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豺火烧云(升级版)(动物小说大王沈石溪·品藏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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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夜袭村寨

半夜,风雪小了些,对面山梁传来猫头鹰的叫声。小狼崽甜点心已经睡熟了,发出轻微的梦呓和磨牙声。母豺火烧云悄悄起来,钻出大肚佛窟,顶着风雪朝山外走去。它肚子饿得慌,天上还在下着雪,估计明天也不会放晴,它舍不得咬杀小狼崽充饥,当然也不能在石洞里等着活活饿死,唯一的办法,就是冒险到邻近的村寨去偷鸡。

钻出荒山沟,翻过日曲卡山麓,蹚过古纳河,就有一个人类居住的名叫豆腐营的村庄,盖着几十幢茅草房。母豺火烧云曾多次远远地打量过豆腐营,里头有牛有马有羊有猪有鸡有鸭有鹅,都是食肉兽垂涎三尺的猎物。这些家畜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动作笨拙,长着四条腿的跑不快,长着翅膀的不能飞。要是允许豺来捕捉的话,肯定手到擒来,轻松得就像玩游戏。可是,它从来没有跑进豆腐营捕猎这些家畜。它晓得,这些家畜虽然肥肥胖胖笨头笨脑,但两足行走的人类却是不好惹的,人类会使用让包括老虎在内的所有猛兽都心惊胆战的弩箭和猎枪。特别让食肉兽们害怕的是,豆腐营家家户户养着狗,这些狗日夜守护着牛栏马厩羊圈猪窝鸡笼鹅棚鸭舍。狗的视觉、听觉和嗅觉十分灵敏,一发现可疑动静,便会吠叫报警,人们就会握着弩箭提着猎枪从茅草房里奔出来,对捕食者追撵围剿。

它曾亲眼看见一只老山豹是怎么死在猎人和猎狗手里的。也是这么个风雪之夜,它外出觅食路过豆腐营,看见一只山豹正鬼鬼祟祟顺着排水沟往寨子里去。这是一只牙口起码超过十岁的老山豹,皮毛邋遢,灰头土脸,看得出来,因年老体衰在野外找不到食物,想摸到人类居住的村寨来碰碰运气。它出于好奇,也想在老山豹得手后伺机分点儿残渣剩羹,就远远尾随在老山豹后面。老山豹从排水沟摸进寨子后,找到一个猪窝,里头关着好几只肥猪。老山豹用爪子抠用牙齿咬,想在猪窝的篱笆墙上挖出一个洞来。咔嚓咔嚓,虽然老山豹小心翼翼,但撕扯篱笆墙还是免不了会发出些声响来。正在酣睡的肥猪醒了,瞪起惺忪睡眼,哼哼哈哈地号叫起来。立刻,附近一幢茅草房的屋檐下蹿出两条狗来,奔到猪窝旁,找到藏在排水沟里的老山豹,狂吠乱叫起来。全寨子的狗一起发疯般吠叫,并迅速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

老山豹想跑,已经迟了,逃到东面,七八条狗挡住了去路;逃到西面,又有一群狗迎面堵截。老山豹虽然体形比狗大得多,豹爪和豹牙也比狗爪和狗牙厉害得多,但寡不敌众,被二三十条狗追得无处可逃,钻进村边一座砖窑里。狗群封锁了窑洞口,叫得更欢更响。很快,一幢幢茅草房亮起灯光,人们擎着火把端着猎枪来到砖窑前。五六支猎枪伸进窑洞口,一位蓄着山羊胡子的汉子一声令下,几支猎枪同时射击,轰的一声巨响,震得大地微微颤抖,砖窑里闷着一团浓烟。老山豹惨嚎着,满脸是血,脑壳被掀掉了一块,身体被硝烟熏得漆黑,色彩斑斓的山豹变成一只黑豹,踉踉跄跄地从砖窑里蹿出来,才跑出十来米远,就一头栽倒在地爬不起来了。狗们蜂拥而上,把老山豹盖得严严实实。它躲在暗处,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吓得魂飞魄散,趁狗和人注意力都集中在老山豹身上,它赶紧钻进隐蔽的排水沟,逃出豆腐营。那一次遭遇给它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一辈子也无法忘怀。它得出一个经验教训:到人类居住的村寨去觅食,就像到阴曹地府去旅游,是九死一生的买卖。

不是万不得已,它不会拿自己的生命来冒险。

下半夜,母豺火烧云来到豆腐营。几十幢茅草房黑灯瞎火,看不见一点儿光亮。人们正在温暖的被窝里做着好梦。它曾经尾随那只倒霉的老山豹来过这个村寨,熟悉这一带的地形。它绕到寨子后面,钻进弯弯曲曲的排水沟,进到寨子里头。它从排水沟慢慢探出脑袋,紧张地四下张望。哦,铺满积雪的街道空荡荡的,见不到狗的身影。可它晓得,那些讨厌的狗就藏在黑黢黢的屋檐下,瞪着警惕的眼睛注视着四周的动静,只要它从排水沟一钻出来,立刻就会朝它吠叫扑咬。

