前遣白喇嘛向明议和,明之君臣若听朕言,克成和好,共享太平,则我国满汉蒙古人等当采参、开矿,与之交易。若彼不愿太平,而乐于用兵,不与我国议和,以通交易,则我国所少者不过缎帛等物耳。我国果竭力耕织,以裕衣食之源,即不得缎帛等物,亦何伤哉!我屡欲和而彼不从,我岂可坐待?定当整旅西征。师行时,勿似先日以我兵独往,当令蒙古科尔沁,喀尔喀扎鲁特,敖汉、奈曼诸国合师并举。”此似因前与明督师袁崇焕屡次议和不成而形成的重大决策,而《老档》不载。迨当年八九月间,有左右翼贝勒济尔哈朗、德格类、岳托、阿济格率兵万人往略明锦州、宁远诸境,焚其积贮,凡一月,俘获以三千计,见《清实录》九月癸未。此行规模不小,仍是独有金国兵,并未如皇太极前谕与蒙古科尔沁等部“合师并举”。即使此时联络蒙古诸部尚未妥帖,亦见皇太极用兵明朝非必有满蒙联合之既定方针。《老档》缺八九月事,十月初二日兴师之上一条,乃七月十八日皇太极致书袁崇焕,其末有“我欲和好,而尔不从,致起兵端”云云,似十月初二日出兵即因此而起,虽无“伐明”字样,而以前文已含此意故而省写。殊不知《老档》残缺而《实录》所载八九月攻明宁锦之举,正七月致书中“兵端”之注脚。故《老档》不书“伐明”,倒不如解释为上月伐明之兵方凯旋,此次用兵意向并不明确所致。
十月大举兴师,究竟是实现皇太极六月初联合蒙古攻明之设想,抑进而肆掠诸部蒙古之敌察哈尔,或别有意图,初看遽难断言。总之,进兵半月有余,均在诸蒙古境内。蒙古各部先后“以兵来会”。初八日,皇太极责喀尔喀巴林部马匹羸瘦,来兵甚少,“朕曾谕尔等善养马匹,勿轻驰骋,以备征讨之用”。并见《老档》同日。实则此“征讨”令诸蒙古备马会兵,不过上年皇太极率军征察哈尔之重演。而诸部蒙古之所以倒向金国,即因天聪初年为察哈尔林丹汗所败,不得已向金国求援。林丹汗虽从兴安岭西行,退避至明边境宣大,并未遭到严重挫折。皇太极欲牢笼诸部蒙古,即须为其彻底解除察哈尔的威胁。故其责备巴林部善养马匹“以备征讨”,并不能确指皇太极此行“征讨”目标即六月上谕所谓联合蒙古诸部以攻明。
而最可注意者,《实录》十月十五日丙寅,大军次辽河上流:科尔沁部、察哈尔降部及喀尔喀部诸蒙古以兵来会。皇太极谕诸贝勒大臣暨外藩归顺蒙古贝勒等曰:“明国屡背盟誓,蒙古察哈尔国残虐不道,皆当征讨。今大兵既集,所向宜何先?尔等其共议之。”诸贝勒大臣有谓“察哈尔国辽远,人马劳苦,宜退兵者;有谓大军已动,群力已合,我军千里而来,宜以见集兵征明者”。皇太极“以征明之议为是”,遂统大军向明境进发。发兵半月,中途再讨论用兵所向,足见出兵之日所谓“伐明”绝不足信,皇太极亦漫无定见,故召集众人集议。而“察哈尔国辽远,人马劳苦,宜退兵”,实因已劳师千里,不甘空手而归,方有“宜以见集兵征明”之议,则更见当初出师目标在察哈尔。《老档》同日详载与蒙古各贝勒相见,却不书咨询大军所向之事。是日尚未至喀喇沁领地,亦不见苏布地来见,则《实录》十五日定议“征明”亦未可尽信。
此后仍沿辽河上游一带西行,《实录》十九日庚午,至苏布地之城,进入喀喇沁境地。二十日辛未,大军次喀喇沁之青城。是时仍有两种选择:继续西进,征伐明宣大境外的察哈尔,或南下向明长城进发。“大贝勒代善、莽古尔泰于途次私议,晚诣御幄,止诸贝勒大臣于外,不令入,密议班师。”据皇太极告之诸小贝勒,二大贝勒担心“劳师袭远,若不获入明边,则粮匮马疲,何以为归计?纵得入边,而明人会各路兵环攻,则众寡不敌。且我等既入边口,倘明兵自后堵截,恐无归路”,因此“固执不从”。皇太极谓诸小贝勒曰:“我谋既隳。”且曰:“伊等既见及此,初何为缄默不言,使朕远涉至此耶?众志未孚,朕是以不怿耳。”