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路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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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辣的阳光笼罩着嘉城市,烤得人似要脱一层皮。

葛漫漫使出吃奶的劲儿才从公交车上挤下来,撑着膝盖喘了几口气,再打开遮阳伞,把烈日阻挡在伞外。

她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随即打开百度地图,顺手给店家定了个位。然后她提提肩膀,往上扯了扯背上的双肩包,沿着导航所指的方向走去。

“到了,姑苏人家。”

十分钟后,葛漫漫站在一家装修精致的火锅店外,轻声念出招牌上的店名。仿古的匾额旁画着一个冒着热气的铜火锅。“芙蓉路十五号,没错,就是这一家。”

她推门进去,耳边响起一阵婉转缠绵的古典音乐。

她放眼望去,店面开阔,分上下两层,层与层之间用仿古式屋檐隔开。檐上绿叶环绕,檐下小桥流水,古韵十足。

因为是盛夏,又是火锅店,所以店里的冷气调得很低。刚一进门,葛漫漫浑身一个激灵,嘴角也随着舒适的心情不自觉地翘起。

“请问您几位?”

服务员穿着一身红色旗袍,盘着头,走过来,朝她堆起一个灿烂的笑。

葛漫漫先是被对方的装扮惊艳了一下,接着说:“我昨天跟你们老板约好的,来这儿做吃播。”

“哦,葛小姐是吧?老板这会儿不在,请您跟我来。”

服务员仍保持着微笑,但眼中的恭维之色分明淡了一些。她带着葛漫漫沿木制楼梯上去,安排葛漫漫在一处安静的角落入座。

“您先休息一会儿,菜品一会儿就上来。”

葛漫漫点点头,趁着备菜的空隙,从双肩包里拿出手机架。在架好手机后,她打开直播用的APP(应用),将摄像头调整到合适的位置。

此时是下午两点半,刚过饭点,属于不尴不尬的时间段,店内的人不多,稀稀拉拉散布在楼下。

葛漫漫坐的位置正对楼梯,顺着仿古雕花的木制楼梯看下去,一对男女正坐在楼梯口的餐桌旁聊着天。男的背对葛漫漫坐着,穿了一件白色休闲衬衫,虽然看不见脸,却给人一种应该长得不错的感觉。女的穿着一身碎花长裙,低着头,脸蛋儿红扑扑的,一副害羞的模样。

以葛漫漫的经验来看,这两个人八成是来相亲的。

趁着菜品没上来,葛漫漫伸长了耳朵,正准备偷听几句,来消磨一下时间,谁知肚子突然一阵不舒服。

她急忙跑了一趟卫生间——并不是拉肚子。

她从卫生间回来,服务员已经把锅底端上来了,是这家店的特色麻辣锅底。

火红的辣子配着滚烫的牛油,原本是最刺激味蕾的东西,但此刻,葛漫漫摸着微痛的肚子,有些为难。当她犹豫的时候,服务员已经利落地将一排盛满虾滑的小钢勺挂在火锅边缘。

“葛小姐,这是咱们店的招牌菜,荷塘虾滑。老板特意叮嘱,希望您能帮忙做下推广,吃的时候尽量展现出食物鲜香、爽脆的口感,如果推广的效果好,老板说会考虑付您双倍酬金。”

双倍酬金!葛漫漫瞪大眼睛,咽了口口水,一咬牙:“好,没问题。

“嗨,大家好,我是漫漫!

“炎炎夏日,躲在冷气十足的屋子里吃一顿又辣又香的火锅,是再过瘾不过的啦!今天,我给大家推荐一家特别好吃的火锅店……”

在说了简单的开场白后,葛漫漫开始挨个介绍今天的菜品:肥羊卷、牛舌头、毛肚、猪脑、鸭肠……当然,还有重头菜,荷塘虾滑。

葛漫漫虽然是南方人,但蘸酱方面喜欢吃北方传统的干碟。稠度适中的麻酱,加上捣碎的花生米,最后再撒上一小勺切碎的香菜,她用四十厘米的长筷夹起两片熟到好处的羊肉,蘸一口酱,整个味觉似乎都被打开了,唇齿间浓香四溢。

一口鲜肉下肚,原本肚子有些不舒服的葛漫漫瞬间就把这茬儿忘了,眼里燃起对美食的欲望。

羊肉开胃过后,虾滑也煮好了。

这家店的虾滑没有直接将虾肉打成糊状,而是留取了部分虾肉,吃起来十分爽滑、有嚼劲,搭配周围的环境,颇有一种身在画中独享美食的感觉。葛漫漫闭上眼,细嚼慢咽,陶醉其中。

手机上,弹幕刷了起来。

“这个虾滑看起来好好吃!”

“怎么办?我突然好想吃火锅……”

“不行了,我的口水流出来了!”

“我刚约了小伙伴,明天中午‘姑苏人家’走起,求偶遇,哈哈哈哈……”

不过一会儿,弹幕已经刷了一拨又一拨。葛漫漫看看周围堆成小山的碗碟,第一轮差不多结束了。

她站起身,正准备再去叫些菜品,胃突然一阵绞痛。她忙不迭跟粉丝说了声抱歉,捂着肚子就往卫生间冲。

打开水龙头,葛漫漫对着水池就是一通大吐特吐,直到吐得胃里空空的,一点食物不剩。可是疼痛并没有跟着那些食物消失,反而越发严重,胃里似乎着了火,好像有无数把烧红的铁钩一下下划拉着她的胃。

葛漫漫疼得满头大汗,扶着墙走回自己的餐桌。她刚想跟大家解释两句,又是一阵绞痛涌上来,她身子一软,竟“哐当”一声从椅子上栽了下去。

巨大的声响引起店内为数不多的客人的注意。

服务员更是吓了一跳,慌忙跑过来看。

葛漫漫捂着肚子,蜷缩在地板上。

服务员见状,立刻傻了眼,愣了大半天,才回过神来,对后厨大喊:“快,打电话,通知老板!”

