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美学七问(阮义忠谈艺录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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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与对应

:说实在,我们比较容易感受到一个人要表达出来的信念,而比较难领会到一个人的心灵冥思轨迹。换句话说,我们很容易发觉报道摄影家使用照相机的不同态度,而很难察觉出纯摄影家们,把照相机定位在什么特别的角度上,而把自己的精神投射到对象上。我的意思是,一般人对纯摄影的表现,会比较有所谓的“观赏心理的盲点”问题出现,对这个问题你有什么看法?

:我想问题出在,纯摄影家们一开始就把眼前事物的场景“翻译”成照片来看。因为这一来,他们所要追求的“摄影不应该只是记录而已”的境界,就比较容易达到。对他们来说,摄影是纯表现的。此是威斯顿所谓的“摄影般”地看世界。参见:Seeing Photographically (E. Weston. 1943),收在Photographers on Photography (edited by N. Lyons. Prentice-Hall, 1966),页159—163。我们一定要顾及纯摄影家的创作心理,不能用报道摄影的表现手法来看待它。要不然全部免谈了。因为在这两种表现中,人与相机、人与对象的关系完全不同。

:可不可以说,我们要学纯摄影家们看待眼前事物的方式,才比较容易懂他们的照片?

史蒂格立兹,纯摄影的开创者。这帧于1924年美国乔治湖拍摄的《山与云》,是这派摄影的经典作品。他并不希望别人透过照片来认识对象,而是希望观者透过照片来认识自己内心的影像,也就是所谓的“心象”。

:话不能这么说。我只能说,我们要注意——人与照相机的关系,并不只有一种而已,而且人与照相机的关系,也不应该把它定死。纯摄影家们把相机当成自我心灵投射在外在世界的管道,而且他们用摄影影像的眼光来观察世界。“分阶曝光法”(Zone System)就是他们的一种特别的视觉,先把世界影像化、照片化再说。以这种创作观点来看,世界、照片和自我心灵是呈“对应”(Equivalent)的关系。史蒂格立兹晚期的照片——一系列的云,就以“对应”为名,这个观念也是他最早提出来的。简单地说,他已经把影像当成象征或隐喻来看,把影像当成自己内在精神的外现模式。将史蒂格立兹的“对应”观念阐释及应用到最精确的莫过于米诺·怀特。他以一神秘主义的论点,视“对应”为观者之心灵透过照片与作者之共感。参见:Equivalence: Te Perennial Trend(Minor White.1963),收在Photographers on Photography,页168—175。

:此时,观赏者到底要从他的照片中收到什么讯息,才算不离谱?看到云朵的变幻呢,还是看到他心灵的遐思,才算认知了这幅作品的创作内涵?

:纯摄影根本就是要打破存在物的“直接指涉性”。在一九二二年史蒂格立兹就曾写过这么一段文字:“我很早就在瑞典拍摄天空的云朵,我希望借着拍云来让我发现,我拍了四十多年的照片,到底是在拍什么?我要透过云把自己的人生哲学放进去。云没有任何的特殊性,它是完全自由的,因此我才选择云……我要逐渐让我的照片看起来更像照片,而不是云。这样当别人在看我的照片时,就会比较自由,而不会被我的拍摄对象所绑住。”见Alfred Stieglitz: an American Seer(Dorothy Norman. Aperture, 1960),页161。

罗钦可(1891—1956),俄国人,是摄影蒙太奇的先导人物。他认为:“相机是社会主义之社会与人民的理想眼睛,只有摄影能回应所有未来艺术的标准。”

他在这幅于1923年完成的影像拼贴《De Ceci》作品中,把图像与讯息之间的关系做了最直接的联系。

我们说得明白一点:史蒂格立兹并不希望别人借他的照片来认识对象,而是要观看者透过照片,反过来认识自己内心的影像,也就是所谓的“心象”吧!

这一套说法就是心理学上的“投射”(Projection)与“共感”(Empathy),也是纯摄影的“对应”思想的核心所在。

:不管是“投射”或“共感”或“对应”,既然要传达一种经验,就要用一种大家都明白的形式,换句话就是要用大家都懂的符号来表达才行。我们可不可以用这个观点来看报道摄影与纯摄影的差异所在?

:用符号学的观点来看,前者要用有直接意义的符号,而后者却要用一个没有具体形象的“语义场”。

:如果我们说,报道摄影是在努力掌握影像语言的清晰化,而纯摄影则在追求什么?

:在追求影像的泛音(Polyphony)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