“岳托、济尔哈朗众贝勒劝上决计进兵。是夜子刻(方与两大贝勒)议定,上遂统大军前进。”此段曲折与五日前众贝勒之议论相照应,亦不见于《老档》。然所谓远涉至青城,仍在可以前往明边外宣大之方向;所谓初缄默不言,正见十五日未必以攻明为定议,代善、莽古尔泰即属不赞成攻明者。今又以入明边境或将无所获,或深入之后遭明军围剿,故坚持班师。有必要指出,代善、莽古尔泰对深入明境的担忧,在很大程度上为日后的事实所证明。《清实录》既明载二人与皇太极意见冲突,为证明皇太极执意入关的决策正确,则势必夸张金军战果而掩饰其失利,这是《清实录》编纂者的意图所决定的。
此前十五日商议用兵所向,所谓“察哈尔国辽远”,即指林丹汗向西远遁,根据明朝方面的记载,当年八月察哈尔似已不在明宣大境外,至少前锋已抵至延绥地带。皇太极十月初二日出师时,很可能对此并不清楚,误以为察哈尔仍停留在明蓟镇以北,直至行抵蒙古诸部最西的喀喇沁,方确认失去原定目标,须重新商议大军所向。故实情更有可能的是,二十日至青城,皇太极才明确即将挥师南下攻明,与二大贝勒密议时再次遭到反对。若就此而返,皇太极自然无以树威。幸有诸小贝勒迎合皇太极,力主攻明。于是当日敕谕八固山额真方有“朕仰承天命伐明”一语,与初二日出兵“伐明”、十五日“上以征明之议为是”相照应。然《老档》所载敕谕仍不见此语。《实录》此前定议“伐明”显为后来补述之词。《老档》未载诸贝勒分歧,唯载皇太极当日颁布敕谕与《实录》略同,有即将进军“山海关内”之意。
事实若果如《实录》所述,十月初二日沈阳出师目标即定于伐明,或十五日再次议定伐明,则二十日代善、莽古尔泰二人中途密议班师,则为阻扰进军,隳坏皇太极之成谋、众贝勒之定议,根据后金制度与传统,应为大罪。试观天聪四年监禁阿敏所据诸条罪行即可知。何于代善、莽古尔泰不予追究?若以己巳年皇太极羽翼未丰,不宜加罪二位兄长大贝勒,迨天聪六年初南面独坐,称帝之心昭然若揭,为此必打击代善、莽古尔泰,网罗新旧罪状,己巳之役途中隳坏成谋,阻扰攻明一事岂非一大口实,焉能放过?然观皇太极曾历数代善罪状,却并无此条。若以即位时代善曾有拥立之功,尚留情面,对莽古尔泰则无须顾忌。天聪十年诬陷莽古尔泰谋反,兼并其所辖正蓝一旗,竭尽诬陷之能事,但仍不见此罪行。
《老档》成书在《实录》之先,自无讳言之理由。然晚出之史料却提供佐证,又如何解释?《清史列传》《八旗通志初集》两书代善、莽古尔泰传俱不载此事。《清史列传》卷2《萨哈璘传》:“三年十月,上征明,次波罗河屯,大贝勒代善、莽古尔泰密请班师。”《八旗通志初集》卷129《萨哈廉传》不载此事。《八旗通志初集》卷136《岳托传》:“次喀喇沁之青城。岳托父大贝勒代善及大贝勒莽古尔泰入御幄议班师。”而《清史列传》卷3《岳托传》又缺载。可见两书并非互抄。两书均不载于主要当事人之《传》,而载代善二子《传》中,且不俱载,一载之《岳托传》,一载之《萨哈廉传》,可见两书编纂者不欲彰显其事。同一事隐于其父而见于其子,或古史之笔法。而更重要的是,此事于代善、莽古尔泰并不为过,而于岳托、萨哈廉则可以为功。是故,代善、莽古尔泰密议班师一事即属事实,《实录》并非尽诬,之所以不能成为二人罪状,只能说明十月二十日行至喀喇沁青城,在是否进兵明朝上,代善、莽古尔泰与皇太极依然存在分歧,恰又证明伐明一举既非出兵之日成谋,亦非前五日之定议。魏源《圣武记》卷1《开国龙兴记三》尽从《清实录》,无所辩证,不足为训。
(二)苏布地与皇太极关系之疑点
