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豺火烧云(升级版)(动物小说大王沈石溪·品藏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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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智斗雪狐

冬天来临了,气温骤降,雪线从山顶下到山腰。接连下了几场鹅毛大雪,大地披了一层雪被,放眼望去,整个日曲卡山麓一片白茫茫。

豺狗别名红豺,皮毛呈土红色,夏天在山花烂漫季节能像迷彩服一样起伪装作用,但在雪被中却十分抢眼,很容易暴露目标。因此,对豺来说,冬天是饥荒的代名词。

好不容易盼到雪霁天晴,母豺火烧云跨出大肚佛窟外出狩猎。它来到一片杉树林,发现百米开外的空地上,有一只黄麂正在扒开积雪啃食草根。它顺着一条隐秘的雪沟朝黄麂靠近,刚走了一半,突然从枝头飞出两只大绯胸鹦鹉,扑扇着五彩翅膀在它头顶盘旋。它往前走,它们也往前飞,叽里呱啦地鸣叫,好像哨兵在发出警报一样。黄麂顿时警觉起来,抬起头朝雪沟看了一眼后撒腿飞奔,不一会儿便逃得无影无踪。眼瞅着快要到手的猎物逃走了,它气得要吐血,扬起脸朝那对大绯胸鹦鹉狂啸,要是它有翅膀的话,非要将这两个捣蛋鬼抓住,将它们美丽的羽毛一根根拔下来,让它们变成丑陋的赤膊鸟!遗憾的是,它没有翅膀,不会飞翔,奈何不了这对鹦鹉,啸叫发泄一通后只得垂头丧气地离开。

中午,母豺火烧云来到山脚下,运气还不算太坏,看见一只雪兔正在一棵大树底下啃食从树冠上掉下来的浆果。雪兔是豺最喜欢捕捉的猎物。豺是中型食肉兽,单枪匹马很难对付野猪、野羊、野牛之类的大型猎物,十有八九是要落空的;而老鼠、青蛙、蓬间雀之类的猎物虽然较易抓捕,但体小肉少,属于袖珍型食物,辛苦一次只够打牙祭,根本吃不饱。最理想的就是雪兔了:雪兔生性胆小不会反抗,捕猎时不用担心自己会受到意外伤害;雪兔有十多斤重,不大不小刚刚合适,节省点儿的话够吃上两天的;兔肉低脂肪高蛋白,营养丰富口味甚佳。只有一点比较麻烦——俗话说狡兔三窟,雪兔也不例外,起码挖掘两个以上的地洞,有好几次追着追着眼看就要扑到兔背上了,突然雪兔像有隐身法似的从地面消失了,仔细寻找,便发现灌木丛里或土埂下有个隐秘的地洞,这才晓得狡猾的雪兔钻洞逃遁了。

母豺火烧云吃过几次亏后,总结出一套捕捉雪兔的方法。首先不能像捕捉其他猎物那样一见到目标就紧追不放,而要站在远处静静观察,察看雪兔挖掘的地洞大致在什么方向。人类用兔子胆来形容懦夫,这句话是有一定道理的。雪兔确实胆小,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扭头逃窜。一群燕子在草丛中啄食蚂蚱弄出点响动,也会让雪兔害怕,两只长耳朵全方位转动,四肢屈蹲摆出跳蹿的姿势。这时候,只要看兔头转向何方,雪兔准备往哪个方向逃跑,就可以基本确定该雪兔的地洞挖在什么地方,然后在出击时堵住雪兔往洞穴去的退路,即可获得成功。它运用这套方法,果然奏效,逼着那只雪兔落荒而逃,它在后面衔尾猛追。到了这个时候,几乎可以肯定,这只雪兔已是它的囊中物盘中餐了。雪兔一旦无法钻进事先挖掘好的迷宫似的地洞,而被迫慌不择路乱逃一气,心理上就先输了三分,求生意志大幅度削弱。雪兔前肢短后肢长,虽擅连续跳跃,速度快疾如飞,但耐力很有限,只能短跑而不能长跑,在无洞可钻的旷野上跑不了多长距离,就会口吐白沫瘫倒在地。