店内响起“嗒嗒嗒”的声音,吃客们都忍不住好奇,上来看个究竟。

葛漫漫浑身湿透,脸上的汗顺着皮肤滴到地上。

耳边是嘈杂的人声以及手机发出的信息声,"嘀嘀嘀嘀,嘀嘀嘀嘀……"直播还没关,葛漫漫不用想也知道此刻直播间的粉丝是什么状态。她的眼前是无数双腿,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无一例外,全部躲得远远的,众人茫然无措地立在那里。

“大家让一下。”

在混乱中,一个极富磁性的男声响起。

一双修长的腿穿过人群,大步踏过来,在葛漫漫面前蹲下。

仿佛遇见一根救命稻草,葛漫漫伸出手死死掐住眼前的男人,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送我去医院……”

男人皱皱眉,没说话,胳膊上出现了五个红印。

葛漫漫迷离着眼,正对上一双琥珀色的瞳仁。她痛得视线模糊,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四目相对的时候,看到对方眼中似闪过一丝奇怪的情绪。

“你觉得哪里不舒服?”男人开口。

“肚子疼……”葛漫漫如实回答,声音微弱。

男人单膝跪地,另一只手按在她的腹部上:“是这里吗?”

葛漫漫摇摇头。

男人又把手往上挪了挪,放在她胸口以下、腹部以上的位置,按了一下。这一次,葛漫漫猛地一缩身体,倒吸一口气:“好疼……”

男人目光一紧,扫了眼桌上未烧干的麻辣锅底,果断道:“应该是辛辣食物引发的胃溃疡,要马上送医院。”说着,他抱起葛漫漫,推开人群,往外走去。

众人一脸震惊,眼睁睁看着男人将葛漫漫抱出了店门。

服务员率先回过神儿来,然后追上去,要拦住正要关车门的男人。

男人顿了一下,从裤兜里掏出一张身份证、一张工作证往服务员手里胡乱一塞,然后他脚踩油门,绝尘而去,留下一脸茫然的众人以及与他一同进店吃饭的长裙姑娘。

服务员低头看了眼手上的工作证:嘉城大学附属医院,胃肠外科,主治医师,谢云舒。

原来是一个医生。

 

车里的冷气弥漫开来,葛漫漫躺在车座后排,痛得冷汗直流。

前方红灯,谢云舒踩下刹车,回头看了一眼葛漫漫,然后掏出手机,输入解锁密码:“家属手机号码说一下。”

对方用语十分书面,葛漫漫反应了片刻才明白过来,说了一串数字:“这是我男朋友的电话,你打给他吧。”

拨号的人有一瞬间迟疑,随即拇指飞动,按下一串号码。

“嘀——嘀——嘀——”

谢云舒的手机连接了车载蓝牙,“嘟嘟”的忙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焦虑。

“对不起,您拨的电话号码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Sorry, the number you dialed couldn't be connected for the time being. Please dial again later.”

机械的女声响起,谢云舒迅速挂断电话。大概是想到对方或许因为陌生号码故意不接,他又拨了两次,结果还是一样。

“你还有其他朋友的联系方式吗?”谢云舒问。

葛漫漫难受得翻不开眼皮,心底自嘲地笑笑。别说陌生号码不接,自从前天和单阳吵完架后,她不知打了多少遍这个号码,始终无人接听。

她撇撇嘴,心底的委屈犹如惊涛骇浪般翻涌而来,浸出的泪珠染花眼影。喉咙一阵刺痒,她咳嗽了几下,嘴里带出一股血腥味。

“是溃疡引发的少量胃出血,小毛病,你别害怕。”谢云舒回头看了她一眼,语气沉稳淡定,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胃里的绞痛感渐渐减轻,疲倦感袭来,葛漫漫张了张嘴,最终昏睡过去。

 

葛漫漫再次醒来,是在医院的病床上。

葛漫漫的手背上扎着输液用的静脉留置针,腕上戴着柔软的医用腕带,上面写着她的简单信息,姓名、性别、年龄,还有嘉城大学附属医院的字样。

胃里的灼烧感已经完全消失,葛漫漫抬起脑袋,柔和的光线透过洁净的玻璃窗照射进来,她下意识眯起一只眼。

窗外是一片草坪,草坪上零零散散安装了几台健身器材,几名身穿病号服的病人站在上面,或运动,或聊天,悠闲而惬意。

感受到腿部轻微的压力,葛漫漫转过视线,好友唐楠楠趴在她的床边睡得正熟。也不知她梦到了什么,半张着嘴,口水淌出来,氲湿了白色的床单。

葛漫漫坐起身,推了推唐楠楠。

唐楠楠身子一抖,猛地睁开眼。她直起身子,张着嘴,对着葛漫漫发呆了一会儿,才回过神儿来,然后跳起来,嘴巴几乎贴到葛漫漫脸上:“我的小祖宗,你终于醒了。”

面对唐楠楠充满热情的拥抱,葛漫漫一捏鼻子:“喂,你别过来,嘴巴难闻死了。”

唐楠楠愣在当场,眨眨眼,叉起腰,踢了一脚床边的劣质马扎:“你这个没良心的,本小姐坐在这小破马扎上守了你一夜,你还敢嫌我嘴巴难闻!熏死你,熏死你……”

说着,她就朝葛漫漫的脸上蹭去,葛漫漫推了她几下,却没推开,两人闹着笑成一团。

隔壁床的大妈还没睡醒,一声河东狮吼直冲天际:“年轻人,有没有素质,大早上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两个姑娘被震得耳膜一疼,忙不迭赔礼道歉,直到大妈的嘟囔声消停下来,两人才互相吐吐舌头,低声一笑。

唐楠楠见葛漫漫没什么大问题,心也随之放下。她看了眼墙上的挂表,转身去叫医生。

过了一会儿,唐楠楠推门回来,身旁多了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医生。

医生是一个年轻男子,一只手拎着一本病历,另一只手放在白大褂一侧的口袋里,走路很快,三两步就来到葛漫漫面前。

“你感觉怎么样?还疼吗?”

