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在灵魂深处:80年代之北大记忆(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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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远去的时代

卓向东[27]

师道正行

我们大一的普物,是王正行老师授课。

王老师人如其名,严肃严谨,不苟言笑。他穿着很考究,夏天衬衣西裤,秋冬笔挺的夹克,听说刚从国外做访问学者回来,当时看,确实有点洋气,特别是他穿棕色皮鞋的时候。

王老师身材比我略高,也就一米七几,但时刻保持挺拔的姿态,看上去感觉很高大。他的口音很标准,但嗓门不是很洪亮,声音有点发散,可能是长期用嗓疲劳的原因吧。

王老师讲课和为人一样中规中矩,同学们反映还是不错的,但对我这种不热爱物理的人,吸引力就不够了。但是有次王老师提到他的老师王竹溪先生时,感情突然饱满起来,深情地给我们介绍这位大物理学家和教育家。我是第一次听到王竹溪这个名字,但在王正行老师的字里言间,可以勾画出王先生的敦敦形象,感受到王先生的风采和魅力。

王老师经常会给我们讲一些物理学轶事,我印象最深的是宇宙微波背景辐射的发现。两个贝尔实验室的工程师,在试验高分辨率卫星接收天线时,发现有个固定波长的噪音。他们以为是自己仪器的问题,想方设法查找原因,连在天线上发现一颗鸟屎都如获至宝,几年后他们终于确定是发现了什么,但他们自己不知道,就向隔壁普林斯顿大学求教。而普林斯顿迪克教授领导的一个团队,已经独立推论出宇宙存在微波背景辐射,正在设计装置来验证。接到电话后,迪克教授对同事说:“看来我们没必要干了,隔壁家伙已经找到了。”

宇宙微波背景辐射是少见的由工程师而不是物理学家获得诺贝尔奖,一直是物理学界津津乐道的一段传奇,但王老师提醒我们在惊叹之余,一定要注意到两个细节:1.这个项目持续好几年,其间贝尔实验室没有给两个工程师任何压力,说明实验室有很好的研究机制,这是我们国家当前非常欠缺的;2.普林斯顿团队已经推断出有这个结果,但别人早发现了不自知还送上门来,他们根本没有设法据为己有的想法,而是帮助他们从理论上来补充这个成果,体现了这些科学家的高风亮节,也是科学工作者必备的道德高度。

王老师的助教是位姓曾的博士,个子很高,脸圆圆的,头发留得长长的,眼镜还带着一条保护链,时常带着憨厚的笑容。曾博士和王老师一样话不多,工作一样严谨,我们的作业都及时认真地批改。他也很有耐心,对我们的提问总是不厌其烦,从没看到不高兴的时候。大家觉得这位曾博士挺好玩,也就敢开他的玩笑,背后按谐音给他取了个外号叫“真不是”。

王老师的学问人品,让我们都很敬重他。他虽然只教过我们一年,但同学们对他的记忆都比较深,他是我们心目中标准的北大老师形象。

普物实验趣事

当年我们技物系普通物理实验课,是在物理系实验室上的,指导老师也是物理系的老师。实验室位于老物理大楼,那是个苏式建筑,楼不是很高但体量不小,特别是入大门那十数级台阶,让人油然而生庄重感。

但是一进实验室却有点让人失望,实验室布置非常简陋,桌椅都有点残破,照明是拉线开关控制的白炽灯,观感上还不如我县城中学,和入门前高大上的感觉反差太大了。

条件是差点,设备倒是不错。我记得第一堂课应该是度量衡,量长度的游标卡尺很多同学中学时都没见过,精度更高的螺旋测微器更没人见过了,这玩意可测量到微米,所以也叫千分尺。等老师一走开,大家拿着它测量头发的粗细,出乎大家意料,全班头发最细的竟然是我,不但比女生都细,而且还不到最粗同学的1/3。

测量重量时候我闹了个大笑话,我们测量的是液体的重量,感觉那读数一直没法稳定,想半天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我认真记录了观测数据,发现是单边减小,突然想起来这个仪器是精确到毫克,水分蒸发都会影响读数。