豺以耐力著称,速度也不比雪兔慢,跑着跑着,母豺火烧云与雪兔之间的距离越缩越短,仅剩下不足二十米了。这时候,它已将雪兔驱赶到陡峭的山坡,迫使雪兔往山下逃亡。雪兔前肢短后肢长,这特殊的生理构造适合在平地上跳跃,却不适合在山坡上奔跑,尤其不适合在较陡的坡度往山下跑,稍不留神身体就会失去平衡滚下坡去,摔得鼻青脸肿。胜利在望,它就要吃到美味兔肉啦!嘿,雪兔下坡的能力确实很差劲,才蹿跳四下,便像只雪球一样往山下滚去。这是一个咬翻雪兔的好机会,它加速往前赶。前面有一道雪坎,也就比它身体稍高一点儿,按它平时的蹿高能力,这么一道低矮的雪坎,纵身一跃就可轻轻松松跳跃过去。它助跑起跳,突然,它明显感觉到身体不怎么听从使唤了,虽然竭尽全力蹿跃,却并没能跳出应有的高度,四条腿变得像木棍般僵硬,一下绊在雪坎上,身体重重地栽倒在地。幸亏山坡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积雪,它没受什么伤,但脑子一阵眩晕,眼睛冒出许多金星。那雪兔滚出二三十米后,被一丛衰草挡住,急急忙忙地爬了起来,调转方向,沿水平线往山坡右侧的灌木丛逃去。它心里挺焦急,要是雪兔逃进密匝匝的灌木丛里,再要寻找和追捕就非常难了。好在雪兔刚才从山坡滚落下去,一条兔腿大概扭伤了,跑得歪歪扭扭,速度很慢,就跟穿山甲在爬差不多,它现在跳起来追赶的话,还能在雪兔逃进灌木丛前将其扑倒咬翻。它使劲站起来,腿骨仿佛是用柳絮搓成的,刚刚站直就四肢发软,又一头栽倒在雪窝里。它晓得,自己太饿了,已经整整两天没吃东西,饿得头晕眼花,体质非常虚弱。它只能躺在雪地里喘息,眼睁睁看着雪兔一瘸一拐地逃进茂密的灌木丛。

对那只雪兔来说,豺口脱险,死里逃生,是值得庆贺的喜事。对母豺火烧云来说,快到嘴的食物逃逸,饿得半死不活,又面临一场生存灾难。

躺了一会儿,稍稍缓过点儿气来,母豺火烧云又将豺脸埋进雪里,嚼了两口冰碴儿,勉强生出点儿力气来,能摇摇晃晃地踏着醉步走路了。现在就是钻出一只乌龟来,它恐怕也没力气去追了。再待在冰天雪地里,弄不好什么地方一脚踩空饿得昏倒,变成雪地里的一具饿殍。天又阴下来了,只能回家去,大肚佛窟至少要暖和些。哦,对了,大肚佛窟里还有一份精美的“甜点心”呢。

母豺火烧云正垂头丧气地往回家的路上走,咯吱咯吱,身后传来爪子踩踏积雪的轻微声音。它吃力地转动身体往后看去,昏暗的雪光中,闪过一对雪狐的身影,贼头贼脑地跟在它后面,离它有五六十米远。

雪狐是日曲卡雪山一带特有的动物,比普通狐狸脸更尖一些,皮毛也更厚密一些,由于生活在雪线以上的寒冷地带,为适应环境,皮毛为银白色,故称为雪狐。

母豺火烧云试探了一下,它疾步往前走,两只雪狐也跟着疾步往前走;它停下来,两只雪狐也跟着停下来。这证明,两只雪狐并非偶然路过此地,而是有意跟随在它身后。在高山雪域,一种食肉兽盯梢似的跟在另一种食肉兽身后,无非有两种目的:第一种是企图等被盯梢者捕获到猎物后,跑过来伺机分一杯羹;第二种是将被盯梢者当作候选猎物,暗中寻找下手的机会。

很明显,精明的雪狐已看出它快饿得虚脱了,将它视为可以攻击的猎物。

雪狐身体比豺小,爪牙和胆魄也比豺弱,在大自然弱肉强食的食物链中,狐一向在豺的下面,而现在两只雪狐竟敢打它的主意,把它当作可捕食对象。一股怒火蹿上心头,它真恨不得狂啸一声扑到这两只雪狐身上,咬掉它们毛茸茸的耳朵!可它明白,生气解决不了问题,愤怒只会让这场生存危机更严重。它的体力早已透支,快速奔跑的话,最多只能跑七八十米就会瘫倒在地,反而会把仅剩的一点力气消耗殆尽,失去最后的反抗能力,便宜这两只鬼鬼祟祟像幽灵似的跟在它身后的雪狐。