葛漫漫的视线落在医生的脸上,他的皮肤很白,鼻梁很挺,睫毛很长,安静的时候神情高冷,说起话来薄唇自带三分笑意。

她盯着医生看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哦,我好多了。”

医院的病床是可以自由升降的,葛漫漫刚醒来时,就让唐楠楠帮她把背部架子升起来了,此时,医生走到床尾,按下升降按钮,将床放平。

“早上你没吃饭吧?”

“没有。”

“夜里又疼了吗?”

“没有。”

医生面色平静地问了两个简单的问题,拿笔在病历上“唰唰”写了些什么,然后伸出手放在葛漫漫的胃部。

葛漫漫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抓住医生的手:“你要干吗?”

医生的动作顿了一下,偏头看了她一眼,脸上露出疑惑不解的表情。葛漫漫短路的脑子瞬间反应过来,她的脸“腾”地一红,连忙松开对方的手。

“疼吗?”

葛漫漫盯着这双按在自己上腹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隔着薄薄的病号服,她能清楚地感觉到它的温度。

她摇摇头,脸涨得通红。

医生拿出笔又在纸上写了几个字,语气平常:“一会儿去约个号,今晚你早点睡,明早不要进食,也不要喝水,到内窥镜室做个胃镜。”

葛漫漫闷声点头。

“你注意休息,吃些清淡的东西,不要吃辛辣的食物。”医生合起病历夹,又叮嘱了她几句才转身离开。

唐楠楠微微欠了欠身:“谢谢谢医生。”

葛漫漫没有说话,一直对着医生的背影发呆。直到对方推门出去,她才歪头问:“刚才那个医生姓谢?”

“对呀,谢云舒。”

顺着唐楠楠的视线看去,床头存放责任医生资料的卡槽上清楚地写着主管医师的名字——谢云舒。

“谢云舒?”葛漫漫重复了一遍,脑海中不断回忆起刚才那个人的脸,“我怎么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呢?”

话音未落,她的后脑勺就被拍了一下,唐楠楠一脸正义的样子:“我说你也太忘恩负义了吧!昨天谢医生才把你捡回来,你今天就忘了?”

“你是说,昨天从火锅店送我来医院的人是谢医生?”

唐楠楠点点头:“昨天,我等你等到半夜,见你一直没回家,就给你打了一个电话,结果是火锅店老板接的。老板说你突发意外,被嘉城大学附属医院的谢云舒医生带走了,吓得我赶紧赶来医院。我在咨询台打听了半天,找到你的时候都十二点多了。谢医生昨天本来休班的,一直在这儿等到我来。”

“啊?不是吧。”

“啊什么啊,你得好好谢谢谢医生。”

葛漫漫低着头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突然从床上跳起来:“坏了,我的直播设备和手机都还在火锅店呢!”

 

唐楠楠接到单阳的电话时,葛漫漫正在吃早餐,白米粥、鸡蛋和素馅包子。讲了两句,唐楠楠把手机递给葛漫漫,后者翻了一个白眼,继续若无其事地喝粥。

单阳在电话里解释,昨天回了一趟老家,信号不好,这才没接到谢云舒的电话。今早看见短信提醒,他照着陌生号码打回去,这才知道她出了事,东西也落在了火锅店。他此刻刚从火锅店取了东西,正在赶来的路上。

葛漫漫质问单阳,就算昨天他在老家,手机信号差,前天呢?前天两人吵完架,她打了不下二十通电话,难道陨石撞地球,干扰了信号?

单阳不说话。

唐楠楠怕两人在电话里吵起来,连忙抢过手机。

挂断了电话,唐楠楠半是责备半是哄地劝葛漫漫:“人家单阳的妈妈生病了,他本来是回老家看望单妈的,知道你出事立刻赶了回来。这相当于什么?这就相当于你和他妈同时掉进水里,他选择了你。这还不足以说明他对你的心吗?你别听风就是雨的,你亲眼看见他背着你相亲了?”

半小时后,病房的门从外面被推开。

来人是一个模样清秀的少年,穿了一件短袖T恤,右肩上背一个粉红色双肩包,视线依次扫过三张病床,最后落在靠窗的一张病床上。

葛漫漫脸上有一瞬间的喜悦,随即克制住,别过头去。

单阳从双肩包里拿出一部手机伸到她面前。

两个人谁都没说话,画面定格了一会儿,单阳淡淡开口:“你那手游上的夏日礼包再不领就过期了。”

葛漫漫眨了一下眼睛,抢过手机,然后解锁,进入游戏,随即动作慢下来。她缓缓抬头,与单阳对视了两秒,“扑哧”一笑。

单阳愣了愣,也随之笑开了。

唐楠楠见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好了,既然正主都来了,也没我什么事了吧。”唐楠楠边说边抓起柜子上的单肩包,斜背在身上。

葛漫漫看了一眼单阳,抓住唐楠楠,扭过脸,赌气似的撒娇:“你干吗去,亲爱的?你不许走。”

唐楠楠无语地望望天,掰开她的手,笑道:“行了,我可不敢在这里做电灯泡。再说了,我家林旭还等着我去给他送饭呢。”

葛漫漫不满地撇撇嘴:“哼,林旭,林旭,你就知道林旭,见色忘友的家伙。嘿,唐楠楠,你给我回来,别跑……”

病房的门“砰”地关上,她的病床前只剩下单阳静静地站着。

“我可还没原谅你。”

葛漫漫白了单阳一眼,抱着被子背过身去,轻轻一笑。

单阳眼神复杂,站在她身后,不易察觉地叹了一口气,随即搬过马扎坐下,拉起她的手,轻声问:“中午你想吃什么?”

