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家搬到太行山区以后,吃的问题有了很大的改善。因为交通不便,东西运不出去,购买力又很低,物价极其便宜。尽管文件三令五申,不许买卖统购物资,甚至不许公职人员买私人出售的东西,但是,山区里没有副食供应系统,不买私人的东西就无法维持基本的生活。除了盐可以到供销社去买,其他的副食几乎都没有公家的供销点,总不能让大家吃盐花吧。所有的人都心照不宣地买农民自家出产的菜,而管事的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即使管也管不过来。
由于生活不方便,只能向大自然索取。冬天买不到劈柴,就要到松树林里拣松塔,搂松毛,家家几乎都要烧柴灶。夏天蚊虫很厉害,没有化学制造的驱虫药,就到集市上买晒干了的蒿草编成的火绳,一毛钱可以买一大捆。傍晚时分,点着了,一股清香随着清烟弥散开去,蚊子就不再飞过来。这种蒿草大概就是曹操诗篇《蒿里行》所说的蒿,就是在最平常的生活细节中,也会遭遇历史。有一段时间,连暖水瓶的盖子也买不着,精通树木品质的人出主意,可以到山上砍一些软木,锯开以后削一削做成瓶盖子。医疗条件也很差,冬天感冒咳嗽是多发病,一般是托进山的人带一截阴沉木回来,放在水里煮,汤可以治咳嗽哮喘。春天在野地里采蒿芩的嫩芽,加上红枣和一个鸡蛋,煮成汤喝了有预防肝炎的功效。
这里的野菜品种明显地多于平原地区。野葱和松蘑,都是上好的野蔬品种。路边地角生长着开白花的荠菜,母亲看见了很高兴,说在老家南方,家家园子里都种着这种菜,只是比这里的棵子大一些。她挖了好多,用手绢兜回来,放在开水里炸软,剁碎以后,与猪肉和在一起包饺子,味道鲜美异常。这有点像古代“挑春”的风俗,开春以后,不论贫富,女人们都从居室院墙中走出来,挖野菜也是游春的一种方式,活动身体的同时也舒展了精神。这样的风俗至今盛行,只是没有古代的风雅名称。我工作的校院里,野菜破土的那几天,采挖的人遍地都是,不论职业,也不分男女。至于植物园中,挖野菜的人更是络绎不绝。母亲出身山地,且是性情中人,每到生活比较安定的时候,她就要想方设法地改善家里的伙食。她把散落在地上的玫瑰花瓣捡回来,加进一些白糖,放进玻璃瓶子里腌,蒸豆沙包的时候当作调料,便有了玫瑰的香味。她把小白菜切碎,装进玻璃瓶,倒着扣起来,不久就有一种很香的酸味。她说,这是老家腌菜的方法,名字就叫倒菜。她在野地里采来野薄荷的叶子,贴在我们的太阳穴上,一股清凉浸透脑仁,驱除了酷暑引起的烦躁。她用晒干了的薄荷叶子冲凉茶,是防暑的最佳饮料。成年之后,我才能理解,母亲是以这样的方式,圆她的思乡梦,也在苦难中满足一点优雅的精神需求。
我在农场的时候,又重新遭遇了拾荒的场面。只是,这次我的角色发生了变化,我不再是一个拾荒的人,而是一个与土地有着联系的护秋的人。从麦收到秋收,每年两次的护秋是农场的重要工作。一般都由青壮年的男工承担,也有需要女工助阵的时候。每年几乎都要发生一些斗殴伤残的事件,而且来拾荒的不都是女人和孩子,有许多是年轻力壮的男人。他们人多势众,与其说是拾,不如说是抢。地缘很长,而人力有限,经常是赶走了这边的,那边又涌进来。据说有一年,经过周密的组织动员之后,一秋的粮食都被抢光了。周围都是盐碱地,水灾频繁,种什么收成都不好。农民们终年吃的东西是“三红”:红高粱、红辣椒和红萝卜。红萝卜即胡萝卜,因为抗盐碱而产量比较高。蒸熟以后当饭吃,也可以晒干了当零食吃。小的时候,我曾经吃到过胡萝卜干,那是父亲的同事从家里带回来的。拾荒几乎是当地的农民获取粮食的唯一途径,所以倾巢出动,不能错过一年仅有的两次收获。因为是机械化的收割,遗失在地里的庄稼很多。连收胡萝卜和花生,都是用拖拉机拉着五铧犁把地先耕一遍,其他的人则拿着大麻袋跟在后面,拾取从土里翻出来的果实。在收秋之后,先是让本场的工人和家属们先拾,这近似于福利待遇。曾听说有一个分场的职工,一个人一个早晨拾到的花生就有一脸盆。然后才容许附近的农民们拾荒,他们所得也不会太少。
我已经过了好热闹的年龄,不太容易被情势所裹挟。粮食定量足够我吃,又没有积攒过日子的长远打算,吃集体伙食,也没有做饭的工具,所以不再参与拾荒的运动。只是站在地边上惊怯地看各种争斗,不知道谁更有道理。我在那里也挖过野菜,那是生地黄,暗绿色的宽大叶子上凸起紫红色的筋脉,上面有一层油亮的光泽,贴在地面上生长,麦子地里特别多。写信告诉母亲。母亲回信说这种野菜性凉,根可以医治中耳炎,让我挖一些带回家,给小弟治耳朵。麦收过后,请假回家。先到地里找到大棵的,挖出地下的根,那是像小拇指一样粗细的短根。带回家,母亲把根里的汁捣出来,滴进弟弟的耳朵。经过一段时间这样的治疗,弟弟多年的耳疾大有好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