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的矛盾面
阮:对摄影本体性的质疑,是不是意味着摄影想摆脱它与生俱来的见证性呢?
陈:不一定。照相机本身就是一项经济产物,它脱离不了自身的物理局限性。如果我们想割掉相机与“经验界”的联系,那本身就站不住脚了。
纯摄影所能做的,也只是以“经验界”为基础,来表现“非经验界”的东西。总之,它就是从这个矛盾面出发。绝对不能落空,因为摄影也不可能建立在“为艺术而艺术”的基础上。
阮:这种矛盾面是否就是摄影的本质?
陈:可以这么说。摄影活动本身就是一种消费行为,它和中产阶级的经济活动处处挂钩;另外,它的物理性正是一项无法超越的局限,它受到约定俗成的语言限定,纯摄影就是想在这种局限下,做各种可能性的探索。
阮:有一种现象,我深为好奇:为什么史上留下来的影像经典作品,都是人文摄影。摄影持久的感动力,是不是就在它的见证内容?
陈:我们先拿绘画来谈好了,抽象画是在文艺复兴之后四五百年才有的。而摄影毕竟还年轻,以至于留下来的尽是人文摄影。然而,在绘画上,康定斯基的“作品八号”已经深深打入了每一个家庭的装潢。好的作品有一种后遗的效果,而非只是即刻性的,而且会超出原先的创作范畴。举一个例子来说,文学上的意识流叙述形式,就影响了电影……
阮:然而这都只是形式上的影响呀!
陈:形式与内容是分不开的,人文摄影也可以把这种矛盾面当成处理对象呀!不过,我们台湾的创作者,倒是很少把这种矛盾当成创作欲念。很难呀……
阮:是不是技术上的问题?
陈:科技与技术的本质就是一种“认识”,在希腊文里“艺术”一词就是“技术”。换句话,我们以这种方式来谈摄影,正是在谈“认识”。台湾的摄影家不喜欢从这种角度来看待摄影。事实上,我们的手一摸到相机,已经是摸到多少人的知识累积出来的东西。台湾在谈人文摄影,就只把相机当成工具,把影像当成窗子,让更多人去认识“经验界”。其实,这只是十分初级的看法,如果我们看寇德卡(Josef Koudelka)的照片,我们就会看到很多东西,比如他的粗粒子、构图、快门机会,等等,而非只是内容而已。
阮:换句话,我们考量人文摄影作品的好坏,就不能只就内容的传达,而也应该考量形式问题。
陈:再举寇德卡的作品来说好了,我们不能只把它们看成吉卜赛人的处境,也应该看它的影像语法。我们更应该先由形式、构成来看,由小而大,由水平而垂直,最后才去看内容。总之,我们要就照片看照片,就像以文论文一样,最后才去说它要传达的精神。这样才会有一个确实可以掌握的东西,也才不会漫无目标地穿凿附会,用些空洞的名词来修饰或夸张。以上只是诸多影像批评的方式之一而已。
阮:那还有什么其他的批评方式?
陈:由创作动机、过程及表现出来的层面,以及表现出来的东西和观看者之美感经验的共鸣性等来看,这些都是批评应具备的基本态度,当然在此之外还有很多不同的分析诠释方式。
阮:摄影的这种约定俗成的语法,和其他表现形式的哪一类比较接近?
陈:依我看来和文学倒比较接近,因为文字一定要有大家共同遵守的文法,这种认定是绝对不能改的。同样地,照相机的光圈、焦距,及暗房的显影、定影这一连贯性的语法系统就是绝对不能更改的,总不会有先定影再显影这一回事情吧!每一个创作者,一定要被强迫接受影像的文法。但是,在绘画而言,你就可以打破一切。摄影的词汇是相当局限的,从此点来说很接近“诗”;它是在最局限的字数里,表现最精华的东西。
阮:可是摄影从空间秩序上来看,和绘画最为接近呀!
陈:没错,就视觉效果而言是如此。不过,摄影是“单点透视”呀!只能说像古典绘画而已,被命定在单一镜头的观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