“麻辣鱼!”葛漫漫从床上坐起来,两眼冒星。

“不行,你忘了因为什么进来的?”单阳斩钉截铁。

葛漫漫闷闷不乐地哼了一声,盘着腿瘫下去。随即又一个激灵,她直起腰,拿出手机操作了几下,指着床头的双肩包:“单阳,你帮我把包里的摄像机和遮光板递过来。”

“做什么?”

“昨天我不是在火锅店录吃播出意外了吗?我得和粉丝们说一声,不然大家还以为我食物中毒了呢。火锅店老板也不容易,我可不能干这么损人不利己的事。”

她一边把手机连在摄像机上,一边问了旁边病床的大妈能不能做个直播。

大妈五十多岁的样子,听不懂葛漫漫的话。葛漫漫连忙从床上下来,手舞足蹈地比画了一阵,顺便宣传了一波自己的房间号。

大妈睡饱了觉,心情格外好,在葛漫漫的指导下下了一个直播软件。点进去后,大妈迷茫了一阵:“哎,姑娘,我怎么没看见你呢?”

“您先等会儿,大妈,我这儿还没调好。”

葛漫漫有些兴奋,架好摄像机和遮光板,调整光线和角度。一旁的单阳站起身,说:“我出去接一个电话。”

“好的。”

葛漫漫心不在焉地应着,直播间粉丝的情绪高涨,争先恐后地关心漫漫主播的病情。她一一道谢,丝毫没注意到单阳阴沉的脸。

葛漫漫跟粉丝解释完吃播中途昏倒的事,又聊了一会儿天,下线时已经快十一点了。

单阳一直没回来,葛漫漫出门去找,发现对方哪儿都没去,就在门外打电话。见她出来,他匆忙挂断了电话。

她联想之前听人说他背着自己相亲的事,心下存疑,让他交出手机。她翻阅通话记录,最近的一通电话是单妈打来的,通话时间一个小时。

她面露尴尬,将手机交还给他。

“你妈没事吧?”

“什么?”

“你早上不是在电话里说,你妈生病了吗?”

单阳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没事,她伤风感冒了。”

“哦,是的。”

她简单地回答了一句,单阳没有再回应。

空气在两人之间静默下来。少年一只脚抵着墙,眉眼低垂。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单阳有心事。

临近饭点,走廊里飘起淡淡的饭香。

单阳看了眼时间,还不到十一点半。葛漫漫早饭吃得晚,不太饿,就想赶在工作人员午休前到内窥室预约一个胃镜号。谁知她刚预约完,走廊里就传来一阵喧嚣,人流也朝某个方向涌去。她好奇心重,拉着单阳追上去,然后在天台顿住了脚步。

天台上,几十个人围在一起。透过人群的空隙,葛漫漫可以看见一名身穿蓝白住院服的大叔正一步步朝天台边缘走去。

他长着一张憨厚的圆脸,皮肤黑色粗糙,一只手茫然地垂着,另一只手……不,应该说另一只袖管空荡荡的。

听周围人议论,这个人是一名外来务工人员,因为工作时操作不当,被机器绞掉了一条胳膊,这才想不开要寻短见。

眼看大叔翻上与胸口齐高的护墙,骑跨在上面,人群突然安静下来。大家面面相觑,一时竟无人敢上前相劝。

“走吧,我们去吃饭。”单阳拉着葛漫漫离开。

“等会儿。”

她甩开单阳的手,目光聚焦在大叔身上。烈阳下,大叔的衣服已然湿透,胸口深蓝一片,不知是哭喊出的汗还是流出来的泪。

葛漫漫蹲下身,从一侧袖口抽出一条胳膊藏在衣服里。

“你干什么?别多管闲事。”

她回头对单阳眨眨眼,就往人群中钻去。

“喂,大叔,您有什么想不开的,您看我还不和您一样?”

她甩甩袖子,声音在一片寂静中显得十分突兀。人们的目光不自觉地移到她身上,纷纷倒吸一口气。

大叔一愣,回头瞅了她一眼,操着一口方言:“你懂啥?看你生得白白净净,就知道你是被人捧在怀里的。俺不一样,俺娘生病了,在床上躺着。俺还有两个闺女,还等着俺给她们挣学费呢。”

“那就更不能跳了,您要是死了,谁给他们挣钱去?”

说到这儿,大叔哭得更厉害了:“去年我出来的时候,包工头就嫌俺年纪大,不让俺下工地,现在这样,更没人要俺了。你缺条胳膊还能活,俺缺条胳膊,全家都没活路,还不如死了算了。”

她又往后藏了藏胳膊,接着说:“大叔,您这话说得不对,工头不要您,您可以自己创业当老板啊。”

“创业?俺没念过书,就会和个石灰,创不了业。”

“那……您会吃吗?”她眼珠一转,演技上线,“实话跟您说吧,我就是一个孤儿,后来拼着一口气上了大学,毕业后才发现,找工作还需要人脉。我没有熟人,自然也找不到好工作,唯一的长处就是能吃,于是我就利用这个开了一个直播间,每天我在里面直播吃饭,每个月能赚好多钱呢,不比在工地上赚得少。”

“啥?开什么间?吃饭还能上《新闻联播》?”

葛漫漫的余光瞥见悄悄上来的医护人员,她顿了一下,继续说:“对,就是《新闻联播》,所有人都能看见你吃饭,大家看你吃得香,就会打赏你,给你钱。”

“那不是乞丐吗?”

“您见过乞丐上网吗?见过乞丐月收入好几万吗?您要是不信,我现在就直播给您看。不过您得跟我下去,这儿没信号。”

“俺知道了,你就是想骗俺下去。”大叔警惕起来。

没想到这人模样憨实,竟有如此智商。葛漫漫轻咳一声,拿出手机,点开一个以前录好的吃播视频,举起手机来,不慌不忙:“我为什么要骗您,您瞧这上面吃饭的姑娘是不是我?”

