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贵族府

“是这儿啊。”

没错，纸条上写的住址就是这里。但罗伯斯庇尔仍不得不反反复复地确认一下手里的纸条再抬头看一眼宅邸。

走了近一个小时了吧。一开始，就像沿着宫殿庭园外围画线一般地往前走，途经圣昂图万大道，都过了特里亚农宫了才往左拐。宅邸就端坐在往西北方向穿出凡尔赛市区的一角。

一进门，便是大粒砂石铺就的上下车门廊，周围植有树木。略有怯意地移步前行，迎面便是饰有线雕石柱的门厅和须仰视才见的大门。

这跟圣伊丽莎白路的勒纳尔客栈可太不一样了。对比着自己投宿的廉价客栈，罗伯斯庇尔苦笑着通报了姓名。

这是一座白垩豪宅。在凡尔赛，模仿宫殿式样的红瓦建筑很多，但这里也不知出于何人的喜好，唯独此风那是毅然不予迎合。罗伯斯庇尔甚至感觉到了一种清爽，但这清爽，却并非来自其简朴。

就连等待通报这会儿，罗伯斯庇尔也是难掩叹息。目力所及，地面全以大理石铺就，就连划着曲线延伸到上层的楼梯扶栏，也是光泽厚重的胡桃木所制。就是这下层，往深处一瞧，透过镶嵌的昂贵玻璃，看到的也是特意打造的田园式庭园。就连随处摆放的些微器具，其装饰也无不是金光闪闪。一眼便知，全是奢侈品。

——这就叫贵族趣味吧。

这与资本家喜好明显不同。若只是富翁，炫耀才是头等大事。奢侈品虽引人注目，但缺点也是一目了然，若用心不到，就一定会找到保留着原样的粗劣之处。

但真正的贵族府邸却并不存在这样的瑕隙。要的就是随意，连给人看的意识都没有，妙就妙在于无意中透出格调的不同。

当然，如今时局正逢全境穷困，所有的奢侈都必受有欠检点之责。可心里虽这样想，不可思议的是，罗伯斯庇尔却并无不快之感。啊，贵族趣味是没办法的事啊。虽说脱离了自己的等级，但毕竟是贵族出身嘛。

“伯爵似可面会。”

前来通报的，不知是管家还是府邸管理人，总之，就是最初迎接自己的那位。来人在前带路，罗伯斯庇尔跟着往楼梯那边走去。伯爵答应面会了！虽然事前没约好，却爽快欢迎我的到来！这样想着拾步踏上楼梯，就有了一种说不清的自豪。

——因为，可以见到那位米拉波议员啦！

就罗伯斯庇尔的印象而言，一句话，米拉波这人，显眼！

先是那仪容，就不可能不引人注目，直让人感觉压根儿就敌之不过的庞大身躯……莫非他是太古时期历史大迁徙中充当支配者的日耳曼民族的后裔？要么，就是因为世代皆为领主，其先祖个个都享有饱食之惠。

总之，这也可列入贵族式威风之一了。再加上猛兽见了都可能夹尾巴逃跑的野趣横生的相貌！

——真就是一头狮子啊！

真就是百兽之王啊！对此，虽有人背地里说坏话，说他是相貌丑陋的怪物，但因自己是个毫无风采可言的小个子，对其气势逼人的存在感，罗伯斯庇尔甚至会生出艳羡之念。

从五月四日的议员行进时起，后来留下印象的，就只有米拉波一个了。

在罗伯斯庇尔看来，包括自己在内，其他的第三等级代表一披上黑色法袍那就全完了，只能是立即落入毫无个性的多数之中。就连巴纳夫、穆尼耶、拉博·圣艾蒂安、勒沙普里安这样颇有威势的人，要说见面后的第一印象，也只能说是普通而已。

——唉。一见之下不普通的，要说不寻常倒也是不寻常，可……

要只是走在路上，那就轻易不会有出众之处了。要说没有个性，那就算把目光转向两大特权等级，身裹高高在上之祭衣的教士也好，盛装如孔雀的贵族也罢，其华丽印象，说到底也是作为一个团体才有的。要说单个的人，那与第三等级也就毫无分别了，究竟是难逃毫无个性之虞。

米拉波呢？却像是以其气势逼人的容貌嘲笑这所有的凡人一样。

抱着兴趣一打听，其令人瞠目的经历破天荒而毫无限度，甚至可以叫寡廉鲜耻。到最后又石破天惊，身为贵族而成第三等级议员！真是一切尚未开始便已出彩的人物啊。但也不单是像“看我的！”那种真伪可疑的英雄传奇式家伙。