和训练有素的猎狗打交道,必须要有足够的耐心。

母豺火烧云藏在排水沟里,打量寨子里那些形形色色的家畜。马厩它是不敢去的,马是烈性动物,遭遇中小型食肉兽,会扬起鬃毛高声嘶鸣,还会举起前蹄猛烈踩踏,或者屁股对着来犯之敌尥蹶子。马蹄坚硬如石锤,不幸被踢中一蹄子的话,轻则骨头断裂,重则呜呼哀哉,所以豺对马一般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

靠打谷场有个牛栏,里头养着大小七八头水牛,其中有一头半岁龄的牛犊,假如能让它在形形色色的家畜中任意挑选的话,它当然愿意要那头水牛犊。那牛犊少说也有两百斤,咬杀后掩埋在雪堆里,节省点儿吃的话,够维持十天半月的。这期间自己再努力狩猎,只要不下雪,多多少少总会有所收获,补贴着吃,就能熬过剩下的半个冬季。可它只是如此想想而已,朝牛栏瞟了一眼,立刻就把眼光移开了。别说是人类和猎狗眼皮底下的水牛了,就是在荒野遇到水牛群,它也只能流口水干瞪眼,它孤身一只豺,无论如何也对付不了一群体格庞大的水牛。退一万步说,就算它有本事咬翻这头牛犊,也没法将两百斤重的猎物拖回大肚佛窟去。

靠菜园子有一个猪窝,里头有三四头大肥猪,可惜没有小猪崽子。对豺这样的中型食肉兽来说,猪越肥越难对付,猪脖子上有厚厚一层肥肉。豺嘴不是虎嘴、狮嘴和豹嘴,老虎、狮子和大山豹等大型猫科动物具备强有力的下颚,狠命噬咬时能穿透猪脖子上的肥肉将猪的颈椎拧断。豺的下颚力量很有限,在肥猪的脖子上咬十口也未必能咬到致命的喉管或颈椎。再说,曾经发生过老山豹偷袭猪窝的事,豆腐营寨子家家户户都加固了猪窝,篱笆墙外面又裹了一道铁蒺藜,这猪窝称得上是固若金汤,很难钻空子的,它不得不把眼光从猪窝移开。

靠水磨坊有一个羊圈,里头关着四五十只羊。在所有的家畜里头,它最喜欢羊了。羊生性温柔,习惯逆来顺受,遇到食肉兽袭击,不会反抗,只晓得闷着头逃命。它尤其看中细皮嫩肉的羊羔,人类的“鲜”字就是“鱼”和“羊”的组合,羊羔肉有股特殊的芳香,入口即化,鲜美无比。再说,一头羊羔重二三十斤,它努力的话可以将羊羔叼回大肚佛窟,可它摇了摇脑袋,把袭击羊圈的念头从脑子里甩出去,将分泌出来的口水咽进肚去。它晓得,凡有羊群的地方,就有牧羊犬。牧羊犬比看家狗和普通猎狗厉害,称得上是狗中精英,把保护主人的羊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它们不仅身体高大强壮,胆量也大得出奇,敢只身与狼搏杀,它恐怕不是牧羊犬的对手。再说,羊圈是用结实的木栅栏围成的,有两米高,它不是啮齿类动物,不可能在木栅栏上咬开个洞,它也不是穿山甲,不可能挖条通往羊圈去的地道。就算它能找个有利的地形蹿高到两米翻进羊圈去,也不可能叼着羊羔再从木栅栏上翻出来的。退一万步说,就算发生奇迹,它成功地叼着羊羔逃出羊圈,也无法逃过狗群的追逐。它这么一只在体形上与狗相差无几的豺,叼着二三十斤重的羊羔,不可能像平常那样奔跑如飞,只能慢腾腾地拖着走,狗群很快就能追上它,把它好不容易捕获的羊羔再夺回去。

后寨小河边有一个鹅棚,家鹅与天鹅其实是血缘很近的亲戚,同样是食肉兽梦寐以求的美味佳肴。不仅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豺也很想吃天鹅肉,但它的眼光快速地从鹅棚上滑过去了。鹅可不是省油的灯,虽然也是家禽,但在所有的家禽中,却是最难对付的。鹅胆子极大,不管是陌生人、黄鼠狼还是狐狸,只要一走近鹅,鹅就会吭吭高声叫唤,半展翅膀抻直脖子张开大嘴摆出攻击姿态,不仅勇敢地抵抗强暴,还英勇无畏地主动向强敌进攻。特别让食肉兽发怵的是,鹅群十分团结,一只鹅遭到袭击,其他鹅会奋不顾身地跑来救援,对来犯者群起而攻之。曾多次发生这样的事:黄鼠狼闯进鹅棚,咬住一只鹅的翅膀,那只受伤的鹅大叫救命,其他鹅将黄鼠狼团团包围起来,你啄黄鼠狼的尾巴,我啄黄鼠狼的眼睛,你一口我一口凶猛地啄咬个不停,一面啄咬还一面发出吭吭的鸣叫,就像在开声讨会。黄鼠狼抵挡不住四面八方的攻击,又害怕鹅高亢嘹亮的叫声会引来两足行走的人,只得放掉已经到手的猎物,狼狈不堪地逃离现场。