大叔压低脖子瞧了眼手机屏幕,慢慢地从护墙上爬下来,凑到她手机跟前。大叔咧嘴一笑,正要说什么,余光瞥见人群中混了几个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他视线一收,又看见葛漫漫藏在背后的左手,脸色瞬间一变,猛地推开葛漫漫,飞速爬上护墙。

“好啊,你们合起伙来骗俺!”

大叔情绪激动,三两下翻上护墙,还没坐稳,竟一个脚滑踩空了。

“大叔,小心!啊——”

葛漫漫离他最近,下意识冲上前伸出手,胳膊猛地一拉,只听一声脆响,剧烈的痛楚令她下意识松手。

在千钧一发之际,另外两只手同时出现拉住悬在半空中的大叔,其中一只手异常白净、修长。

“谢医生?单阳?”

葛漫漫往左看了一眼,然后往右看了一眼。

“退后。”

谢云舒的侧颜异常冷毅,黑色的T恤隐藏在干净整洁的白色隔离衣下,他沉稳、冷静得犹如他此刻的语气。

她捂着胳膊,听话地退开几步。谢云舒和单阳费了些力气,才合力将大叔拉了上来。一番哭闹折腾后,天台上的人逐渐散开。

单阳扶着膝盖缓了一口气,抬头问她:“你的胳膊没事吧?”

“啊啊啊,疼死了。”

她尝试着活动了一下胳膊,疼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别动!”一声简短的命令,谢云舒跨步走来,摸了摸她的肩膀,平静地道,“关节脱臼。”

“不是吧?”

葛漫漫内心绝望到极点,她只是做一件好事而已,怎么就胳膊脱臼了,她最近是惹上瘟神了吗?

“需要去骨科吗?”单阳急问。

“不用,你按住她,别让她乱动。”

单阳照做。谢云舒往后退了一小步,一只手顶在葛漫漫脱臼胳膊的腋窝下,另一只手握住她的前臂。

“谢医生,轻……轻点。”葛漫漫紧张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你害怕了?刚才不是还挺勇敢的,就这么堂而皇之地上去劝,你就不怕他真跳下去,家人赖上你?”

她摸摸脑袋,想了想说:“应该不会吧,真正想自杀的人情绪应该很平静,可那大叔一开始就鬼哭狼嚎,这样的人一般不是真的想死,他们这么做,只是为了引起周围人的注意。其实他们内心很希望有人能上前劝自己,假如大家都置之不理,情况反而更糟。”

谢云舒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这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

她脸红了一下:“嘿嘿,以前我上‘病患心理学’的时候听老师说的啦。”

“你也是学医的?”

“不是,我学播音主持的。这是我当年为了追我们嘉城大学某校级男神,特意去旁听学来的。”

“哦?这么巧,我也是嘉城大学的。”谢云舒微微一笑,握紧她小臂的右手不动声色地往后压了一下,“你介不介意告诉我你男神的名字,说不定我还认识。”

葛漫漫沉浸在对男神的回忆里,全然没留意谢云舒突然发力的手:“他叫……啊!”

伴随着一声惨叫,肩头一阵过电似的疼,葛漫漫直接蒙在当场。

谢云舒整整白大褂,云淡风轻道:“好了。”

“谢谢医生。”单阳说。

“应该的。”谢云舒笑了一下,朝天台出口走去。

看着渐行渐远的背影,单阳拉着脸不说话。

葛漫漫一头雾水:“你怎么了?”

少年依旧不出声。

她呆呆地摸他的额头:“你没生病吧?”

单阳拨开葛漫漫的手,压低了声音:“葛漫漫,我拜托你以后别动不动就跟别人说,你是一个美食主播好吗?这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职业。”

她一脸茫然,隐约听出他的意思,却又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单阳胸口起伏,稍微平静后,道:“我妈说让你赶紧找一份正经工作,不然就让我和你分手。”

她愣在原地:“什么叫正经工作?你的意思是说,我做吃播就不正经了?”

单阳背过身去:“总之,你最近别再弄了,我妈都从网上看见你了。”

她冷笑道:“这是我喜欢的东西,我用它赚钱,一没偷,二没抢,凭什么你说让我改行我就得改行?”

单阳吐了一口气:“我帮你向我们公司人力资源部递了一份简历,过几天你去面试。文员的工作不会太累,以后有机会再……”

“我不去!”

“听话!”

“我不要!”

“葛漫漫!”

她彻底爆发:“单阳,你当我是什么?我是你女朋友,不是你的所有物,你无权替我做决定,你妈更没有!”

单阳转过身来,吼道:“你也知道你是我女朋友,既然是我女朋友,你为什么不能听我的话,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这么自私?”

她怔了怔,不怒反笑:“呵呵,我自私?如果你是这么想我的,那我们不如分手吧。”

“你说什么!”

她转过身去,不再说话。

单阳望着她的背影,握紧拳头,良久,冷声道:“好,这可是你说的,别后悔。”

“喂!”她本是说的气话,见他离开,下意识叫他。然而他和她擦身而过,再没有回头。

与此同时,天台出口的转角处,一道挺拔的白色身影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从天台下来,葛漫漫午饭也没吃,回到病房,闷头就睡。她一直睡到下午六点多,才被隔壁床的大妈叫起来。

大妈的女儿熬了小米粥送来,大妈盛了一碗给她。她实在没胃口,却又不好拂了人家的好意,勉强吃了两口。

吃饭的时间,病房内的空调调到最高档。葛漫漫翻出手机,略带期待地点开微信,除了粉丝群内叽叽喳喳的催播声,只有唐楠楠的一条信息:“胃镜预约上了吗?”