——何止如此，其作为，无不惊天动地。

罗伯斯庇尔觉醒的契机，便是随意抓到手里却即刻被其吸引的《全国三级会议报》。而其主笔，正是米拉波伯爵。

——“中毒”的，不只是我。

一旦抓住读者后颈，那就不停地牵着他打转绝不放手的富有感染力的文章，还是会给人以巨大影响啊。证据就是王室政府极为敏感，五月六日便早早地发布了限报令。今后，有关全国三级会议之评论，所有报纸均不得刊登。但任谁看，这都是针对《全国三级会议报》下发的事实上的禁刊处分而已。

——但也正因如此，才说米拉波影响力大嘛。

五月七日，一当《全国三级会议报》被强行查封，很快就以巴黎言论界为中心，掀起了反报限运动，导致政府阵脚不稳，而抓住这一机会重新刊行的，便是《米拉波伯爵致声援诸君信札》。虽像《全国三级会议报》一样大量印刷发放，但作为议员，向自己的声援者报告活动情况，应该也无可厚非——这就是新刊发行的理由。

虽说这态度几近于当场翻脸，但因庶民大众鼓掌喝彩，作为王室政府来说，虽欲再次给出禁刊处分，那也只好忍住了。何止如此，就像步米拉波后尘一般，同类报纸相继发刊，到最后，政府反而是大吃苦头。

报道限制也好，新闻检查也罢，这类措施老早就被视为问题了，就是阁僚们，应该也预料到了反抗，但之所以诉诸所谓禁忌手段，无疑是因为唯有这米拉波的发言能力，那是太过危险，若任其随意操纵舆论，势将不堪，是以对他的警戒感也非同一般。

明白了。米拉波可不是个单纯的道德败坏的贵族，亦非市井卖文之人，而是经由正当程序当选，全国三级会议中一名了不起的议员。

——就是在会场里，这米拉波的音量也大。

不是什么比喻，首先是物理性音量出众。只要集会的人群被宛若惊雷的轰鸣召唤过来，那一盘散沙的议员们就会像被施魔法一般，一个个跟上前来了。“放荡贵族”“形迹可疑的骗子”，就连平时背地里说尽米拉波这些坏话的人，也终究忤逆不了号令，尽管勉强，但也是集结于近前了。

——多亏了这样啊，帮了我多大的忙啊！

对于有气无力的议员，罗伯斯庇尔早就怒火中烧了。前文说过，有改革愿望的议员只是一小部分，虽心怀改革热忱，却又改变不了那帮家伙游山玩水的观景之心。

真正来讲，第三等级代表议员的所谓团结早已崩盘。哪怕只是个形式，再次将大家聚拢到一起，勉强让议会成立的，实际就是在米拉波发声之后。

米拉波伯爵，才是目下全国三级会议的中心！可以说，作为实质上的指导者，第三等级代表迄今所示的所有行动，几乎都与他有关。

五月六日，要求同场审查议员资格时，敲打那帮有气无力的家伙，撵他们赞成的，也是米拉波。

同时，事态也取得了进展，即从现在开始，就要以某种方式申明第三等级代表绝不放弃发言权的宗旨。既如此，那就更名！像是认可三级会议等级之别的什么“平民会议”不值一提，要模仿英国，更名为与“贵族院”对立并出色履行立法职能的“庶民院”！作为精通多国事务的内行，提出此一提案的，又是米拉波！

当全国三级会议最终陷入空转时，动议派遣议员代表至路易十六御前，以国王名义颁旨同场审查议员资格的，还是米拉波！

——到底是与众不同啊！

或者，应该说是打破常规吧。对这位米拉波伯爵，抱有好感也好，反感他也罢，但任谁都会不由得关注。

尤其是……罗伯斯庇尔！可说到底，关注倒是关注，也有畏于其超强存在感的因素作祟吧，一开始一直与之保持着距离。而转机，就是五月十八日的第一次演讲。为打开三级会议的空转局面，鼓起全部勇气发起动议的提案，米拉波就是用那宏大的音量表明支持的！

“未必能说这是个坏主意。”

自被如此认同以来，两人之间也有了亲切友好的交流。近来，对米拉波，就罗伯斯庇尔的感情而言，甚至是不由为之倾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