喀喇沁首领苏布地,或作速不的、束不的,在明朝史料中,即为袁崇焕穿针引线勾结金军入关之关键人物,然实情与此相去甚远。十月初皇太极出师,十五日与科尔沁、察哈尔二部、喀尔喀、土默特诸蒙古会合,若以《老档》纪事为实,则并未明确下一步进军方向,而必待十九日至喀喇沁会见苏布地之后,次日方决定攻明,则攻明一举当与喀喇沁蒙古及苏布地有莫大关系。是皇太极为苏布地所引诱怂恿,抑苏布地面对皇太极所胁,为转移目标,献计攻明,或别有原委,无详细史料,只能稍作推断。
治史者自来以为,察哈尔从兴安岭故地向西迁徙,喀尔喀、喀喇沁诸部蒙古惨遭凌虐,故而倒向金国。但根据明朝方面史料,东部蒙古诸部与金国之结合似乎不像《清实录》记载的那么顺利。《清太宗实录》卷3,天聪元年六月庚子,“蒙古敖汉部落诸贝勒、奈曼部落诸贝勒举国来附”。两部落皆察哈尔属部,从当月辛酉日可知赴金国为敖汉部落琐诺木杜稜塞臣、卓礼克图,奈曼部落衮出斯巴图鲁三贝勒。七月己巳日结盟,从此反戈相向察哈尔。然据同年明辽东督师王之臣向朝廷奏报:“西虏都令色俾乃蛮(即奈曼)黄把都等以数万人东投建(虏),幸其部落多不愿往,建(虏)亦疑忌,不令渡河,其部众已大半西投虎墩兔憨(即察哈尔林丹汗)。今乃蛮黄把都部落夷目能乞、兔金、歹青等男妇共五千七百三十来降,臣令总兵杜文焕、尤世禄、侯世禄、朱梅,副总兵王牧民、祖大寿受之。”下部议,降夷置塞外。是则奈曼部有相当一部分人归顺察哈尔,另一部分人归附于明。都令即敖汉部杜稜塞臣,其投靠金国,使明山海关外藩屏障防线出现缺口。“西虏自都令等东投奴贼,北边行六七日间无一夷,则我之肩背皆受敌之地也”。之臣旋命“都督府总兵王世忠出关抚夷”。王世忠为哈达部后裔,与林丹汗为姻亲,当是在察哈尔与敖汉、奈曼之间作调停。
然而林丹汗继续西迁,并攻陷东蒙古诸部中最西的朵颜,即为明朝得知:“插汗(察哈尔)西攻摆言台吉哈剌慎诸部,诸部多溃散,或入边内避之。”哈剌慎,清称之喀喇沁,即明之所谓朵颜。摆言即伯颜,或布延,为喀喇沁另一台吉弼喇什之父,见《清史稿》卷229《弼喇什传》。据明宣府巡抚秦士文奏报:“插汗儿即虎墩兔憨争哈剌慎所分部落,谋犯塞,宜豫为备。时虎墩兔憨倾巢而来,以旧辽阳让(建虏),杀哈喇兔,直抵杀胡堡,克归化城,夺银佛寺,收习令色等。”“是月,插汗虎墩兔憨与习令色盟归化城。”“时插汉虎墩兔憨驻独石塞外旧开平所胁赏,且东侵丰州滩(即归化城所在东土默特)套虏,尔邻勒吉能告援”。皆同一事。时为金天聪元年。此即所谓“赵城之战”,结果察哈尔大获全胜。于是便有了《清实录》卷4,天聪二年二月,喀喇沁、喀尔喀诸贝勒塔布囊致书皇太极乞援,署名苏布地为首。
而明朝方面的记载,皇太极最初则是凭借兵威,对喀尔喀、喀喇沁蒙古趁火打劫。“建虏驻兵河上,邀截降夷难民”。“建虏二万余骑屯锦州塞外,以都令为向导,攻克拱兔男青把都板城,尽有地产。青把都遁。复西诱束不的与合,不听。我兵亦出哨,截之回巢”。都令与拱兔同为察哈尔属部。一投金国,一为金国所攻,取向不同,皆林丹汗暴虐之所致。“西诱束不的与合,不听”,是知苏布地既不欲追随察哈尔余部,亦未投向金国,其为明军拦截回巢,很可能是希望得到明朝接济,同时又乞请皇太极出兵共同攻打察哈尔。皇太极所遣使臣为察哈尔多罗特部截杀,遂亲率偏师击溃多罗特部,并再次致书喀喇沁贝勒吴尔赫、塔布囊等云“果欲和好”,则“可为倡率”,并“遣人来面议一切可也”。二人在苏布地等致书中,列名较后。而皇太极既不致书苏布地,亦不令二人转致,则苏布地态度甚可玩味。喀喇沁部为蒙古哈剌慎部与原朵颜部之混合体,或皇太极尚欲于其中施展纵横之计。