她简单回复了一个“嗯”字,没有提和单阳分手的事,她不确定这样简单、粗暴、毫无仪式感的分手到底算不算分手。

她的心情莫名烦躁,索性放空自己,找了一部电影来看。三个小时的文艺片,她没怎么看懂,只记得结尾处的音乐很煽情。

她关掉播放器,手机发出电量低于百分之五的警报声。她从背包里掏出数据线,却发现充电头放在家里了。

墙上的钟表显示现在是晚上十二点半,病房早已熄了灯,眼看手机就要自动关机,葛漫漫蹑手蹑脚地走下床。

走廊的灯亮着。按规定,护士办公室必须二十四小时有人值班,她决定去找护士小姐姐借一个充电宝。

葛漫漫推开护士办公室的门时,谢云舒正趴在办公桌上写病历。他穿着中午那件黑色T恤,白大褂平平整整地搭在椅子上,听到开门声,下意识看过来了。

“谢医生,你怎么在这里?”

“我今晚值班,过来看看。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谢云舒站起身,微微皱眉。

她连忙摆摆手:“我没事,就是手机没电了,想借一个充电宝。”说着,她举起手机和数据线。

谢云舒低头看了一眼腕表,眉头皱得更厉害了:“我没告诉你,明天做胃镜,今晚要早点休息吗?”

好像上课传字条被老师抓住的学生,葛漫漫莫名感到紧张起来。她垂下头,不敢看他:“我,我马上回去睡觉。”

“充电宝不借了吗?”

“有吗?”她回过头。

“没有。”

葛漫漫感到一阵失望。

谢云舒顿了一下,指着墙上某个地方:“不过,这儿有个USB(通用串行总线)充电接口,不介意的话,你可以把手机放这儿,明早再来拿。”

她犹豫了一下,又点开微信看了一眼,点点头,将手机和数据线一并交给谢云舒。

回到病房,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里一直回想着和单阳的点点滴滴。

她和单阳是在一次校庆主持人选拔大赛上认识的。

当时通过层层选拔,大赛最终确定下来的人选有四个,包括她在内的三人是来自播音主持专业的,只有单阳来自金融系。

这个半路出家的少年外形帅气、声音沉稳,在台上从容应对的模样一点儿不输科班出身的他们三人。

那次活动,两人当搭档的次数最多。校庆还没结束,葛漫漫就听到了单阳的表白。

彼时,葛漫漫刚从被男神拒绝的阴影中走出来,单阳星星点点的温暖就征服了她的心。后来她得知单阳虽然学的是金融专业,但他的梦想和她一样,是做一名主持人。

因为共同的语言、共同的梦想,这段恋情就持续了四年,她一直以为自己会和单阳一起毕业、工作,直到结婚。可不过一夕之间,所有的未来都似乎成了虚幻的泡影。

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她睁着眼睛,没有一丝困意,就这么盯着雪白的天花板,闻着消毒水的味道直到天亮。

早上七点,谢云舒来查房,顺便把手机还给她。

“你休息好了吗?”

“嗯。”她揉揉眼睛,假装刚睡醒。

谢云舒的视线在她脸上停了一下,没说什么,向她要了胃镜预约单看了一眼,问:“谁陪你去?”

“我自己去。”

“你预约的是无痛胃镜,要上静脉麻醉,你确定要一个人去?”

她愣了两秒,抬起头,朝谢云舒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嗯,我一个人没问题的,我哪有那么娇贵。”

谢云舒看了她一眼,没再多说。

收拾完毕,葛漫漫一个人来到十二楼的内窥镜室等候。她来得不算晚,但前面还是排了十几个人。

她拿出手机,本想玩把游戏消磨下时间,却发现一条单阳发来的微信,时间是凌晨十二点五十九分。那时她刚把手机交给谢云舒,根本没看到信息。信息只有一条:“明早要我陪你做胃镜吗?”

她纠结了一会儿,在对话框里输入又删除,最终写了四个字:你在哪儿?

她点击发送,紧接着跳出来一串信息:“暖阳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朋友。请先发送朋友验证请求,对方验证通过后,才能聊天。发送朋友验证。”

他把她拉黑了?葛漫漫僵在原地,心一点点凉下去。看来这次他们是真的完了,这算不算是她想要的仪式感?她扯动了一下嘴角,蓦地苦笑,盯着屏幕许久,深吸一口气,长按单阳的头像,选择了删除该聊天。

大概是因为一夜未眠,葛漫漫头昏昏沉沉的,晕晕乎乎玩了把手游,险些被队友骂死。八点五十五分,护士终于叫到了她的名字。

护士递上来一瓶类似于葡萄糖酸钙的小瓶,名字很长,她一个字也没记住,一口下去,感觉喉咙麻麻的,想咽口水却咽不下去。

她有些尴尬,护士习以为常地看了她一眼,指了指对面的操作室。

她推门进去。屋子里有四个人,两名医生,两名护士;中间一张床,周围摆着各种管管道道的仪器,莫名令人紧张。

一名护士走过来,告诉她不要害怕。她脱了鞋子,朝左侧躺好,另一名护士给了她一个支撑口腔的东西让她咬住。紧接着,一名医生过来在她胳膊上扎了一针,她还没来得及思考,就失去了意识。

葛漫漫再次苏醒,是被护士叫醒的。看了眼墙上的表,才过去十分钟,她却觉得睡了好久,似乎还做了一个很美的梦。梦里,她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大学时代,和宿舍的姑娘们一起追男神,闹笑话,一切简单得美好。

护士过来扶她出去,见她没人陪,让她在外面的凳子上坐一会儿再走。她硬撑着挤出一个笑。

摸摸肚子,她忽觉一阵恶心,刚想往洗手间走,却感觉一阵头晕目眩,她立刻俯下身扶着墙干呕起来。

打扫卫生的大妈见了,走过来踢踢她的脚,用扫帚指指对面,冷声道:“洗手间在那儿,你别在这儿吐。”

不过咫尺之遥,但此时此刻对葛漫漫来说,却仿佛有天涯之远。她站起身,手刚离开墙,就如喝醉了酒的醉汉似的,脚步完全不受控制。就在她险些摔倒的刹那,一只有力的手臂及时扶住了她。

那只扶住她的手,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整齐而不多余,顺着这条胳膊看去,轮廓鲜明的下颌线上是一张神情严肃的脸。

“谢医生,你怎么在这儿?”