有次用显微镜观察,戴着眼镜看显微镜镜头很不方便,看累了就摘下眼镜裸眼看,没想到更清楚了,这才想起高中学过的实像成像,看来是补了高中缺失的光学实验了。

我们专业招生对色弱色盲有限制,大家都不清楚为什么。入学后第一个冬天流行雪地靴,有红、蓝、黑好多颜色,有次同学们讨论哪种颜色最好看,我当然说我买的蓝色最好。张成友同学非常不解地问我:“红色多好看啊,你自己也买了,怎么还说蓝色好?”这下才知道混进了一个色弱的。小友同学在做波长的实验时,哪分得清赤橙黄绿青蓝紫啊!还好实验课是两三个人一组,有别的同学帮着看,不然就没得玩了。

条件简陋就一定会有事故风险。我们有个实验需要高压,电流变化就靠两个裸露的几千欧的电阻。诗人赵锋同学动手能力本就有点弱,那天特别不顺,一生气把手上拿的电吹风往桌上一甩,竟然扔到两个电阻器间。整个实验室在闪电般的炫光中一声巨响后黯然无光,我们几个人发怔了半晌,都以为自己已经挂了,直到有个人大骂一声,才知道自己还活着。

我们一回过神,赶快到别的实验室找来保险丝,接通闸刀开关有了照明,仔细检查了实验室,神了!一切安好,除了那个肇事的电吹风不见了。在哪里呢?大家找了半天也没踪影,真是邪门了。就在大家商量要向老师坦白还是到隔壁去顺个来充数时,有个兄弟眼尖:“没丢,在上面呢!”抬头一看,那电吹风竟然嵌在房顶水泥板上,拿个凳子垫脚拔了下就出来了,竟然完好无损,只是屋顶留下一小窟窿。

实验课后老师一般会提问,电磁实验指导老师是福州老乡,名叫朱生壮,很不容易忘记。朱老师名字有意思,提问也有意思,让我接触到了第一个脑筋急转弯。实验完朱老师会问大家:“这个实验的精度为什么能达到小数点后六位数?”大部分同学都是从仪器的精度、实验设计原理等方面去考虑,绞尽脑汁总结出来的答案都不被认可。

正常情况下等同学们黔驴技穷时,朱老师就晃悠悠地给出答案,不过这招对我不灵。我已经从一起打球的物理系哥们那边听过这遭,朱老师话音刚落,我就大声吼道:“这是因为麦克斯韦尔定律的正确性。”朱老师愣了下,挥挥手就让我们下课了。

实验老师中有个龚镇雄老师很出名,我知道他不是因为他编写过普物实验教材,而是大一在三角地看到他的音乐欣赏讲座海报。物理老师讲音乐,那时觉得是不务正业,水平高不到哪里去。结果同学听完讲座回来说很有收获,龚老师现场还自己弹奏钢琴。

在实验室经常遇见龚老师,穿着时尚,一副年轻人的打扮,而且为人儒雅,天天都是快乐的样子。我们背地里称他为“老顽童”,现在看确实是,感觉比“音乐顽童”庾澄庆风采不差。可惜实验老师虽然是轮换的,我竟然一次都没有轮到龚老师。

在物理大楼做了三学期的实验,现在已经记不住几个了,但其间亲历了一场大火,过程还很清晰,留待下回分解了。

感念教授两门乏味课程的老师夫妻

还没入学就听学物理的前辈说,最枯燥无味、晦涩难懂的三门课,分别是“数学物理方法”“电动力学”和“量子力学”。现在回想,只要“数学物理方法”学好了,后面两门课就没有那么难懂,所谓三门最难的课归根到底就是“数学物理方法”这门。

这三门课是物理类专业都要学的,我们技物系自己还开了一门课,也是让很多同学叫苦不迭的,那就是一般工科学校才会开设的“机械制图”。我们系曾经在汉中待了快9年,科研需要配置了很多辅助专业,回北京后也一直延续下来,机械制图、计算机、电子电路都是自己系的老师授课。

而这两门课的授课老师,竟然是一对夫妇,也就是说大学四年最乏味的两门课,是他们两口子包办的!