池塘边有两个鸭舍,能吃到鸭肉当然也是不错的。家鸭身体肥胖,不会飞行,也不会反抗,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很容易捕捉。遗憾的是,鸭舍一半盖在水里一半盖在岸上,有前后两道门,前门通往岸边那幢茅草房,后门通往蓄着一泓碧水的池塘。它若从前门冲进鸭舍,鸭子便会从后门跳进池塘。豺虽然会游泳,但水性不佳,是无法在池塘里像水獭那样捕捉猎物的。再说,鸭子受惊后一只接一只跳进池塘,溅起无数水花,不但会惊动看家狗,还会惊醒睡梦中的人类,它就会由掠食者变成被掠食者了。

虽然豆腐营村寨有形形色色的家畜,但真正适合它捕捉的只有鸡。

家鸡不像野鸡那样会飞上天空,家鸡在黑暗中视力很差,嗅觉和听觉也较迟钝。鸡还有个对保全生命相当不利的坏习惯——睡觉时将脑袋插在翅膀里,往往走到离鸡两米远的地方,鸡还懵然无知,一咬一个准,比人类吃豆腐还容易。一只鸡五六斤重,它叼着鸡也能快速奔跑,即使捉鸡时被狗发现,也还有希望叼着猎物摆脱追踪。当然,不利因素也是有的,鸡窝一般盖在农家院子里,院子都有土墙或篱笆墙,进出有危险。更麻烦的是,不知是何原因,家家户户鸡窝都搭在狗窝旁边,要想在狗的眼皮底下行窃,难度是相当大的。

到人类居住的村寨来觅食,不可能没有风险。

母豺火烧云权衡利弊之后,还是决定捉鸡。它是只有经验的豺,善于动脑筋,很快想出一个捕捉方案来。它把行动时间定在黎明时分,它了解狗的秉性——对主人无限忠诚,恪尽职守,越是气候恶劣的风雪之夜警惕性越高。现在虽然是漆黑一团的半夜,但许多狗眼睛雪亮,此时采取行动,肯定凶多吉少。到黎明时,天蒙蒙亮,看家护院的狗辛苦了一夜,看看天快亮了,危险的长夜已经过去,警惕性便会减弱。狗们理所当然地认为,夜里都没出什么事,天要亮了当然更不会出什么事,极有可能会伸个狗式懒腰,昏昏沉沉地睡去。而那个时候,两足行走的人还躺在床上没有起来,有的迷迷糊糊欲醒未醒,有的打了个哈欠又蒙头睡个回笼觉。可以这么说,天色微明,正是人和狗最倦怠的时候,也是它最容易得手的时候。它曾经多次在黎明时分经过寨子前面的那道山梁,每次都看到一只花翎大公鸡跳到打谷场的草垛上啼叫报晓。这是一个袭击的好机会,不需要冒险摸进农家院子去掏鸡窝,打谷场坐落在寨子中央,离排水沟入口处不远,得手后撤退起来也方便。

母豺火烧云蹲在排水沟里,耐心地等待着。也不知等了多长时间,天边透出一线鱼肚白,好像一只巨大的罩子被砸开一条裂缝,黑夜就要结束,黎明就要到来。它必须在花翎大公鸡出现前,去到打谷场的草垛旁,这样才能进行有效的伏击。从它藏身的排水沟到打谷场有五六十米远,中间要穿过两条街道。它将脑袋贴在地上,凝神谛听,没有人和狗走路的声音。它突然蹿出排水沟,用最快的速度奔跑,越过第一条街道,躲到一辆手扶拖拉机后面,张大眼睛四处张望。谢天谢地,没有惊动正在睡觉的狗。它喘了口气,又进行第二次奔跑,越过铺着白雪的平整的街道,直插打谷场的草垛。它已跑出三分之二的路程,眼瞅着就要顺利到达目的地,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打谷场边那座粮仓的墙根下,突然闪出一条狗来。天色微明,雪光映衬,它看得很清楚,是一条身材高大的公花狗,馒头状嘴吻,粗壮的四肢,耳朵出奇地大,就像两片桑树叶一样盖在额角。它认识这种形状的狗,就是赫赫有名的牧羊犬。它吃了一惊,不敢再继续往打谷场去,急忙拐了个弯,想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街道两侧是茅草房,黑黢黢的屋檐下倒是躲藏的好去处,但屋檐下肯定躺卧着看家狗,它若真的躲到屋檐下去,那是自投罗网。哦,前面道路旁有一座小山似的土堆,黑乎乎的土堆上盖着一层白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它不管三七二十一,飞奔过去,一头扎进土堆,挤进土堆与院墙间狭小的空隙,总算把自己藏了起来。

不难猜测,这条该死的大耳朵花狗,本来应该是守护在羊圈旁的。牧羊犬嘛,职责就是不分昼夜地保护主人的羊群。这家伙肯定行为不端,趁夜深人静主人和羊群都熟睡之际,偷偷溜到别的寨子找相好的母狗幽会,欢情良宵恨夜短,看看黎明将至,怕被主人发现自己的失职行为,告别难分难舍的母狗,匆匆赶回豆腐营寨子,所以才会在黎明时分突然出现在打谷场边那座粮仓的墙根下。