据《清太宗实录》卷4,直至天聪二年七、八月间,喀喇沁方与金国结盟,迟于喀尔喀、敖汉、奈曼诸部数月。究其原因,即在于五月与察哈尔交战失利,而未能获得明朝支持,内部或发生分化。《崇祯实录》卷1,元年五月己巳,“朵颜卫苏不的即长昂孙也,三十六家同伯颜、阿亥等部,与插汗虎墩兔憨战于敖木林。插汗失利,杀伤万余人”。云插汗失利,自是误传误信。达力扎布认为,此次与察哈尔作战的并不是喀喇沁(朵颜),而是金国联合察哈尔奈曼部攻击察哈尔阿喇克绰特部和多罗特部,而非林丹汗本部。然而,作战地点敖木林(敖木伦)既在喀喇沁领地之内,若以察哈尔宿敌的朵颜似无所作为,颇不好解释,而朵颜内部分化亦在此役之后。故推测极有可能是金国出兵助战,以此挟制喀喇沁投向金国。《国榷》卷89,崇祯元年六月丁酉:“时朵颜三卫头目束不的与虎敦兔憨构兵,总督张凤翼檄谕之曰:尔始祖都督完者帖木儿以来,世效忠顺。插汉夺尔巢穴,尔聚兵报复,然尔三十六家力弱,又合顺义王乃济。今闻欲与建虏合兵。彼贪诈无信,何自投陷阱也。”可见苏布地乃朵颜部嫡裔,而非后来侵入之哈剌慎蒙古一系。此次兵败,明朝不愿接济,苏布地投靠金国之事方露端倪。九月,喀喇沁部诸贝勒即参加金国联军攻掠察哈尔兴安岭旧巢。
《清太宗实录》卷5,天聪三年正月辛未:“敕谕科尔沁、敖汉、奈曼、喀尔喀、喀喇沁五部落,令悉遵我朝制度。”似以五部蒙古一体看待。当时并无蒙古编旗之事,“我朝制度”他书作“国宪”,内容若何,不能详指。奇怪的是,前引当年六月初二日乙丑皇太极上谕欲与联合攻明之诸蒙古中,却又不见喀喇沁在列。皇太极如欲假道攻明,喀喇沁为必经之地,且距明境最近,何以不将喀喇沁考虑进来?如此看来,喀喇沁与金国的关系多少有些微妙,至少不如其他四部落与金国关系紧密。六月初四日丁卯,有“蒙古喀喇沁部落布尔噶都戴青台吉卓尔毕”及土默特等遣使金国朝贡之事,却又非以苏布地之名义。
同卷,天聪三年八月初八日庚申:“遣喀喇沁部落苏布地杜稜归国,上御殿赐宴,厚赉之。”相当慎重,却不书苏布地何时来金国,有何目的,叫人疑惑。《老档》不载八月事,不能得其详。《国朝耆献类征初编》卷首35《外藩蒙古回部王公表传》卷32《喀喇沁部总传》:“六月,苏布地及图噜巴图尔孙色稜等率属来归,诏还旧牧。”据此则苏布地欲举部附属于金,并于金国领地内驻牧,而为皇太极所拒绝。故所谓“赐宴厚赉之”,以示不得已而仍然亲好。喀喇沁欲放弃旧地,越过土默特蒙古驻地东投金国,如此好事,皇太极何不仿其父将兀鲁特蒙古明安及巴约特蒙古恩格德尔两部编成二旗并允许在金国境内游牧之先例加以收纳,而偏偏令其还驻“旧牧”呢?据明朝方面记载,当年初喀喇沁、喀尔喀蒙古以及金国皆发生饥荒。事实上,苏布地在请求金国接纳部众的同时,又乞援于明朝督师袁崇焕接济,详见次节。故皇太极拒绝苏布地的理由,是仅考虑到金国内部难以承受此压力,抑或嫌其在明与金国之间虚与委蛇,难以判断。总之,苏布地在金国未能如愿以偿,多少是一种挫伤。在此背景下,恐很难设想此时双方已达成两月之后进攻明朝的密谋,且下文所述皇太极大军破关入明时苏布地未曾同行,以及苏布地对明朝的态度,均难与此猜测吻合。
《国榷》卷90,崇祯二年(天聪三年)八月十三日乙丑:“建虏三千骑、属夷束不的三千骑,自大镇堡分二道,自杏山高桥铺,自松山直薄锦州。”十四日丙寅,又至。十八日庚午,陷双台堡。二十九日辛巳:“建虏出大小凌河,毁右屯卫城而去。”这似为一次规模不小的联合行动。然如前所述,《清实录》九月癸未追述济尔哈朗等往掠锦州,未见有蒙古军队的配合。《明史纪事本末补遗》卷5《锦宁战守》:“八月,束不的道建州兵自大镇堡分二道,一自杏山高桥铺,一自松山,直薄锦州,进克双台堡。”或采《国榷》。谈迁记束不的事多得自陈仁锡,不甚可信,详下。而《补遗》卷6《东兵入口》:“先是,建州兵有事辽西,(明)重兵皆聚宁前、锦右,而山海关以西塞垣颓落,军伍废弛。三卫束不的等多携贰,故建州兵大举入口。”又未明言束不的导金军掠辽西锦州,唯云皇太极大军入关时有束不的部落叛归。估计即或有部分喀喇沁蒙古参与,亦非苏布地所属。