“机械制图”其实不是很难,主要是学习制作各种剖面图,但对立体思维不敏感的同学就很累了。而要做好一张图纸,还要练习仿宋字、斜体字和各种标注方法,这个才是比较枯燥的。我初中练过一阵子书法,写起仿宋字倒不觉得有多难。

授课老师名字好像叫王丽娜,我们都以为会是个典雅的江南女子,结果是个子不高有点发福的中年妇女,而且上课一板一眼,一点含糊都不行,一点都没有亲和感,我们感觉老师也和课程一样乏味。

这位老师要求很严格,作业批改很认真,考试时盯得很紧,根本不给我们糊弄的机会。龚文国同学对这门课有天赋,本来轻松100分的,结果考试过程中有同学试图偷看,龚同学也未拒绝,被王老师发现了,最后只给了他90分。

当时我觉得开这门课纯属多余,毕业后估计没什么用。没想到一毕业在灿坤电器马达厂工作,很多进口二手设备没有说明书,要自己做设备维修图,这门知识马上派上用场了。

一年后我改行做电气产品营销要跑设计院,一位资深设计师被我说动,同意修改原方案改用我们的产品,却不想费时间刮图修改,让我自己弄。我把原图刮掉后,用标准仿宋字写汉字,斜体字写英文型号和数字编码,这位老设计师看后大吃一惊,不只以后选型都用我们的产品,还几次建议我干脆进他们设计院,改行做电气设计师。

后来公司办公室装修,讨论设计方案时公司同事只会看平面布置,立面图根本看不懂,我只好手绘立体图给他们做解释,连设计师都大出意外。

这门当初觉得最没用的课程,成了工作生活中实用的工具,确实始料未及。现在回想起王老师,印象已经很模糊,名字可能还是记错的,对当年认为很古板的她的教学,却不由心生几许感念。

陆善堃老师教授“复变函数”和“数学物理方法”两门课,他个子不高身形瘦削,一口浓重的江浙口音。陆老师的古板比他太太不差,这门课难度又高,而且又是在1989年上的,说句实在话我是学得一团糟,期末两门都考了七十几分,但实际上根本都没弄明白过。

陆老师上课非常严肃、不苟言笑,这样的老师我们也不敢太放肆。4月份的一次课中,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阵口号声,细听下又组织散步了,大家一下子无心上课,可是又不好意思当着陆老师的面溜号。

大家如坐针毡,陆老师也看在眼里,讲完一个公式后,他停顿了几秒后说:“同学们,我是个教师,一定要坚守职责,规定课程下面就是没有一个学生在听,我也会坚持讲完的。”他又看了我们一眼:“我不知道你们做的对不对,但是青年学生关心社会一定不会错的。这节课我们提前下课,听不下去的同学可以先离开,十分钟后我继续讲课。”那天我先离开了,真不知道第二节课是怎么上的。

北京亚运会开幕式是那一年多来唯一能让人振奋的盛事,大家都在看电视直播。不知道谁安排的,竟定在那个时间,让因病错过期末考的崔海疆同学到他家补考。崔同学到了陆老师家,才发现王老师就是他太太,而且他们老来得子,女儿才读小学。小女孩是最爱看这种直播的,一直吵着叫爸爸妈妈开电视,但陆老师为了不影响崔同学答卷,硬是等到答题时间结束才打开电视,整个开幕式错过了大半。

崔同学这次补考,也解开了另一个崔同学的一个谜团。崔德龙同学的作业本丢了好几次,按照陆老师那么严谨的作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而且全班就他一个人丢过。这位崔同学的母亲是小学老师,他用的作业本都是家里带来的小学作业本,再加上他字写得很小,我们推断是陆老师在批改作业时,以为是女儿的作业混进来,就把它顺手摘出来了。

现在想起这对当年我们觉得太古板的夫妇,心中敬意油然而生,他们是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一个缩影,他们的认真、严谨、隐忍,在当代已经成稀缺品了。

最后注明,今天联系了陆元荣老师,王老师名字果然记错了,是王丽珊才对,当时她是在别的学校已经退休后被北大临时借用的。另外还有一个特大乌龙,他们两个女儿都比我们大,那个小女孩应该是他们帮别人照看的。我的二十几年记忆一直是那样的,我不准备改写正文,但一定要澄清一下。

量子力学,量力而学

量子卫星的上天,中国人民有如当年原子弹爆炸时一样兴奋,好像在量子通讯领域中国领先全球了。一位化学院士、一位生物学院士分别从不同角度谈量子意识,也让一向生僻的量子力学成了国人的热门话题,量子全脑之类的量子产品也应运而生,中国瞬间成了量子大国。

很多朋友对祖国的科学成就充满自豪,谈起量子力学唾沫横飞,对我当年没有从事这项工作深为惋惜:“我们是没有机会,你可是北大科班出身的!”每逢此刻,我只能嚅嗫着:“测不准定律已经推翻了吗?”

