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尘寰·一只狗的自白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4章 和一只麻雀过年

冯伟山

上小学三年级时,我做了一件自己不能原谅自己的事。

那年的冬天很冷,教室里又没有取暖的火炉,下了课我们男孩子就在校园里疯跑嬉闹,一会儿身上就暖和了。有一次我不小心把裤兜里的一只鸡蛋弄破了,当时就吓哭了,那只鸡蛋是爹前一晚跑了好几家才借来的。昏暗的灯光下,爹边给我补着裤腚上的窟窿,边不停地嘱咐着,鸡蛋拿到村里的供销社能换两毛钱,让我买一个本子和一支铅笔,剩下的钱再买盐。我光着身子趴在被窝里,瞅着爹黑瘦黑瘦的脸,觉得他很苦。我是个没娘的孩子,爹为了养活我,白天在生产队干一天,晚上还要给我做饭洗衣,经常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受尽了艰辛。那时千把口人的卢村,只有我家是“两根光棍”,爹和我也是被人们时常挂在嘴边的笑料。

见我弄破了鸡蛋在哭,教我的刘老师赶忙拿了一个搪瓷缸帮我把鸡蛋放了进去。中午放学时,一场大雪飘了下来。我端着搪瓷缸轻轻迈进篱笆墙小院时,爹正在天井里转着圈小跑,佝偻的身子上落满了雪花。

见我回来,他微微一笑,说:“真冷啊,我运动了一下,你先进屋,我给你做饭去。”

饭端上桌,还是黝黑的地瓜面窝头和一碟咸咸的萝卜干,见我呆坐着没动,爹说:“趁热吃吧,你快快长大了,咱的好日子就到了。”

我不安地说:“爹,我把鸡蛋弄破了。”

爹呵呵一笑,说:“你一到我身边就猜到了,搪瓷缸的口沿上粘着一片鸡蛋壳呢。没事,晚上我给你弄点儿葱花炒了吃,本子、铅笔的事我再想办法。”

爹把粗糙的大手放在我的后脑勺上,轻轻拍了拍。我嗯了一声,一口把一个窝头啃去了一半。

这时,一只麻雀飞了进来,跌跌撞撞的,在低矮昏暗的屋子里盘旋了半圈,就一头扎在了饭桌上。爹把它放在手心里,满眼慈爱地看着,麻雀抖了抖翅膀,竟没有飞起来。爹说:“这鬼天气,它可能又冷又饿吧。唉,麻雀也可怜啊。”

我家没钱生炉子,屋里特别冷时,爹就找些干树枝烤火,连烟带火“噼里啪啦”烧起时,爹边咳嗽边和我说些高兴的事。说以后我们的日子会多么好,也说我娘长得多么俊,她在很远的大城市做工,我长大了,她就回来了。爹抽着劣质的自制旱烟,满脸的笑意。我依偎在他的身边,也是满脸的温暖。

爹把麻雀捧到我的被窝里,对我说:“让它暖一下,咱再给它喂点鸡蛋清吧。”我点了下头,赶忙把搪瓷缸端了过去。爹用火柴棒蘸着蛋清放在麻雀嘴边,它两眼半眯着,竟一动不动。爹就用手轻轻掰开它的嘴巴,再把蛋清一点点送到里面。看着麻雀无力的样子,爹说:“你去上学吧,让它睡一会儿。”

下午放学回来,我惊奇地发现麻雀站在我的枕头上四处张望呢。我大喊着:“爹,麻雀活过来了。”爹站在床边,笑呵呵地看着,好像面对的是自己亲生的孩子。爹说:“大毛,把那个鸡蛋给麻雀吃了吧,我看它和你像是兄弟俩呢。”我的心一紧,点了点头。

等一只鸡蛋喂完,麻雀就完全康复了。它很快活,在小屋里飞来飞去,有时还落在爹的头顶上唱歌呢。爹也高兴,就叫它二毛,还把它弄到天井里让它远飞,可二毛飞得再远也要回来。每次吃饭,它总飞到屋里,到饭桌上捡拾吃剩的饭粒,然后落在床头上欢叫。爹高兴得不行,说:“二毛真是我的孩子呀,多懂事。”

一天,我正在上课,一只麻雀飞进了教室,在我的身旁叽叽喳喳地叫着,还照着我的耳朵啄了一口。我惊异地抬头看时,却看到了麻雀那双黑亮的眼睛,水晶一样,似有泪花在闪。是二毛!我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拉着刘老师的手就往家跑。跨进柴门,我一眼就看到了仰卧在天井里的爹。刘老师慌忙喊来几个邻居,赶着生产队的牛车尽快把爹送到了公社医院,经过医生的抢救,爹总算活了下来。医生说,亏了来得及时,再晚就没救了。我啥也没说,心里却千遍万遍地喊着二毛的名字。

爹从医院回来后,对二毛更加疼爱了。在那个寒冷的冬天,爹满脸喜色,总说心里暖烘烘的。

眨眼,春节就到了。除夕守岁时,爹喝着自酿的白干,说:“大毛,咱爷俩过得是不容易,可这个冬天里遇上了二毛,咱爷仨不也天天快乐么?你好好学习,大了会有出息的。你娶媳妇那天,你娘会回来看咱们的。”我啥也没说,眼泪忍不住滚落下来。二毛静静地卧在我的手上抬头张望,也两眼晶亮。其实我啥都知道,我是爹捡来的孩子。爹把我抱回家时,除了那床裹身的小单被,就连我的生辰八字也不知道。

和一只麻雀过年,是我一生唯一的一次。那是1978年的除夕。

天逐渐暖和的时候,生产队里的杂活也多起来了。我上学,爹出工,二毛在家就显得孤单了。

突然有一天,二毛不见了,我和爹找遍了院子的角角落落也没找到。是遭了野猫的黑手还是中了小孩子的弹弓,我们不得而知,但爹一直坚信二毛是去找自己的亲娘了。

多年以后,我和爹终于住上了大城市的高楼,可爹并不是很开心。国庆长假,当爹知道我要陪他回老家看看时,竟高兴得像孩子似的朝老家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他说:“好啊,也许二毛也要回家看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