而可以明确的是,引导皇太极入关攻明的为喀喇沁另一台吉布尔喀图,即《清实录》六月赴金朝贡之布尔噶都戴青。《清史稿》卷518《藩部一·喀喇沁部》:“(天聪三年)十月,上征明,以塔布囊布尔哈图为导,入遵化。”同书卷229《布尔喀图传》:“布尔喀图,初为喀喇沁部台吉。天聪三年六月,使入贡。九月,来朝。十月,太宗自将伐明,以布尔喀图尝如明朝贡,习知关隘,使为导。师入边,克龙井关,抚定罗文峪,分兵命布尔喀图戍焉。”六月入贡,正是皇太极宣布联合蒙古攻明之时,而喀喇沁蒙古不在其中。布尔喀图正赴金国,则当有所闻知,或表示支持。其于九月朝贡金国,明载《清太宗实录》卷5,天聪三年九月癸卯,或专为祝贺金国攻掠山海关锦州一带,离上次赴金仅隔三月,甚是亲密。但没有材料显示布尔喀图此行是奉苏布地之命,其对金国的态度,或与苏布地有所差异。
(三)皇太极入关后苏布地之表现
更可注意的是,《清太宗实录》卷6,天聪四年正月二十六日丙午,皇太极大军深入燕京之后,于北返时东突山海关不果,不得不西旋而又受困于遵化之际,令苏布地作明金双方调人,代己致书明崇祯:
朵颜三卫都督都指挥苏布地等奏:臣等累世以来,为皇上固守边圉,受恩实多。今满洲以强兵来侵,臣等不暇为备,以致被困,手足无措。切思满洲汗之意,或驻汉境,或返本土,势不使臣等出其掌握。臣等受皇上厚恩,不胜惓恋,是以驰奏。臣等闻满洲汗云:“我屡遗书修好,明国君不允。我将秣马厉兵,以试一战,安知天意之不终佑我也。”其言如此。皇上若悯小民之苦,解边臣之怨,交好满洲,以罢师旅,则朝廷赤子获享太平,而臣等边防属国亦得蒙恩矣。不然,臣等愁困,小民怨苦,何时可已?朝廷之民不得耕耨,臣等不蒙恩泽,恐失皇上爱养斯民、优恤属国之道。伏乞皇上推仁,急允和议罢兵,庶小民得事耕耘,臣等亦得安堵。惟皇上熟筹,速议修好焉。
苏布地自述其身份为“朵颜三卫都督都指挥”,当为明朝所封三卫最高首领。皇太极于蒙古诸贝勒中独以苏布地联系明朝或以此。苏布地自称“臣等边防属国”,名义上仍奉明为宗主国,则知其即使不是三卫中唯一与明朝保持联系者,也是联系最为密切或最能为明朝信任者。书中所述朵颜随金国大军攻入明朝乃因胁迫所致,自难据此以判断其情伪,然而至少表明苏布地并未完全投靠金国,仍愿与明朝保持宗藩关系。其转述皇太极“以试一战,安知天意之不终佑我”,字面意思是退却之际仍不肯承认失败,或欲再次兴兵,实又透露出皇太极对此番攻明并不视为成功。苏布地随即委婉道出此次金军联合蒙古兵入边,目的一如往昔犯抢劫掠,并未因曾围攻燕京而兴灭明之意,这些都是显而易见的。明朝方面记载,“是月,三卫属夷为建虏请款”,即指苏布地致书崇祯之事。
何以皇太极独以苏布地致书崇祯?其为明所封朵颜三卫都督都指挥固然是一个理由,但如欲增加致书的分量,则当如《清实录》所记天聪二年二月喀喇沁乞援金国以苏布地领衔,附以其他众多首领。而之所以未如此,则又似朵颜首领中唯有苏布地未曾彻底投靠金国而与明朝破裂。此与八月苏布地赴金国请求归附入其领地内驻牧无果而归,或不无关系。