在险恶的林莽中,强与弱是相对的。在一定的条件下,如衰老、饥饿、生病、受伤等,强与弱会转换,强者变弱,弱者变强,大自然食物链上的秩序就会被打乱,捕食者与被捕食者的关系发生颠倒。

它肚子空空,走得有气无力,爪子陷进积雪,感觉就像陷进泥潭一样,费很大力气才能拔出来。突然,它的前腿被一根埋在积雪下的藤蔓绊了一下,一个趔趄又摔倒在地。呦——嗬——两只雪狐兴奋地叫着,往前蹿来,由躲躲闪闪变得明目张胆,跑到离它十多米的地方,居心叵测地窥探它的举动。它两次想站起来,可不听话的腿就好像不长在自己身上一样,还没站稳就又摔倒了。两只雪狐胆子更大了,不怀好意地一步步朝它逼近。

它可不愿成为两只雪狐的午餐啊。假如它现在能吃点东西,哪怕吞进一只老鼠,它就有力气与这两只混账雪狐周旋。虽然是一对二,在数量上处于劣势,但它不会输给这对雪狐。从力量、爪牙和意志等角度衡量,一只豺是能同时对付两只雪狐的,起码可以打个平手。可它现在饿得连路都走不动了,也不可能发生奇迹比如有哪只愚蠢的老鼠肯自动钻到它嘴里来给它充饥,就这样和两只雪狐硬拼的话,结局肯定不妙。

它没有力气与这两只雪狐厮杀,也没有力气跑快些摆脱这两只幽灵似的雪狐。

假如不予理睬,继续这样往前走的话,危机只能一步步加剧。这两只雪狐既然已经盯上它了,是绝不会轻易放弃的。它爬上雪坡,它们也会跟上雪坡;它到尕玛尔草原,它们也会跟到尕玛尔草原。一直到它实在走不动栽倒在雪地里,它们就会扑到它身上来,咬断它的喉管,饮它的血,吃它的肉。

必须想个办法打消两只雪狐把它当作候补食物的坏念头,必须让这两只雪狐不再像催命鬼似的跟在它身后。

办法当然是有的,最现实的办法就是用假象来迷惑并吓退这两只雪狐:装作生命力还很旺盛的样子,拼出最后一点儿力气颠跳咆哮,反守为攻朝两只雪狐摆出扑咬姿势。两只雪狐见它并没有饿得虚脱,不像是奄奄一息的候补食物,仍是健康壮实威风凛凛充满活力很不好对付的成年豺,或许就会被吓唬住,知难而退,放弃对它的跟踪盯梢。可它这么做,能骗过雪狐狡猾的眼睛吗?它已饿得快虚脱了,刚才追撵雪兔也已精疲力竭,能不能高声啸叫大成问题,有没有力气摆出扑咬攻击的姿势也是个未知数。假如张口嗥叫,叫不出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的豺啸,而发出生命衰微的哀啸;假如摆出跃跃欲扑的姿势,缺乏凶猛的气势和压倒一切的豪情,而力不从心再次跌倒或动作软绵绵气喘喘像泥捏纸糊的玩具豺,反而会弄巧成拙露出破绽来,更被对方看透自己的虚弱,促使这两只雪狐前来厮杀。狐狸是高智商动物,虚张声势很难瞒过狐狸的眼睛。人类都很嫉妒狐狸聪明的脑袋瓜,把狐狸当作狡猾的代名词。要想蒙骗狐狸,要想让狐狸多疑的眼睛看不出破绽,要想在两只贪婪的雪狐面前转危为安,必须要想个出乎意料的绝妙的办法。

