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考翻译

蜜蜂

寺田寅彦

我家的院子，用一个较高的方格篱笆，隔成了东西两部分。东侧面对客厅、书房和上面二楼的一间榻榻米屋子。与之相对的西侧是内院，围起了三块：孩子们的房间、我的起居室和老人的房间。这个内院，仅在靠近篱笆处有一个小小的花坛，余下便是一个约三间（一间约1.8米）大的四方空地，这里是孩子们的玩乐场所，也是夏夜的乘凉处。

方格篱笆上缠绕着野生的白蔷薇。而一到夏天，上面便爬满了牵牛花和菜豆，还有自然繁衍的土瓜藤蔓交缠，各色叶子，长得密密实实，几乎不留空隙。早晨，打开门，红色、深蓝色、浅蓝色、黄褐色，各种牵牛花齐聚开放，非常美丽。到傍晚，土瓜从草丛中探出花朵，迷雾般的淡淡花色，引来飞蛾逐香。蔷薇的叶子被遮掩着几乎看不见，但从篱笆的顶部伸出几棵长势旺盛的新芽，眼看着一天大似一天。它们也是牵牛花、豆藤缠绕在一起，彼此不甘示弱，争先向上攀爬着。

在这长势茂盛的植物叶子中，一棵开始枯萎的蔷薇小枝上，垂下一个黑褐色的奇怪的东西。那是一个蜂窝。

记得我第一次看到这个蜂窝，是在五月底，篱笆上的白蔷薇已经凋落了，牵牛花和菜豆在发出两片芽瓣后终于开始长出其他的叶子来。在修剪花凋落后的小枝时，我注意到了这只蜂窝，仔细一看，顶多只有大拇指盖般大，窝巢的修建也就是刚刚开始。一只黄色的、看上去十分强壮的蜜蜂，正紧紧地扒在上面忙碌着。

发现这只蜜蜂，我便把正在院子里玩耍的孩子们叫过来，指给他们看。对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来说，像蜜蜂这样的东西还是很稀罕的。大孩子学过有关蜜蜂毒性厉害的知识，便一一讲述着并告诫和吓唬下面的还什么都不懂的年幼的孩子。我想起了自己儿时，由于惹恼了蜜蜂而被扎了耳垂，把三七草的叶子揉碎后涂抹的往事。那时还没有人知道可以抹氨水。

总之，在这样的地方有一个蜂窝是很危险的，想把它捅掉。但考虑到还是在蜜蜂不在的时候比较安全，所以那天没有去动它。

自那以后过了四五天，我全然把这事忘了。一天早晨，孩子们去了学校，我顺便到院子里时又想起了这件事，于是去看了一下。蜜蜂和前些日子一样，身体倒挂着紧贴在蜂巢的下部正工作着。这个蜂窝大约有二十多个六棱形蜂窝孔，蜜蜂正忙着将其中的一个窝孔接长。它用下颚衔住六棱柱形内壁的一端，一圈一圈地转着，于是孔壁便延长了2毫米左右。新延长的部分格外鲜明，与已变成黑褐色的上方部分明显不同。

一圈孔壁延长后，蜜蜂进一步稳稳地调整一下身姿，然后小心地把头伸入刚做好的孔穴中。它非常小心地慢慢地卷曲着身体钻进去，直到头部看不见，但不一会儿又把身体抽出来，好像是在确认孔穴的大小之后才放下心来。紧接着又开始下一个窝孔的工作。

我长到这个岁数，还不曾仔细地看过蜜蜂的这般举动，当在一种强烈的好奇心的驱使之下目睹着这一切时，我再也不忍心去摧毁这只小昆虫的精妙的工作了。

从那以后，每当去院子时，就会特意去看一下，很少有蜜蜂不在的时候。每看一次，就会感到六棱柱形的巢壁在不断地扩大。

有一次，我看见在蜜蜂的下颚积满了灰色的泡沫状物体。而且，有时不再做扩大巢壁的工作，而是把头伸入孔穴中，做着内部的工作。但是我不明白，它那是出于什么目的，在里面忙着什么。

后来，我因为工作缠身，暂时把蜜蜂的事忘了。大概过了有半个月吧，一天，我突然想起来又到院子里去看了一下，蜜蜂不见了。不仅如此，蜂窝的工作与以前相比，也似乎没有任何进展。这不仅使我感到意外，同时还有一丝淡淡的寂寞。

自那以后，蜜蜂再也没有出现过。是什么原因呢？我作了各种各样的猜想，是被大街上的近邻的孩子们捕捉去了吗？还是被我所不知道的自然界的敌人杀害了呢？但是，又似乎觉得蜜蜂在一个遥远的地方，迷失于一家陌生的院子的树丛中，在漫无目标地飞着。

当好友去世，我一个人独自走在街上时，常常会忽然真切地觉得好友现在也正同样走在东京的某个街头上，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寂寞。而这时，我在头脑中描绘着类似这只蜜蜂的幻影。在耀眼的阳光下，闪闪飞舞着的蜜蜂的幻影，使我不禁感到一种莫名的寂寞。

一天，在和S说起什么的时候，我对他说起了这件事，S作出了和我完全不同的解释。他说，蜜蜂是因为地方不好而放弃了那里，转移到别处去了，他这么说，也许是这样的。的确，这两侧面临着宽阔的空地的篱笆，不时受到风吹雨淋，还有人频频接近，对蜜蜂来说不是一个很合适的地方。但是，蜜蜂凭借自己的本能或智慧，经过判断而选定的地方，却又中途放弃转移别处，真的是否有这样的可能性，这还须向专家请教。

如果S的判断是正确的，那么也就是说，我在自己的想象中，硬将一只可怜的蜜蜂杀死，然后以它的死为题作一首小诗来玩味自己轻淡的感伤情调。但是不管怎样，我不禁对S以轻率的推理而破坏了我的幻想抱有一丝不满。而且感到，即使在这样一件小事上，也会产生截然不同的乐观者和悲观者吗？

今天，我又来到院子里看了看，在紧挨着蜂窝的上方，漏斗网蛛在那儿织上了网，上面脏兮兮地积满了枯叶和灰尘。虽说是一个蜂窝，但同样给人一种人去楼空的荒凉感。就在蜂窝的对面，一棵红彤彤的美人蕉正在怒放，更加显出蜂窝的凄凉。

我打算姑且就这样将这个蜂窝一直搁到明年的夏天。我似乎有一种预感，到了明年，也许在这个旧蜂窝上会有什么事发生呢。

(《科学和科学家的故事》岩波书店20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