还可注意的是,《清太宗实录》卷6,苏布地致书明朝半月前,天聪四年正月初九日己丑,“镇守永平贝勒济尔哈朗、萨哈廉奏言:喀喇沁部落苏布地仍前扰我降民,闻即来朝见,伏乞皇上严谕之”。当指苏布地即将从朵颜故地入关朝见皇太极行在。另据《老档》同日:“闻苏布地入边掳掠归降汉人,二贝勒遣人致书曰:为何杀掠我降民?尔一表人才,而来犯无故,实尔先启衅端矣。我绝不轻贷。命将所掳妻子尽送还原籍,尔等亦永返家,否则严惩不贷。”喀喇沁部众随皇太极大军入关,明见《老档》《清实录》。但苏布地及其所部显然并未随行,而此时方至,又为济尔哈朗等责令返回。《老档》二月初一日:“闻喀喇沁蒙古至迁安抢掠,遂遣人致书于喀喇沁部众台吉、塔布囊等:若奉汗命而来,可往朝见。汗若有旨,即遵行之。若非奉命而来,令速返回。倘在此不往,则我方之人畏惧尔等,致误农事,我等亦不容尔等留此,必调兵驱逐出境。勿疑我言,当速行之。”二月十四日,皇太极致书跟随金军的喀喇沁卓里克图等四人严厉约束部众,不见苏布地其名。而至二月二十日,即皇太极出关四日之后:“苏布地杜稜迎于敖木伦河岸,杀牛十、羊二十进宴。”综此数条,似则苏布地正月初九日方欲入关或入关后不久,即被遣回故地。其代皇太极致明崇祯之书是从塞外发出的,或因此《老档》不载。凡此,皆说明苏布地与皇太极配合得不甚默契,似隐隐折射出二者关系并不和谐。
关于朵颜部进入迁安县境,明朝亦有记载。《崇祯长编》卷30,三年正月二十五日乙巳:“大清以永平所获之半散给口外诸部,调束不的等三十六家进桃林口,阿晕台吉并夹道各家进董家口,赶兔、秃拉光、阿李台吉舍剌兔等进罗文峪,俱约以次日齐入。总兵官杨国栋密探以闻。”按桃林口在永平府治以北六十里,董家口在抚宁东北七十里,属明蓟镇三协中之东协。明朝前线将领以为苏布地部众奉皇太极之命入关,当是误解。而苏布地此举被皇太极拒绝,又为我们猜测苏布地与皇太极之间颇似有所提防提供了证据。
《崇祯长编》卷30,次日丙午:“束不的等三十六家果从冷水关进口,营于蓟州城南八里神仙岭,约二千余骑。因向奉敕书在南门观音堂讲赏,遂以此行本来相助,请给粮草为词。监军吴阿衡同马世龙、宋伟、吴自勉、曹鸣雷四总兵会议,遣参将王某出城答之。”苏布地之二千余骑声称曾受明朝抚赏,故“此行前来相助”,乃指助明朝阻击金军。蓟州此时为明西线驻军汇集地,明朝官员亲自接触之后,虽不见有接纳之举,然亦未以苏布地部落为敌。冷口在迁安县北七十里,为三卫贡道,与以东第一关河流口关向为出入要路,并为朵颜部所熟悉,而为皇太极所陌生。尤可注意者,此时正皇太极大军北返,本欲从永平府抚宁打通山海关,但受阻于祖大寿而不果,遂西行至三屯营、遵化一带,征战数月,疲惫自不待言。即将出关之际,又有陷入明军东西夹击之虞,正需有生力军之助。而遵化、迁安相邻一带隘口,即次月皇太极逸出之处。若苏布地与皇太极关系密切,及时率兵前来配合,必不至方欲率其部众入关即被皇太极驱逐出境。至若嫌朵颜部众抢掠、破坏金军形象,以及妨碍农事等等,纯属借口,金军此行入关正以抢掠为补充。而皇太极于出关之前必于此一带扫清苏布地部众,恰说明对苏布地始终存有某种警惕。
明朝方面还提供了另一条线索。《崇祯长编》卷30,三年正月二十二日壬寅,礼部尚书李腾芳等上言:“朵颜三卫彝人素沐朝廷恩赉,然其怀心叵测,实非输忱向化者。上年十一月东兵方抵遵化,而卫彝之贡亦至通州。传闻二国合谋,其迹已为可异。今督臣报,抚赏方颁,竟随东兵飏去,饱我金缯,肆彼奸谋。若非早定驾驭之方,恐复堕彼阴狡之计,不但纵之至京、至通不可,即仍听其叩关受赏,亦非成谋之得也。”也就是说,皇太极大军方破关时,朵颜三卫通贡使已抵达京东之通州,则出发当早于皇太极大军南下之日。另据毕自严《度支奏议》,户部准礼部咨文:“朵颜三卫夷人入贡,适当奴贼入犯之时,业经具题奉圣旨:贡夷安顿防范,已有旨了,还照常犒赏。”是知明廷因穷于支给各处军饷,四千五百余两赏银一时难于应手,后不得已从先发辽饷中借拨,致使朵颜贡使在通州盘桓一月有余。待金军北返时,方匆匆逃离。故明朝有人疑为与金国合谋,未必属实。苏布地为明朝所封朵颜三卫都督都指挥,三卫贡使当苏布地所遣,则其与明、金双方关系大可玩味,为我们留下种种猜测。贡使一行是苏布地为掩盖皇太极即将破关而故意迷惑明朝,抑仅仅向明朝示好效忠,尚无他史料提供参证。