这两只雪狐之所以敢跟在它后面,是因为看到它腹部空瘪瘪,饿得肚皮贴到脊梁骨,走路摇摇晃晃东倒西歪,认定它是快饿得虚脱快饿晕过去。假如它现在有东西吃,找到食物填饱肚子,让那空瘪的肚皮鼓起来,两只雪狐发现饥寒交迫的豺突然间变成了丰衣足食的豺,也许就会知难而退放弃对它的跟踪盯梢。说到底,豺身体比雪狐大,正常情况下,雪狐是不敢袭击豺的。当然,它现在不可能找得到东西吃,但它可以让这两只雪狐以为它已经找到东西吃了。真真假假,兵不厌诈,才能克敌制胜。

母豺火烧云拐进一片小树林,枝丫遮挡,树林里光线昏暗,便于它制造假象。它走到一棵树下,突然眼睛放光,欢呼似的啸叫一声,急急忙忙扑了上去。这是意外发现食物时的表情,它相信,跟在它身后的雪狐肯定会看见它的表演。它扑到树下,做出格斗噬咬的假动作,紧紧搂抱住一堆积雪,生怕好不容易得到的食物被别的猛兽抢了去,大口撕扯,大口嚼咬,大口吞咽,动作十分逼真,就像真的在享用珍馐美味。它一面吃还一面发出咕噜咕噜的低吼。快要饿死的豺,突然交了华盖运,捡到一顿丰盛的午餐,当然是兴奋得忘乎所以了。它确实在嚼咬在吞咽,但不是嚼咬吞咽可充饥的肉食,而是在嚼咬吞咽地上的积雪。它的牙齿冷得酥麻,舌头也冻得失去知觉。那冰雪吞进肚去,肚子变成冰箱,冷得瑟瑟发抖。它长到这么大了,还是第一次吃雪,寡淡乏味,一点儿也不好吃。人类有吃刨冰雪糕的习惯,豺可没这种嗜好。但不想吃也得硬着头皮吃,就眼前来说,唯一能吃的东西就是积雪了,还有泥土、树叶和石头,这些东西豺更没法下咽。虽然吃得很痛苦,吃得很别扭,可它还得做出吃得津津有味、满嘴流油、兴高采烈的样子来。

它一面吃着积雪,一面乜斜眼睛注意观察两只雪狐的反应。它们也跟着它走进树林来,蹲在离它二三十米远的地方,面面相觑,显得很失落的样子。哦,它们看见它在吃东西了,把它当猎物的想法已开始动摇。

冰雪吞进肚去,在体温的作用下,融化成水。就像一只掉进河里灌了一肚子水快要溺毙的豺,它的肚子鼓了起来,圆滚滚像只皮球。装一肚子水的感觉和装一肚子肉的感觉截然不同:装一肚子水,肚子胀得喘不过气来,肚子里翻江倒海,难受得想呕吐,可心里头仍然是空落落的,饥饿感丝毫未减弱;装一肚子肉的话,肚子里有了实在内容,心里头踏踏实实,打出一串香喷喷的饱嗝儿,惬意地伸个懒腰,神仙一样快活。虽然难受得要命,它还得装出吃饱喝足的模样,舒适地蹲在树下,悠闲地舔理嘴角与爪掌。那两只雪狐仍在树林边缘徘徊,用一种狐疑的表情远远地打量它。它腆起圆鼓鼓的肚子,迈动慵懒的步子,还不时打出一个饱嗝儿,朝那两只雪狐走去。以守为攻,这是最好的斗争策略。两只雪狐的目光在它胀鼓鼓的腹部转了几圈,终于相信它确实已找到食物填饱肚皮,既然这样,再继续跟踪盯梢,就变成愚蠢可笑得不偿失的举动了。它们垂头丧气地哀啸数声,转身小跑而去。

它运用豺的智慧,巧妙化解了一场严峻的生存危机。

目送两只雪狐远远离去,母豺火烧云瘫倒在地。它本来就因极度饥饿,体内产生不出新的热量,感觉寒冷彻骨,现在又吞下去大量冰雪,有限的身体热量消耗殆尽,肚子和四肢冷得快结冰了,脑袋晕得厉害,肠胃一阵阵痉挛,像刀绞般疼痛。它张嘴想呻吟,噗噗吐出几口清水来,下身也滴滴答答排泄个不停,就像患了小便失禁症,上吐下泻,吐出来和拉出来的全是水,开始是清水,后来清水里夹杂殷红的血丝,五脏六腑仿佛都要吐出来拉出来了。圆鼓鼓的肚皮迅速萎缩下去,比原先瘪得更厉害,就像害了一场大病,浑身一点儿力气也没有,身体已临近衰竭了。它眼皮发黏,很想躺下来睡一觉,可又担心那两只该死的雪狐再回头来找它,只好支撑起虚弱的身体,走几步歇一歇,回大肚佛窟去。