也许是看到了它晃动的身影,也许是听到它急转弯时踩响的脚步声,大耳朵花狗本来是要朝水磨坊旁的羊圈去的,却停顿下来,疑惑地朝土堆张望,转了个弯走了过来。

好险哪,要不是它及时钻进土堆,大耳朵花狗此时肯定已经发现它了。

母豺火烧云没钻进土堆前,不知道那是堆什么东西,钻进土堆与院墙狭小的夹缝后,一股恶臭直冲鼻孔。糟糕,它慌不择路,竟然钻到肥料堆里来了。这是村民堆积的农家肥,准备开春后施到稻田里去的,牛屎羊粪马尿,还有从猪窝里掏出来的黑泥烂草,搅拌在一起,简直就是各种排泄物的大杂烩,虽然因天气寒冷而结冰,仍散发出浓烈的气味。这是一种奇特无比的臭味,比腐尸更恶心,比粪坑更肮脏,比臭鸡蛋更刺鼻,比狐臭更厉害。它被这股奇异的臭味熏得头昏脑涨,胃囊一阵阵痉挛,恨不得把自己的鼻子拧下来,没了鼻子就闻不到臭味,也就不用受折磨了。

大耳朵花狗已走近粪堆,探头探脑地窥视。它紧紧趴在粪肥上,一动也不敢动。它躺在黑暗的夹缝里,夹缝中又有一条凹槽,无论人与狗,不将脑袋伸进夹缝来是看不见它的。大耳朵花狗在粪堆前面踱来踱去,几次三番想贴近夹缝来看个究竟,可也难以忍受那股怪异的恶臭,鼻吻稍稍触碰到粪堆,便恶心地打个响鼻,狗脸露出厌恶的表情,连连往后退却。

显然,这条可恶的牧羊犬只是模模糊糊看到一个晃动的身影,并没看清是什么东西,也无法确定是幻觉还是真的看见了什么,出于狗的责任心和好奇心,拐到粪堆前来查看一番。

母豺火烧云缩紧四爪,身体纹丝不动,连大气都不敢喘。它晓得,此时此刻,只要发出丁点儿声响,如尾巴噼啪甩动、喷吐一口气息、豺爪划动冰碴儿等等,大耳朵花狗就会发出猛烈的吠叫,惊动整个寨子的狗群,后果不堪设想。夹缝太窄了,它是硬挤才挤进去的,当时慌慌张张根本就顾不得考虑该脸对哪一面该背靠哪一面,结果它的脸刚好是对着粪堆,而背是靠着院墙。嘴吻和腹部紧贴在粪堆上,又不敢转身换一个躺卧位置。那些混合型粪便经过长时间沤泡发酵,呈黑乎乎稀泥状,因为气温低才勉强冻结成固体。它嘴腔呼出的热气和腹部释放的热量很快使冰冻的粪肥融化开来,黏糊糊,湿漉漉,恶臭也十倍膨胀,令它完全泡在了粪坑里。它很担忧,一直闻着如此浓烈的恶臭,鼻子会不会失灵,也许将来身上会有一股永远洗刷不尽的恶臭,也许将来闻茉莉花栀子花都会闻出粪肥的气味来。

大耳朵花狗不敢把脑袋伸进夹缝来,当然也就看不出什么名堂。摇扇狗耳朵谛听,也没听到任何声响。耸动狗鼻子嗅闻,只闻到越来越浓烈的粪肥的恶臭,其他什么也闻不出来。逗留了一阵,大耳朵花狗终于放弃查找,离开粪堆,回水磨坊旁的羊圈去了。

母豺火烧云从粪堆的夹缝里爬出来,跌跌撞撞地跑到打谷场,在雪地里打滚,擦洗身上的污秽。雪水融化,冰碴儿渗进毛丛,冷得它直打哆嗦,它仍在雪地上不停地打滚,要把那股无法忍受的恶臭冲刷干净。就在这时候,沙沙沙,打谷场那一头传来脚步声,它立刻停止打滚,迅速蹿到碾麦子用的碌碡下。哦,是那只花翎大公鸡来了。在朦胧的晨光中,它迈着大步从农家院子的鸡笼里走出来,鸡头高耸,鸡冠红得发紫,孔雀蓝的尾翎高高翘起,眼神充满骄傲。它来到草垛前,摇动翅膀,鸡爪子攀抓草垛,连飞带蹬登上草垛顶,清了清嗓子,拍拍翅膀,喔喔喔喔,向着东方天际发出一串嘹亮的啼叫。公鸡司晨,向大地所有的生灵庄严宣告:天快亮了,太阳快出来了,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说也奇怪,随着花翎大公鸡的啼叫,东方天际那条鱼肚白光带渗出一片潮红,慢慢变幻色彩,玫瑰色、橘黄色、金黄色,向大地喷洒瑰丽的晨光。