“我刚巧路过。”

恰到好处的薄唇抿着,锐利的目光盯着她。他应该刚洗完澡,没穿白大褂,里面的黑色T恤也换成了白色短袖衬衫。

“我自己可以……”她笑了笑,一句话没说完,就被他拉去了洗手间。

他去了一趟卫生间,洗完手,径直走了出去。

葛漫漫趴在洗手池前吐了个天昏地暗,却只吐出些酸水。她抬起头,望着镜中的自己,这才发现自己的黑眼圈重得像用眼影画出来的,脑袋又晕又疼,心头一阵委屈,空无一人的洗手间里响起一阵啜泣声。

过了一会儿,她心头那股恶心的感觉逐渐下去,她漱漱口,洗把脸,扶着墙从里面出来,然后吓了一跳。

此时,她以为早已离开的谢云舒正坐在门口的公共长椅上闷头玩手机。见她出来,他抬头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道:“做完胃镜,恶心晕眩都是正常反应,你不用担心。”

她点点头,头昏脑涨的她决定不再勉强自己,顺势在他身边坐下,靠在椅背上休息。清爽的洗发水味道飘入鼻端,她闭上眼,猜测这是什么味道,可还没等她猜到答案,就困得睁不开眼。

这一觉,葛漫漫睡得很香。再次睁开眼,她发现自己歪着头靠在一个很舒服的肩头上,周身缭绕着洗发水的香味。对了,是栀子花香。

慢着,她这是在哪儿?

“你睡醒了?”耳畔传来低低的男声。

她的心蓦然一跳,一下子坐直了身体,偏头看向身旁的男人。谢云舒手里拿着手机,跷着一条腿,闭眼靠在椅背上,白色的衬衫湿了一小片。她心下一窘,连忙擦擦口水,脸涨得通红。

“谢……谢医生。”

谢云舒睁开眼:“你还难受吗?”

她摇摇头,只觉得耳朵火烧似的滚烫。

谢云舒看了眼手表,站起身活动一下右边胳膊,就要离开。

葛漫漫叫住他,本想问他要不要把衬衫脱了,她帮他洗洗,刚张嘴又觉得不妥,连忙改口问:“你要……去哪儿?”

谢云舒回头看她,平静地答:“餐厅。”

“早餐?”

“午餐。”

葛漫漫蒙了一下,看了眼手机,已经十一点半了。

天哪,她竟然睡了两个多小时。如果她没猜错的话,谢云舒昨晚值的夜班,今天白天应该回去睡觉的,就这么陪她浪费了一上午。她越想越觉得对不起他,开口道:“要不我请你吃饭吧?”

“院里不允许医生收受贿赂。”

葛漫漫想了想:“我就在餐厅请你,很便宜的,不算贿赂。再说,你现在也不是上班时间,不是医生,就当谢谢你借我肩膀睡觉。”

谢云舒沉默了一下:“那就一起吧。”说完,他自顾自朝餐厅走去。

葛漫漫把手机装进口袋,连忙追上去。

 

从三号楼到院餐厅要穿过大半个院区,一路上,擦身而过的护士和医生无一不朝葛漫漫投来怪异的目光。她被看得浑身不舒服,戳戳谢云舒的胳膊,问:“我今天穿得奇怪吗?”

靛蓝色的牛仔裤、活泼俏皮斜马尾,再搭上粉萌的双肩包,虽在一众白色系护士医生中显得特殊,但放在病患中却是再寻常不过的打扮。

谢云舒摇摇头:“不会,挺好看的。”

“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

“那大家为什么看我?”

谢云舒的步子明显慢了一拍,他抬起头,无数双眼睛瞬间躲闪开。他低着头,嘴角噙着一丝隐隐的笑:“大概都是你的粉丝。”

葛漫漫将信将疑。她虽然不是什么大明星,但因为长得好看,能说会道,做吃播两年,积攒下不少粉丝,偶尔走在路上,也会被认出来。然而像今天这么高的回头率,她还是第一次遇见,而且是在医院里。奇怪,医院里不都很忙吗?

“看不出你人气还挺高的,在什么平台?用哪个软件?”

葛漫漫对这个问题条件反射,立刻眯起眼,张开手,浮夸道:“快吃APP,房间号71707,漂亮的、帅的都会点关注哦!”

谢云舒脚步一顿,低头像看精神病患者似的看了她一眼,径直往前走去。

她尴尬地眨眨眼,快步追上去:“谢医生,您不关注一下?”

谢云舒眼皮没抬一下:“关注你乱吃东西,再去捡你一次?”

葛漫漫内心一阵冷风过境。好吧,说得也是,邀请谢云舒关注她,大概相当于老师关注学生那么恐怖,还是算了。

正是饭点,餐厅各个窗口都排起了长队。

她问谢云舒想吃什么,谢云舒说随便。

葛漫漫生平最讨厌吃饭吃“随便”的人,这种人往往最不随便。可毕竟是她请客感谢人家,只好慢声细语地哄着,让他找一个地方先歇着,她去打饭。

昨天就有粉丝在群里说嘉大附院餐厅的家常菜出了名地好吃,尤其是香菇油菜、西蓝花炒虾仁和土豆烧牛腩这几道菜。

反正不知道吃什么,葛漫漫索性直奔小炒区排起队,排了大约二十分钟便轮到了她。

她望着头顶的菜单,毫不犹豫地点了这三道菜外加两份米饭。等到付款时,她却被对方告知餐厅不收现金,只能刷饭卡。

打菜的师傅告诉她,办饭卡的地方在对面。

葛漫漫回头看了一眼办饭卡窗口那千年白素贞似的队伍,再回头瞅瞅嘴边的饭菜,咽了一口唾沫。

排在她后面的人开始催促:“前面的,还买不买饭了?后面还排这么多人呢。”

“对不起,对不起。”她一边连声道歉,一边转身问排在自己身后的女孩能不能借她的饭卡一用,自己付现金。

女孩穿着医院的病号服,十五六岁的模样,看起来有些眼熟,说起话来却像吃了枪子儿:“谁让你没卡还敢请我家谢医生吃饭,活该!”