我是修过量子力学,但记得测不准定律不是理解多透彻,而是因为当年我和赵锋同学戏谑的“射不准定理”。当年中国足球队柳姓中锋,身材高大头球了得,但射门能力实在不敢恭维,距离球门远时射门精准但守门员有足够时间判断,距离近时经常踢飞顶飞,我和赵诗人就杜撰了“射不准定律”:柳氏射门距离和准度不可同时确定,而且距离越近射门角度不确定范围越大。

当年北大物理专业修习的量子力学教材,基本是用曾谨言的,唯独我们技物系独树一帜,用的是授课老师张启仁先生自己的教材。量子力学这么高深,系里弄清楚的也没几个,据说张先生一毕业就研究得比他人透彻,很早就独立讲授这门课,轮到我们时已经讲了二三十年。张先生还有一个独特的地方,就是用幻灯片教学,可以说是早期PPT了。

学习量子力学要有很好的数学物理方法基础,我这门课学得很不怎么样,严重影响对量子力学课的理解。有次张先生为了让我们明了一个定理,难得的一黑板一黑板的板书公式推导,第一堂课还可以勉强听下去,到第二堂课就觉得脑袋缺氧、视力模糊,开始点头如鸡啄米,后来就偷偷和周公相会去了。

一学期下来,发现没学懂多少,期末考怎么办?不怕,你有科学我有神功,我的神功就是背作业。不管懂还是不懂,临考前一天把整个学期的作业背一遍,第二天开考把作业里有的题目先做,其他的随便填写一些。这个神功我用了三年,屡试不爽,我觉得对付量子力学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第二天考试拿到试题,一看就傻眼了,只有五道题,一题20分,要命的是看不懂题目,根本不知道要套哪个公式,神功无处可用!我记得第一题好像是两个小行星碰撞,请具体说明原因,张先生课中应该讲过,但我从没进耳过。五道题看了半个小时,还不知从哪里开始解题,实在没办法,就把记得的东西随便往里填。

考试成绩出来了,才几个同学上60分,张先生把50分划为及格线,全班只有15个同学及格。我和篮球伙伴许晓东大帅哥同样47分,而且45—50分段也只有我们两个,我们两个相约结伴去找张先生,争取把及格线降到45分。

我们俩找到张先生家,和张先生说尽了好话,但他就是毫不松口,我们也赖着不走了。到了傍晚,张先生说:“我们一起下楼散散步吧。”张先生在小区里踱着步慢慢走,我和晓东亦步亦趋,大家都不言语。走了很久,张先生突然问:“你们知道我散步时都在想什么吗?”不等我们回答他又接着说:“我都在背诵公式,一个一个的公式涌进脑海,就像一个一个风景进入眼里,多么美妙啊!”

我们俩放弃了努力,补考的题目其实没变,只是把问题直接提出更明了,虽然张先生已经讲解过一遍,我也只考了70来分。毕业时因为89级招生太少,我们保送研究生分直接、一年后、两年后上,按总成绩排名我正好是符合条件的最后一名。但保送要求不能有补考,我量子力学一门挂科过,就由排在我后面的庄永忠同学补上了。

我经常开玩笑说,量子力学的挂科断送了我的学术路,其实这只是自我安慰的托词罢了。1994年我在营销届崭露头角,每天迎来送往,陪人吃饭、喝酒、K歌,非但毫不厌烦还甘之如饴,设计院让我转行当设计师都不干,更哪里有心思回象牙塔?即使是拿到保送资格的永忠,在海洋三所工作两年后也放弃了。

即便量子力学学得这么糟糕,我好歹也知道点皮毛,理解这门学问的精深,不敢像一些朋友懂几个名词就无限发挥,把量子力学发扬到玄学了。