当花翎大公鸡登上草垛,母豺火烧云也摸到草垛下。大公鸡反应迟钝,根本不知道危险正在逼近。草垛不高,最多有三米,形状如金字塔,有陡峭的斜坡。对豺来说,蹿上草垛,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公鸡司晨,叫一遍不过瘾,起码要叫七八遍才会停下来。公鸡在啼叫时,神情专注,双眼半闭,所有的意念都集中在气管和声带上,处于防范最松懈的时刻,也是最容易捕捉的时候。母豺火烧云早就设想好,当花翎大公鸡叫第二遍时,它绕到花翎大公鸡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蹿上草垛,在登上草垛顶的瞬间,扑到花翎大公鸡身上,闪电般咬住鸡脖子,用力咬紧牙齿,使猎物无法发出求救的鸣叫。自己的身体压在猎物身体上,使鸡爪鸡翅无法拼命挣动,尽量减少捕食时的响动。它相信,使用这种捕杀方式,最多半分钟,花翎大公鸡就会停止挣扎,变成一只失去知觉的死鸡。捕杀发生在三米高的草垛上,即使有狗听到了异常响动,由下往上看也不可能看清是怎么回事。等一切平静下来,它就叼着花翎大公鸡从草垛上蹿下来,钻进排水沟,绕出豆腐营村寨,趁着灰蒙蒙的天色赶回大肚佛窟去。

设想非常周密,行动也非常果断。当花翎大公鸡扬起头开始啼叫第二遍时,母豺火烧云已嗖的一声奋力蹿上草垛顶。正像它所预料的那样,花翎大公鸡颈羽蓬松引吭高歌专心致志呼唤日出,根本就没注意身后的异常响动。它登上草垛顶的瞬间,按照事先设想的那样,从背后扑跃到花翎大公鸡身上,它确实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但就在完成整个捕猎的最后一个环节——噬咬鸡脖子的时候,出现了小小的纰漏:它的右前爪未能踩稳花翎大公鸡的右翅膀,它的豺嘴朝鸡脖子咬去时,花翎大公鸡的右翅膀猛地扑扇,挡住了鸡脖子,它的利齿没能准确咬中鸡脖子,咬偏了一点点,咬在翅膀与脖子之间的肩胛部位。虽然预选目标和实际咬到的地方相差仅一寸,却是非常关键的一寸。鸡脖子是致命部位,一旦咬中,活蹦乱跳的花翎大公鸡就会变成哑巴鸡,最多挣扎三五下就会瘫软倒地;而肩胛是鸡的非致命部位,即使再多咬一口,也只是撕裂了一只鸡翅膀而已。

当母豺火烧云意识到自己的扑咬出了纰漏想要纠正时,已经迟了。咯咯——喔喔——花翎大公鸡发出尖厉的惊叫,拼命拍打翅膀,在寂静的黎明,这响动特别刺耳。

——咯咯,恶豺咬住我,赶快来救我!

——喔喔,恶豺偷袭我,就在草垛上!

可恶的花翎大公鸡不但惊叫报警,还扭头用嘴啄它的脸。它赶紧松开鸡翅膀,又猛咬一口。这次咬准了,咬在鸡脖子中央,咔嚓咔嚓,传来颈椎断裂声。花翎大公鸡两眼翻白,挣扎了几下,瘫软下来,但豆腐营寨子已经被捕杀的喧闹声惊动了。

估计这只花翎大公鸡在豆腐营寨子的鸡群里地位显赫,随着求救的惊叫声,附近鸡笼都传出惊慌不安的啼叫声,咯咯咯咯,喔喔喔喔,好像集体在为花翎大公鸡吊丧。几乎同时,狗也开始吠叫起来,汪汪汪,□□□,此起彼伏,吵吵嚷嚷。在众多的狗吠声中,有一个声音特别嘹亮特别激动。母豺火烧云抬头望去,哦,就是那条大耳朵花狗,狂吠着,从羊圈旁蹿出来,直奔打谷场。另有十多条狗跟随在大耳朵花狗后面,向打谷场冲过来。更可怕的是,好几幢茅草房亮起灯火,传来人的吆喝声。它不敢再耽误,叼起花翎大公鸡,蹿下草垛,用最快的速度奔向排水沟,企图顺着曲折隐蔽的排水沟逃出寨子。

不知是一种巧合,还是被识破了计谋,它笔直地往排水沟奔跑,那条大耳朵花狗也从另一个方向直扑排水沟。不幸的是,偏偏大耳朵花狗早它一步来到排水沟的入口处。汪汪,汪汪,大耳朵花狗龇牙咧嘴地咆哮着,堵住了它的去路。其他狗正往这儿赶来,形势万分危急。它放下花翎大公鸡,恶狠狠地低吼,扑向大耳朵花狗。它并非真的要和这条牧羊犬决一死战,它希望自己凶狠的吼叫声和气势汹汹的模样,能吓唬住大耳朵花狗,迫使这家伙躲闪开,这样它就可以钻进它所熟悉的排水沟逃之夭夭了。排水沟阴暗潮湿,只容得下一只豺或一条狗在里头钻行,它一旦钻进排水沟,狗是不敢冒险跟着它一起钻进不熟悉的排水沟的,狗群会聚集在排水沟的入口处,狺狺吠叫,想尾随追撵又顾虑重重,在那儿犹豫徘徊。这时,它早就趁机逃出豆腐营村寨了。