在攀登一道山梁时,走了一半,老天爷又下起雪来。风雪弥漫的黄昏,它的心情变得更加凄凉,实在走不动了,靠在背风的大树下喘息。突然,头顶传来乌鸦的一声尖叫,紧接着一样东西从树上掉落下来,噗地掉在雪地里。它一看,真是天无绝豺之路,竟然掉下一只羽毛还未丰满的小乌鸦来。它喜上眉梢,这真是天上掉下馅饼似的幸福啊!小乌鸦翅膀凌乱腿杆折断,已经不行了,但还没有死,纤细的脖子无力地伸缩着,发出微弱的叫声。它扑上去,来不及拔毛,将小乌鸦整个咬进嘴里,胡乱嚼了几口,便迫不及待地吞进肚去。饥饿感总算稍稍得到一点儿缓解。遗憾的是,这不是个头硕大的大嘴乌鸦,而是普通的寒鸦,体形偏小,成鸟也仅有岩鸽那般大,而掉下来的是只黄口小乌鸦,只有成鸟一半大,连骨头带羽毛带肉也最多三两重,根本填不饱肚皮,仅够塞牙缝的。虽然饥饿感暂时得到缓解,但离吃饱肚子还差得远呢。如果允许它敞开肚皮吃的话,它一口气起码可吞下十只小乌鸦。

树上掉下还不会飞翔的小鸟,在树林里并不算是稀罕事。有时,半大的雏鸟在枝丫间玩耍,一不留神便会失足从树上掉落下来;有时,发育良好身体壮实的雏鸟欺负发育不良身体羸弱的雏鸟,挤对啄咬,弱者被迫爬出鸟巢,山风吹来,站立不稳,从枝头摔下来;有时,某只雏鸟患某种疾病,亲鸟怕传染其他雏鸟,就把奄奄一息的雏鸟抛下树来;有时,亲鸟外出觅食发生意外,雏鸟千呼万唤也不见亲鸟回来,实在饿极了,便爬出鸟巢寻找食物,因为早已饿得头晕眼花,没走几步就从树上栽落下来。

母豺火烧云蹲在树下,抬起头来,眼巴巴望着树梢间若隐若现的老鸹巢,希望能一只接一只掉下小乌鸦来,就像成熟的野果子自动掉下树一样,供它充饥。人类是守株待兔,它是守株待鸦。等到铅灰色的暮霭弥漫山谷,等到肚子又开始咕噜咕噜叫,树上没有再掉下小乌鸦来。风雪之夜,冷得它直打哆嗦,再傻等下去的话,吃不到小乌鸦不说,自己恐怕要变成乌鸦的食物了。没办法,它只好垂头丧气地离开。

天快黑时,母豺火烧云终于回到大肚佛窟。这几天气候太恶劣,很难找到食物,它为了蒙骗两只居心叵测的雪狐,塞了满满一肚子的冰雪,虽然已呕吐排泄干净,但肚子难受得要命,浑身软绵绵的,提不起精神来,更增加了狩猎难度。再饿下去,它连性命都保不住了。开仓赈灾,只有动用战备粮、救济粮了。甜点心已经养大了不少,节省点儿的话,可以维持三天。小狼崽的肉肥肥嫩嫩,入口即化,即使在平时,也是上等佳肴,饥荒关头,更是救命的好东西!它一路想得口水滴答,饥饿感越来越强烈,恨不得一步就跨进洞去,立刻咬开甜点心的喉管,痛饮一顿滚烫黏稠的狼血,饱餐一顿香喷喷的小狼肉。