但有一点可以明确,即事后皇太极从未夸耀过如何设计苏布地巧妙配合大军入关。众所熟知,皇太极施用反间计使明崇祯杀掉袁崇焕既明载于《清实录》及清修各传记,倘果真有天聪三年八月苏布地的金国之行已与皇太极达成攻明之密谋,因而皇太极十月兴师之时堂而皇之大书“伐明”;迨率喀喇沁部众随同入关,又故意将苏布地留在本土,以待日后金军从北京东突山海关不果、皇太极于战和两难、即将逸出关外之际,作为金国与明朝和谈之代言人。如此深谋远虑,《实录》岂有不载之理?而且,这种设想中有一个不可克服的障碍,即皇太极于破关攻明之前,具体说即十月十五日至二十日,曾为大军兵锋所向究竟是察哈尔抑或改而攻明犹豫不决,即足以将上述天方夜谭推翻。
今据上引史料所可断言者,即苏布地尚未因金国攻明之举而为虎作伥,遽然与明断绝关系。于是不妨进而推测,天聪三年十月二十日皇太极决定不再追踪察哈尔,转而攻掠明边境,很可能出自喀喇沁诸贝勒的怂恿,并不一定是苏布地。喀喇沁诸贝勒之所以不引导皇太极继续西行追击察哈尔林丹汗,而南向破关攻明,自然对明边防了若指掌;而皇太极之所以乐从喀喇沁诸贝勒,很可能亦只考虑到掳掠,未必料到日后将会深入北京城下。
清朝官修《实录》《老档》竭力渲染,皇太极挟直捣明京城之余威,屡次放出议和信息,甚至令苏布地代己致书明崇祯皇帝,恳请双方息兵,似诚不为已甚,宽仁之至。而明廷没有接受城下之盟,由此错过和议良机,可谓愚昧至极。但皇太极本人与金国统治集团究竟如何看待此次兴师入关的成果,仍是一个值得探究的问题。至于明朝方面认为皇太极与苏布地早有成约,或苏布地勾引金军入关,以及袁崇焕纵容苏布地为皇太极大军储备粮食,则似属捕风捉影,并无确证。下文辩证。
总之,我们有理由怀疑清《实录》十月初二日兴师之日目标已定为伐明,且为长期预谋的行动,并非实情,乃后来官修《实录》时所增饰。《太宗实录》经康熙朝多次润饰。玄烨晚年《遗诏》以自古以来大清得天下最正相标榜,竭力美化乃祖的形象,赋予清军首次破关之举的政治意义。清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以至于可以攻取北京城而不为,以显示其仁德。故清军“伐明”乃正义之师,且必以当初决策归于皇太极一人。此为官修本朝开国史通则,无足多怪。即以事实而论,金军在明京城畿辅地区左冲右突,且一度占领河北数城,称此行为“伐明”,谁有异词?然若以皇太极兴兵之初宗旨即在伐明,则殊为不然。
(四)入关伐明是否符合皇太极本意
从金国统治集团内部的关系来分析,亦不能找到天聪三年十月皇太极兴兵之际旨在伐明的支撑。
皇太极不肯曲从代善、莽古尔泰的建议班师,而不惜劳师远征,深入从未涉足的明朝关内,除性格上具有某种冒险性之外,还应看到其内心亟欲树立权威的渴望,以证明自己继承汗位是实至名归。皇太极能以努尔哈赤庶出第八子继位,表面上是出自代善、岳托、萨哈廉父子的倡议,并由三大贝勒共同推举,而实则彼此间达成妥协:皇太极放弃天命年间与济尔哈朗、德格类、岳托等诸小贝勒的某种结盟,令其“听命于(各自)父兄”,即承认代善、阿敏、莽古尔泰三大贝勒对于其子弟诸小贝勒的管辖权,见诸即位典礼各方誓词,可谓信誓旦旦。汗不得干涉各旗内部事务,这意味着皇太极仍为不足20牛录的正黄旗之主,虽有一汗之名,仅获得对阿济格兄弟两白旗名义上的监护权。而代善两红旗55牛录、阿敏镶蓝旗61牛录,各占全国牛录约四分之一,加上莽古尔泰正蓝旗22牛录,对皇太极具有压倒优势。与之相应,天聪初年的政治格局则全面实行努尔哈赤晚年设计的“八王共治”,一切大政均需众贝勒共议,四大贝勒轮流值月主政,皇太极并无绝对权威。听政时四大贝勒并坐,代善与皇太极居中,而私见时皇太极尚须对三大贝勒行兄长礼。以皇太极的抱负和才具,自不甘心受此虚汗之名。要成为名副其实的大汗,必须削弱三大贝勒的地位,尽管皇太极手段高明,并有诸小贝勒支持,但亦需要时间和机会。而此前金国的一系列征战,似乎并未朝着有利于皇太极的方向发展。