可气的是,大耳朵花狗胆子很大,面对它的扑咬并不躲闪,而是与它扭打起来。一般来说,没有主人撑腰,一条狗是没有胆量与一只豺厮杀的。狗和豺虽然身体大小差不多,但豺天天在山野捕杀猎物,性格比狗勇猛,意志比狗顽强,格斗技巧也比狗精湛,一条狗和一只豺扭打,即使是狗中精英牧羊犬,也处在劣势。它明白,大耳朵花狗之所以在它的扑咬下敢于挺身应战,是因为另有十多条各种毛色各种品种的狗正在往这儿奔来,大耳朵花狗只消坚持半分钟,狗群就会赶到,把它给团团围起来。留给它的时间不多了,它只能速战速决,抢在狗群到来之前咬伤或咬败大耳朵花狗,钻进排水沟去,不然的话,它将陷入狗群的包围圈,两足行走的人也会很快从茅草房出来,人群和狗群将一起对它进行围剿。

母豺火烧云狂啸一声,发狠地将大耳朵花狗压在自己身体底下,张嘴在狗背上咬了一口,咬下一嘴狗毛,狗皮也咬破了,豺舌尝到咸津津的狗血。然后,它松开四爪,往旁边挪了挪,那是故意给大耳朵花狗留个逃跑的机会,或者说网开一面。正常情况下,狗挨了咬,会惨叫一声,条件反射地跳起来,打斜刺里逃窜出去。这样,它就可以扭头叼起花翎大公鸡,哧溜钻进排水沟去。它咬下一嘴狗毛后,大耳朵花狗确实发出一声惨叫,疼得狗眼珠子都发直了,但是,这家伙并没有挣扎跳蹿打斜刺里奔逃,仍死死堵在排水沟的入口处,还利用它豺爪松动的机会,狗嘴伸进它腹部反咬了一口。幸亏它反应快,立即举起豺爪去挖那双狗眼,大耳朵花狗害怕变成瞎眼狗,不得不松开狗嘴。就这样,它腹部的一只乳房已被咬出两排带血齿痕,疼得钻心,乳头也被咬破,滴着血,这只乳房怕是报废了,以后再也不能给幼豺喂奶了。

什么部位不能咬,偏要咬它的乳房,真是条流氓牧羊犬!母豺火烧云恨不得扑到大耳朵花狗身上,狂撕滥咬,咬烂这只下流的狗头,以泄心头之恨。可它只是这么想想而已,并未真的再次朝大耳朵花狗扑蹿上去。它是只饱经风霜有理智的豺,它明白自己的处境,再继续与大耳朵花狗纠缠下去,今天怕是不能活着走出豆腐营寨子了。狗群已经围逼上来,有一条大黑狗离它只有十几步远了,贼头贼脑地想要抢地上那只花翎大公鸡。要真是被大黑狗抢走了花翎大公鸡,它不但白辛苦一夜,还有可能因饥饿而倒毙荒野。报仇事小,生存事大。它佯装着要朝大耳朵花狗扑咬,却虚晃一枪,趁大耳朵花狗缩紧身体准备应战之际,急速转身,一口叼起花翎大公鸡,顺着街道拼命往寨子外面跑。

排水沟的入口已被封锁,现在唯一的逃生方法,就是抢在狗群包围圈形成之前,冲出寨子去。这样做风险很大,可它已经没有其他路可走了。

有两条白狗从前面的篱笆墙蹿出来,跑到街道上,企图拦截它。它一眼望去,其中一条白狗肚子圆鼓鼓的,哦,是条肚子里怀了狗崽子的母狗。它径直朝大肚子白母狗冲过去,嘴角发出可怕的呜呜声,一副横冲直撞势不可当的样子。怀孕的母狗胆子比平时小得多,冒险精神也比平时弱得多,大肚子白母狗唯恐肚子里的狗崽子被撞出问题来,没等它冲到面前,就夹着尾巴撒腿逃回篱笆墙去了。另一条白狗势单力薄,也不敢正面拦截了,退缩到路旁汪汪吠叫。它在狗的包围圈冲开一个缺口,飞快奔逃。刚逃到村口,路边一幢茅草房里跑出一个穿羊皮袄的男人,手执猎枪风风火火地追了上来。它脚下生风奔出村寨外,就在这时,轰,身后传来一声巨响,一股淡紫色的烟尘从它头顶穿过,霰弹蝗虫般地吱吱乱飞,打得碎土迸溅。它晓得猎枪的厉害,比任何野兽的牙齿都要尖利一千倍,刹那间就可以把野牛的脑壳崩碎。它赶紧改变路线朝路边的灌木丛奔去。轰,背后的猎枪再次炸响,淡紫色的烟尘笼罩着它的身体,它觉得脖子一阵发麻,像被火焰烫了一下。谢天谢地,天色还没亮透,能见度还很低,那个男人刚从梦中惊醒,睡眼惺忪没能瞄得很准,它只是脖子被火药灼伤,脑袋没有被霰弹轰碎,四肢也完好无损。村寨口那丛灌木长得很密,枝条间还有尖刺,它已顾不得这么多了,一头扎了进去,强行往里钻行,皮肤被荆棘划破,撕裂般地疼,但总算钻过那丛灌木,手执猎枪的男人再也看不见它了。虽然逃出豆腐营寨子,虽然逃过了猎人和猎枪,但危险仍然存在,二十多条狗跑出寨子,在后面紧追不舍。

