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相机与人
阮义忠:以创作者和照相机之间的关系来看,现在的摄影家和以前的摄影家有什么明显的不同?
陈传兴:现在的摄影家已经不像一九七〇年代以前一样,透过摄影语言展现作品与对象物体的关系,而是靠照相机来探求他跟自我的关系。
阮:这岂不是太过于自传式了吗?这种照片到底对别人有什么意义?
陈:一言难尽……
阮:你的意思是肯定,还是否定?
陈:我是肯定的。
阮:这种极度暴露个人经验的新影像作家们,他们的创作心理有没有什么共通的现象?
陈:当然有一股潮流在形成。大致来说,这类影像有两大特色,一是主观性很强,二是对忠实的再现性提出很大的质疑。
阮:新影像作家们有没有具备大家风范的?
陈:在这股潮流当中,出现了很多相当个人化的作品,但是反而不容易成为一家。
阮:为什么?
陈:很难说……
阮:能不能举出你特别注目的新影像作家。
陈:有两位,辛蒂·雪曼(Cindy Sherman)和雪莉·勒萌(Sherrie Levine)。前者完全以拍摄个人的一些幻想为主,把自己扮演成自己所期望的虚构人物,摄影家也变成自己的摄影对象。以往虽然也有以表达幻想世界为主的创作者,但他们是透过对象,而雪曼则是透过自己,直接以“我”但也同时是“她”的双重性的叙述观点来创作,来表达。
以往的摄影家的观点,往往是以一架照相机之后的一个偷窥者,或以全能全知者的身份来掌握影像,或将对象转化成物象。他们很害怕使自己站在相机前面,或毫不掩饰地把自己的影子投射在影像里面,因为这样就揭发了偷窥者的存在,或打破全知全能的观点,而让忠实的复制性或透明性受到威胁。我们举李·佛兰德(Lee Friedlander)为例,他最多只能透过自己在镜像(玻璃、镜子的人影)中出现的,不能确认的“我”来表现而已。
辛蒂·雪曼(1954— )的大部分作品都以“无题”为名,而所拍的对象都是她自己,但她却不认为是自拍像,有句话反映了她的创作观:“这些照片是情感的拟人化,完全是她们本身,有她们自己的仪容。我所尝试的是——使其他人认知她们的一些东西,而不是我的。”
虽然雪曼打破了传统的摄影叙述观点,也改变了人与照相机的关系,但是她的影响力还没有得到深沉的回响,顶多只有少数人在注意她的表面形式。香港的一位华裔摄影家曾广智,他的“东西会合”系列就是一个明显的表现形式的循系。而勒萌就更复杂了,她的创作意念涉及后现代主义的“引述”(quotation)以及所谓的“抄袭”,而她的表现形式又涉及摄影伦理及政治经济问题。比如说她把伊文斯(Walker Evans)及其他人的照片重拍一次,注明原作者的名字与创作年代,然后再签上自己的名字成为自己的作品,这样的手法就触及版权问题,也触及摄影的复制性。因此,也造成对画廊、美术馆收藏制度的一大挑战。换句话,一件艺术品在政治经济的环节关系整个改变了。
至于她的影响性,那就更难论断了,我几乎举不出例子,因为她的创作观念已经不是对艺术史或摄影史的再阅读,而是一种盗用。这两个人都提出了一个问题:究竟照片是一个“公众物”(L’ Objet Public)还是一个“个人物”(L’ Objet Privé)。雪曼把个人的极端隐私化成“公众物”,而勒萌则恰恰相反,她把“公众物”占为私有。对前者而言,照相机变成她的镜化寓言;而后者,照相机变成她的偷窃的一只手。这都可以说,人与照相机之间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