天命十一年十月,皇太极即位方两月,代善、阿敏两大贝勒率大军万人征讨内喀尔喀蒙古扎鲁特部,这是皇太极即位以来金国第一次大规模军事行动。喀尔喀五部,即朵颜三卫中泰宁、福余二部,地处察哈尔、明朝和金国之间,紧邻金国西面,对三方关系都极为重要。虽自努尔哈赤时即与金有过盟誓,然时时助明攻金。金国欲对外扩张,必须首先制服喀尔喀。代善、阿敏迅速获得成功,此后喀尔喀以及其他蒙古诸部纷纷倒向金国。次年天聪元年正月,阿敏率大军东征朝鲜,迫使朝鲜订立城下之盟,解除金国西向的后顾之忧,此行亦不出两月。然而当年五月,皇太极率金国大军倾巢而出,攻掠明锦州、宁远,显然冀望一举获胜,同时折服三大贝勒。不料重蹈乃父覆辙,损兵折将,无功而返。“是役也,贝勒济尔哈朗、萨哈廉及瓦克达俱被创”,即《清太宗实录》亦无能掩盖其惨状。这对于亟欲树威的皇太极无疑是一次极大挫折,自不能甘心。强攻明辽西防线不能得手,皇太极不得不与明辽东督师袁崇焕虚与委蛇,继续施放议和烟幕,而更为切实地将目标转向蒙古地区。而此时察哈尔蒙古林丹汗急于西迁,凌虐东部蒙古诸部,一时形势大乱,恰为皇太极提供了重建威望的契机。《清太宗实录》卷4,天聪二年二月癸巳,喀喇沁、喀尔喀蒙古联军与察哈尔相战,兵败赵城,苏布地等致书皇太极求援,对皇太极无异是天赐良机,当然不会放过,随即亲率一支偏师作试探性进攻。九月,皇太极亲率大军征讨察哈尔,联络蒙古诸部,从辽阳北行直捣兴安岭察哈尔残余。这两次亲征,固然体现皇太极善于捕捉时机,然一为策应之举,一为扫荡旧巢,虽有所获,若论战功业绩,仍不足与代善、阿敏两大贝勒相埒。况天聪三年初,皇太极以诸小贝勒代替三大贝勒值月,已显露出汗位独尊的端倪,若能有一场对外作战的重大胜利,无疑将极大增重皇太极对三大贝勒的砝码。
皇太极即位后接连四处用兵,还因为金国内部经济压力的驱使。皇太极在宁锦失败之后,“时国中大饥,斗米价银八两,有人相食者”。朝鲜方面虽被迫开市纳贡,然所供有限。次年初朝鲜国王李倧致书皇太极:“贵国以民人乏食,要我市籴,但本国兵兴之后,仓库一空。今仅得米三千石,以副贵国之意。”并答应尽快开市中江。皇太极致明朝议和书,竟以“将率各路外藩蒙古兵筑城逼居,以俟秋成,取尔禾稼”相胁,非窘迫至极,曷至于此。东蒙古诸部既已归顺,不能再当作掳掠对象,而继续用兵宁锦与袁崇焕作战,又难免前辙之虞,故此一路只能以偏师作为牵制,以防袁崇焕乘虚而入,此即八九月间济尔哈朗等率兵略锦州之意。皇太极大举兴师,亲为统帅,目的既在于树威,并以劫掠缓解国内物质匮乏。不论从哪一方面考虑,皇太极都应计出万全,而不至于毫无成算地将目标锁定在远涉蒙古地区然后攻入明朝内地。相较之下,上年攻掠察哈尔兴安岭一役,既得到东部诸蒙古相助,又得知林丹汗众叛亲离内外交困之实情,故而远征仓猝西迁之察哈尔本部,消灭金国多年宿敌,无论从掳获人口财物,还是建立塞上霸业,对于皇太极来说都是更大的诱惑。综合诸方面考虑,联络诸蒙古追击察哈尔当为皇太极首选。我以为这才是皇太极己巳十月亲征之预设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