母豺火烧云在白雪皑皑的山野狂奔。在正常情况下,豺的奔跑速度不亚于狗,耐力也不比狗差,整天在山野摸爬滚打,对地形也比狗熟悉得多,是能够摆脱狗的追撵的。但它叼着花翎大公鸡,虽不算很重,但也有六七斤,开始还不觉得累,跑了一段路后,到底是负重奔跑,觉得猎物越来越沉重,嘴吻酸麻,气喘吁吁,速度渐渐放慢。最让人恼火的是,这一带山坡都铺着积雪,跑到哪儿都会留下两行清晰的足迹,无法利用熟悉地形的优势捉迷藏甩开狗群。狗的吠叫声越来越近,它扭头望去,领头的就是那条大耳朵花狗,好像服用了兴奋剂一样,越跑越快,离它只有二三十米远了。也许,扔掉口中的花翎大公鸡,它能跑得快些,逃脱狗群的追捕,可它舍不得这么做。食物来之不易,扔掉食物,也等于要扔掉自己的性命。它一面叼着猎物在雪地里艰难奔逃,一面思量着能摆脱狗群的办法。前面是一座悬崖,陡峭的绝壁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白雪,约有几十丈深,谷底是一片苍翠的冷杉树林。

它曾经来过这个地方,那是去年冬天,也是在清晨,它追逐一只红崖羊,从大肚佛窟一直追到这座悬崖上。红崖羊筋疲力尽,眼瞅着就要吃到肥羊肉了,那只红崖羊突然纵身一跃,从悬崖上跳了下去。它跑到悬崖边往下看,红崖羊就像一只红色的皮球,从陡峭的雪坡上滚落下去。它以为红崖羊肯定会摔死,出乎它的意料,那只红崖羊滚到谷底后,躺了几分钟,竟然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逃进冷杉树林。当时它是掠食者,站在悬崖边犹豫了一阵,没敢跟着红崖羊往下跳,雪坡太陡,山谷太深,犯不着为了一顿羊肉去冒摔死的风险。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它走投无路,要想既保住好不容易捕捉到的花翎大公鸡,又摆脱疯狂的狗群保住自己的性命,看来只有学红崖羊从悬崖上跳下去。既然红崖羊能从几十丈高的雪坡滚落下去死里求生,它想,它的筋骨和神经理应比红崖羊的筋骨和神经更坚韧些,理应更经得起苦难的磨砺和生活的摔打考验,也完全有可能活着滚到谷底的。

想到这里,母豺火烧云紧跑几步来到了悬崖边。

它将头伸出悬崖,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雪坡实在太陡了,谷底和山顶,只有很小一点儿坡度,半山腰好几个地方裸露着灰褐色的岩石,像狰狞的怪兽。由于坡度陡,积雪不是铺在山壁上,而像是挂在山壁上,连降了好多天雪,山壁上的雪层变得很厚,看上去随时有坍塌的可能。假如它滚落时稍稍偏离方向,极有可能撞在半山腰裸露的岩石上,撞得粉身碎骨。就算它运气不错,没有偏离方向,而是顺着光滑的雪道一直滚到谷底,也有可能震动挂在山壁上的雪层,积雪坍塌,引发强烈的雪崩,把它活埋在数丈深的雪堆下。就算它运气特别好,既没撞在半山腰裸露的岩石上,也没震动挂在山壁上的雪层引发雪崩,从这么高的悬崖几乎垂直地滚落下去,在积雪间猛烈震荡,很有可能会摔晕过去,躺在谷底雪地上长眠不醒,变成一具硬邦邦的冰冻尸体。

摔死的可能性很大很大,生还的可能性很小很小。

那只红崖羊从这儿跳下深渊,滚到谷底后还能站起来一瘸一拐地逃进冷杉树林,纯属幸运,它有把握重复这种幸运吗?