它前腿刚跨进大肚佛窟,呦呜呦呜,甜点心就激动地叫着从乱石块后面蹿出来,扑到它身上,撵也撵不走推也推不开,在它身上又舔又亲,诉说着思念、等待、焦虑。它晓得,自打它上午外出觅食,小家伙独自待在石洞里,每一分钟都在焦急地盼望它归来。等到下午不见它身影,等到黄昏仍不见它身影,忧心如焚,望眼欲穿,所以听到它的脚步声闻到它的气味,激动得无法形容,扑到它身上拼命亲热。小东西,倒还懂点儿感情。也不知是大肚佛窟里温暖如春的缘故,还是被甜点心火炭般的热情感染,它脑子一热,把要喝狼血啖狼肉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奇怪的是,饥饿感也好像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压制下去,不怎么厉害了。它不仅没咬断甜点心的喉管,还把小家伙紧紧地搂在怀里,喂小家伙奶吃。两天没进食,乳汁很少,小家伙在它怀里拱了半天,也才吃了个半饱。天黑了,小狼崽甜点心把头枕在母豺火烧云的臂弯里,惬意地伸了几个懒腰,睡着了。

一阵冷风灌进洞来,母豺火烧云打了个寒噤,昏热的脑子渐渐清醒,饥饿感又开始泛滥。它觉得自己太可笑了,站在大肚佛窟外面,还一门心思想着要怎么宰杀小狼崽,一跨进石洞来,稀里糊涂就把杀吃甜点心的事给忘了,反而还给小家伙喂奶。它觉得自己实在太犯傻了,甜点心是什么东西,杀子仇敌的遗孤,死有余辜的小狼崽。当初留着小家伙没一口咬死,就是为了冬季食物匮乏时用来充饥的,就好比人类豢养家畜,目的就是养大了杀吃,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它是豺,生来就是茹毛饮血的食肉兽,它只要活在这个世界上一天,就免不了要捕杀其他小动物。事实上,它这一生捕杀过不少小雪兔、小野鸡、小斑羚、小老鼠、小狸猫,从没觉得有什么心理障碍。从某种意义上说,凡食肉兽,自己的生存都是寄托在其他生命的死亡上。吃掉甜点心,既不存在道德问题,也不应该存在感情问题。它可不是什么慈善家,捡一只没娘的小狼崽来抚养。说实话,它之所以让甜点心活到今天,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自己正处在哺乳期,奶水旺,如不及时吮吸,乳房会胀痛得厉害。现在这个问题也解决了,体内生物钟已指向哺乳末期,就算断了奶,它的乳房也不会胀痛了。它没有理由再让小狼崽活着。它是豺,它不缺杀戮的勇气,大灰母狼曾咬杀它的宝贝儿女,它也不缺杀戮的理由。天灵灵,地灵灵,我的宝贝被狼吃,我吃狼崽理应当;天灵灵,地灵灵,狼崽是道甜点心,咬杀充饥很正常。它默默地念叨,让自己心肠硬起来。

可不知为什么,总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柔情在心头萦绕。

它舔着甜点心的后颈,心想,假如以闪电般的速度一下就咬断甜点心的颈椎,让小家伙从睡梦直接进入长眠不醒,这样就死得毫无痛苦,也算是一种仁慈之举。不管怎么说,小家伙吃了它一个多月的奶,它不忍心让小家伙遭受临死前的痛苦。它张开嘴,轻轻衔住甜点心的后颈,闭起眼睛,准备噬咬下去。可是,它总觉得有一种无形而又强大的力量,使它没法咬下去。小家伙在睡梦中发出呢喃,大概有点儿冷了,小脑袋使劲往它怀里拱。它不由自主地将身体更蜷曲些,把小家伙紧紧捂在自己胸口。杀戮的冲动变得如此脆弱,又像水蒸气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它叹息一声,把甜点心的后颈从利齿间吐了出来,伸出舌头,舔理小家伙凌乱的颈毛。

对哺乳动物来说,喂奶的过程,其实也是情感交流的过程。幼兽在吮吸乳汁时,对哺乳的母兽自然而然会产生依恋之情;母兽在喂奶时,对吃自己奶的幼兽,自然而然会产生舐犊之情。彼此即使没有血缘关系,也会因哺乳而产生亲密无间的母子感情。

小狼崽还没断奶,养得不够大也不够肥,现在就杀吃有点儿可惜了,母豺火烧云这么想。再养一段时间,等小狼崽变成半大的狼崽,吃起来会更过瘾。反正,小狼崽已是笼中鸟瓮中鳖,跑不了也逃不脱的,什么时候想吃就什么时候杀吃,不用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