葛漫漫心中诧异,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女孩就住在隔壁病房,之前还在谢云舒的办公室见里过她。

我家谢医生?这女孩是谢云舒什么人?不等葛漫漫搞清楚情况,打菜师傅又催促起来:“这菜还要不要?”

她干笑了两声:“那个,师傅,能不能通融一下?”

师傅不耐烦地翻一个白眼,下巴不悦地叠成三层,大喊:“下一个!”

“我来付吧。”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

随着“哔”的一声刷卡声,穿病号服的女孩犹如一只小鸟飞到来人面前,拉起来人的手,脆生生道:“谢医生!”

葛漫漫看了谢云舒一眼,心虚地笑笑:“师傅说不收现金。”

“借口!没诚意!”不等谢云舒说话,女孩先狠狠剜了葛漫漫一眼,随即扭回头,翻脸跟翻书似的,对谢云舒嘟起小嘴,委屈道,“谢医生,你为什么要答应跟她一起吃饭,我之前叫了你好几次,你都没答应。”

谢云舒嘴角一弯,抬起一只手放在女孩的头顶,目光温和得似漾起一朵软软的云:“沫沫今天想吃什么?”

女孩眼睛一亮:“蘑菇炒肉!”

谢云舒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柔柔一笑,转身对打菜师傅说:“麻烦再来一份蘑菇炒肉,一份米饭,一份番茄蛋花汤。”

“十二块钱。”

谢云舒拿出饭卡往刷卡机上一放,顺手端起葛漫漫刚点的饭菜,边走边叮嘱女孩,要把汤里的番茄吃完。

女孩的脸颊红红的,仿佛被请了豪华巨餐般开心。她用力点点头,朝谢云舒挥挥手:“谢医生,我会全部吃干净的。”

谢云舒和葛漫漫找空桌坐下。

不远处,那个叫沫沫的女孩已经打包好饭菜,朝餐厅出口走去,一蹦一跳的样子看起来心情不错。

“她是你的病人?”葛漫漫一边从托盘端出饭菜,一边漫不经心地开口。

“嗯,是的。”

“我从来只见过病人请医生吃饭,还没见过医生请病人吃饭。”说完这句,葛漫漫突然想到眼前这顿自己扬言要请的饭也是谢云舒出的钱,一时窘态毕现,连忙调转话锋,“可见谢医生真是医者仁心。”

谢云舒没有说话,视线仍落在那个女孩身上。直到那女孩走出餐厅,他才低头,轻声叹了一口气。

葛漫漫心生好奇,本想问那个女孩得了什么病,转念一想,又觉涉及病人隐私,这么问不妥,就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饭菜上。

色泽清爽的香菇油菜、鲜味十足西蓝花炒虾仁、滋香诱人的土豆烧牛腩,她从昨天早餐后就几乎没吃东西,此刻看到这些色香味俱全的菜色,几乎都能想象到肚子里的馋虫大闹五脏庙的画面。

她齐了齐筷子,眼睛盯住一块牛腩,却在筷子逼近牛腩的瞬间,看到牛腩被另一双筷子给夹住了。她诧异地抬头,去看那双筷子的主人。

这是什么意思?没花钱,不能吃?

谢云舒不满地蹙起眉:“刘医生没告诉你,做完胃镜不能吃饭吗?”

她看了眼餐厅墙上的挂表,愣愣地点头:“说了啊,刘医生说两个小时后才能正常进食,这都快三个小时了。”

谢云舒:“看来他没说清楚。做完胃镜两个小时后的确是可以正常进食,但是最好不要吃硬质食物,可以吃些米粥类的流食。”

说完,他径自将她的米饭端到自己面前,拿起筷子,若无其事地吃了起来。

葛漫漫坐在他对面,想借饭卡去买份粥喝,又不好意思开口。她就这么咬着筷子,看着他大快朵颐。

本来她以为是两个人吃,就都点了大份菜,但谢云舒饭量一般,每道菜都没吃完。

用餐完毕,葛漫漫盯着毫无凌乱痕迹的剩菜,吞着口水,然后笑呵呵地抢过餐盘碗筷送到剩饭处理区。

送餐盘碗筷的人比较多,她耽误了些时间。从餐厅出来,谢云舒已经在外面等了一会儿,见她出来,他递上一杯米粥。

“给我的?”

“松果粥,味道不错。”

葛漫漫犹豫了一下,接过来。

粥的温度正好,不凉也不会太烫,打开盖子,她隐约能闻到松果淡淡的涩味。然而第一口喝下去,她才发觉那股涩味竟被米香的味道尽数掩去,第二口下肚,唇齿间反而留下一股淡雅的清香。

“好喝!”

谢云舒没有看她,眼睛直视前方,似是自言自语:“这个粥是附院餐厅的特色,松果有补气血、温肠胃的功效。松果入粥,香而不腻,很适合胃病患者,就餐厅师傅的烹饪手艺来说,这算得了上品。”

她惊讶道:“谢医生对烹饪还有研究?”

谢云舒低头轻笑:“算不上研究,我单纯对吃有兴趣吧。”

她咬着纸杯,突然想到什么,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本来我想请你吃饭的,没想到反倒成了被请的一个。不如这样,下次我带你去一家餐厅,虽然位置偏了些,但是特别好吃。”

似是被她夸张的表情惊到,谢云舒愣了一下,低头看了她一眼,面上似有笑:“是吗?我对吃的要求可不低。”

葛漫漫拍拍胸脯,信誓旦旦:“放心,我保证让你吃到扶墙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