它在悬崖边徘徊,心房怦怦乱跳,害怕得身体一阵阵发紧。

狗群围了上来,大耳朵花狗几次三番蹿到它面前,龇牙咧嘴地咆哮,跃跃欲扑。更让它提心吊胆的是,豆腐营寨子方向,隐隐约约传来人的呐喊与吆喝声。它已跑得筋疲力尽,不可能从二十多条狗的包围圈中杀开一条逃生的血路。大耳朵花狗仗着狗多势众,很快就会率领狗群扑上来同它厮打,它除非有三头六臂,否则无法抵挡狗群的攻击。人的呐喊与吆喝声由远而近,留给它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被狗群咬死是死,被猎枪打死是死,滞留在悬崖上,绝对是死无葬身之地,倒不如滚下深渊去,说不定还能侥幸捡回一条小命呢。想到这里,它佯装着要突围的样子,朝前冲了两步,待狗群往后退缩时,突然转身奔到悬崖边,闭着眼睛往前蹿跳。身体轻飘飘像要飞起来,脑袋一阵阵眩晕,耳边呼呼呼灌满风声。它只有一个意念:咬紧嘴巴,别让叼在嘴里的花翎大公鸡滑脱。咚,它的豺爪踩着雪了,四条腿深深插进积雪,身体猛烈撞击地面,感觉五脏六腑都要被震碎了,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下滚去。干脆,将花翎大公鸡搂在怀里,脑袋缩紧,尾巴勾卷,身体抱成球状,顺着陡坡咕噜咕噜滚下去。它听到积雪的崩裂声,雪团雪块雪球铺天盖地砸在它身上。它想睁开眼睛看看,可身体四周一片雪尘,什么都看不见。翻滚的速度越来越快,它眼前金星乱冒,差不多要晕死过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咚的一声,母豺火烧云感觉到自己身体又重重地砸在雪里,震得它骨头都要散架了。哦,翻滚的速度骤然减缓,顺着惯性又往前滚了几滚,便停了下来。它晓得,自己已经滚到谷底。花翎大公鸡还在,它没把猎物弄丢。它睁开眼,上下左右都是雪,头顶的雪层泛动着耀眼的白光。它明白,自己是被埋在雪堆里了。奇怪的是,它并不觉得冷,也不觉得难受,恰恰相反,挺暖和挺舒服。四周特别安静,呼吸稍稍有点儿不畅,眼皮又黏又涩,身体慵懒困倦,极想闭起眼睛好好睡上一觉。可是,心里有另一个声音在不断提醒它:不能睡,千万不能睡,你现在如果睡着了,这辈子休想再爬起来了,雪堆就会成为你的坟墓!它蓦地惊醒了,四只爪子拼命刨雪,脑袋也竭力往上顶撞,忙碌了好一阵,总算在头顶的雪层挖出个窟窿,呼吸变得顺畅,嗜睡的感觉也消失了。它的脑袋从雪堆里钻出来,四下打量,它确实已经在谷底,离那片冷杉树林仅有二三十米远。它爬出雪堆,又把那只花翎大公鸡也从积雪下拽了出来,试着走了几步,筋骨有点儿酸疼,左前爪似乎崴了一下,走起来有点儿瘸,但好像没伤着骨头,还是可以在雪地里歪歪扭扭小跑的。

它很幸运,没撞在半山腰裸露的岩石上,也没引发大规模雪崩,成功地死里逃生了。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山顶传来狗群愤怒的吠叫声。它抬头望去,狗群排成整齐的一字形横队,站在悬崖边缘,在朝它咆哮。对这些狗来说,正在追缉的偷鸡贼逃之夭夭,它们当然会十分恼怒。那条大耳朵花狗在悬崖边直立、扑颠、蹿跃,似乎想要跳下深渊来。它一点儿都不紧张。它知道,狗是没有这么大的魄力从这么高的悬崖上跳下来的。再说,为了追捕一个偷鸡贼,犯得着冒着摔得粉身碎骨的危险吗?这一次它判断得很准确,大耳朵花狗闹腾了一阵,始终没敢真的跳下来。

它叼起花翎大公鸡,在狗群的喧闹声中,一瘸一拐地逃进冷杉树林。走到狗群望不见的地方,它迫不及待地用嘴拔去鸡毛,撕食花翎大公鸡。它一口气吃下半只鸡,它饿坏了,急需食物补充,不然的话休想有力气走回大肚佛窟去。

回到大肚佛窟,天已经大亮。甜点心刚刚睡醒,打着哈欠向它讨奶吃。哦,吃吧吃吧,新鲜的鸡肉催生乳汁,好几只乳房胀鼓鼓的,够你饱饱吃一顿的啦。

在给甜点心喂奶时,它查看自己的伤势。脖子被火药灼伤,就像犁刀在草地上犁出一条泥沟。好险哪,要是枪口再偏左半寸,它的脖子就被打断了。腹部乳房也被大耳朵花狗咬破,流了不少血。在钻灌木丛时,背脊和胸部两侧被荆棘划出好几道血痕,还拔掉不少豺毛。在坠崖时一只脚爪崴伤,虽然不严重,可也要养三五天才能康复。一点儿也不夸张,它已经遍体鳞伤。它干吗要受这么大的罪呀?就是为了不吃掉小狼崽甜点心吗?突然间,它觉得自己傻透了,简直就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豺,放着现成的食物不吃,却要冒九死一生的危险到人类居住的村寨去觅食。舍近求远,舍易求难,舍生求死,天下还有比它更傻的豺吗?它这么做,究竟为的什么呀?甜点心是只小狼崽,是它杀子仇敌的后代,它犯得着为其牺牲自己的性命吗?它无法理解自己的行为,也许它是疯了。

半个月后,响起惊蛰雷声,淅淅沥沥下了几场春雨,小草吐芽,树枝抽绿,阳光变得越来越温暖,雪线从山脚悄悄退到山腰去了。漫长的冬天终于熬过去了,春天来临了。受体内生物钟的影响,小狼崽甜点心断奶了,母豺火烧云的乳房也不再胀痛。照理说,母豺火烧云不再需要甜点心,可以像处置普通食物那样处置甜点心了,可小家伙整天黏在它身边,它不忍抛弃,更不忍咬杀,只有像喂自己生出来的幼豺一样,将肉块咬碎吞咽后,反刍出半消化的肉糜哺养甜点心。

时间拖得越长,似乎把甜点心当食物宰吃的念头就越淡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